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05節
隆興帝被打到額頭破損,殷紅鮮血流下,淌過他的眼眸,讓他形同鬼魅,他笑道:“阿娘,朕為 何勾結突厥,為何弒殺親母,這都是拜你所賜??!” 太后愣住,隆興帝道:“從小你就教朕做一個圣人,朕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自己的哀樂,朕就是你打造出來實現你夢想的工具,你和阿耶,一個比一個狠毒,卻要求朕做一個圣人,你捫心自問,你是圣人嗎?你都做不到,憑什么要求朕做到?朕從你這里,得到的只有無盡的罰跪、苛責、恐嚇,你明明是朕的生身母親,可你還不如盧裕民對朕好!朕根本感覺不到你對朕的愛,朕如何相信你會還政于朕?你不會廢了朕?朕為了自保,才勾結突厥,弒殺親母,究其原因,難道不是拜阿娘所賜?” 太后已然憤怒到痛哭失聲:“你說一切拜阿娘所賜?你說阿娘不愛你?你四歲時重病,是誰衣不解帶照顧你的?你十歲時被江州王派的刺客行刺,是誰推開你、用身體擋在你面前的?是你口中不愛你的阿娘!阿娘為何要你做圣人,那是因為阿娘與你阿耶殺戮太重,將來后世定然毀譽參半,阿娘想你做一個人人稱頌的仁主,千年萬年,提起來都是一片贊譽,這也有錯嗎?” “當然有錯!”隆興帝反駁道:“那是你的想法!你有問過朕嗎?你總想讓朕變成另一個阿姊,但朕不是阿姊!朕就是如你與阿耶一樣,自私、殘忍、狠毒的人,朕變不成阿姊!” 太后咬牙,她瞪著隆興帝,但隆興帝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的悔意,她驀地心灰意冷,頷首道:“好,沒教好你,是阿娘的錯,你我母子,多說無益,就讓一切,在今日結束吧?!?/br> 隆興帝不屑一笑,他踉蹌著起身,將惠妃的盔甲拿了過來,然后端坐于地,將盔甲放在膝上,此時此刻,他寧愿讓這段畸形的愛情陪他,也不愿再跟太后開口懇求一句。 他整了整衣衫,平靜道:“是毒酒,還是白綾,阿娘拿給朕吧,反正,朕不會后悔?!?/br> 他最后說道:“阿娘,你也不用終身吃素,為朕贖罪,朕不稀罕?!?/br> 太后仿佛衰老了十歲,她扶著彩畫墻壁,蹣跚起身:“你不稀罕,阿娘也會這般做?!?/br> 她扶著墻壁,慢慢走出神龍殿,直到出殿時,才身體虛軟,差點摔倒在地,內侍七手八腳扶住她,她瞥了眼內侍手中端著的金杯,緩緩閉眼,聲音是無盡的悲涼:“給圣人……送進去吧?!?/br> 第157章 隆興帝離奇暴斃, 其后以不孝、悖逆等十大過被廢帝號,貶為庶人,太后下罪已詔罪已教子無方, 十大過和罪已詔中,為了大周安定考慮, 都沒有提及隆興帝賣國之罪, 但天威軍家眷被放出來了, 靜坐的士子被放出來了, 而且眾人都被嘉獎, 唯獨他們反對的隆興帝死了, 因此誰是誰非,一目了然。 正史雖然未提, 但野史和詩詞之中均隱晦提及,相當于將隆興帝罪行昭告于天下了,千年萬年,隆興帝都將背負永世罵名。 隆興帝無子,帝位空缺,諸王蠢蠢欲動, 更有甚者譴責太后教子無方,不配做太后, 只是尚書右仆射崔頌清和大理寺少卿盧淮等旗幟鮮明支持太后, 太后又以雷霆手腕,迅雷不及掩耳扶宗室一幼子登基, 史稱少帝,局勢火速被穩定下來, 帝位已定,諸王只能望洋興嘆。 百姓雖氣憤隆興帝所為, 但對于太后能夠大義滅親還是欽佩感嘆,而且太后執政多年,百姓生活日漸寬裕,田舍郎也能靠科舉做官,換一個皇帝,還不知道怎么樣呢,因此百姓對這一決定也沒有過多意見,長安城暫且又恢復了平靜。 所有人都回歸了正常生活,包括陷于大理寺獄的崔珣。 這場牢獄之災,幾乎摧毀了崔珣所有的健康,出獄之后,他已形銷骨立,病體難愈。 啞仆雖投降突厥,但最后幡然悔悟,上殿為崔珣澄清真相,也不失為忠義之人,三司定奪后,將其判了絞刑,家屬免責,而死亡對啞仆而言,已經算是一種解脫了。 啞仆死后,崔府空落落的無人照料,魚扶危派了兩個嘴嚴的昆侖奴過來照顧崔珣生活,崔頌清也來看過崔珣一次,這個固執于新政、無視死難者冤屈的老人,終于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曾經和太后說,他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但如果連將士和百姓的冤屈都難以昭雪的話,大周又如何能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他在崔珣病榻前,沉默半晌,最后說:“你的名字,已經重新加到崔氏族譜里面了?!?/br> 少年時的崔珣,曾經很是自矜于博陵崔氏這四個字,但經歷過這么多風風雨雨,青年的崔珣,早已對這四個字釋然了,他只是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加不加,我都是我?!?/br> 一個人的風骨,并不是由他的出身決定的,而是由他做過什么決定的。 崔頌清又沉默了一陣,他道:“你的父親,想見你?!?/br> 崔珣還是搖了搖頭:“不想見?!?/br> “你的四個弟兄,都被人殺了,他狀況很是不好?!?/br> 崔珣自然知道他的兄弟被誰人所殺,崔頌清說他父親和繼母每日以淚洗面,崔頌清頓了頓,又道:“當年你母親病重之時,你父親曾在她面前發誓,說就算續弦,也會善待于你,否則必遭報應,如今看來,這報應算是到了,你父親后悔萬分,他希望你能原諒他,搬回家中居住?!?/br> 崔珣咳嗽了兩聲,蒼白面容連半點血色都無,他抬眼,看著崔頌清,輕輕笑了:“不會原諒他?!?/br> “望舒……” “我崔珣,本就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贝瞢懙溃骸安皇鞘裁床挥浨俺鸬木??!?/br> 崔頌清怔了怔,他苦笑:“如果我不是你少時回護過你,只怕你今日連我都不愿見了?!?/br> 崔珣望著他,還真點了點頭。 崔頌清頓時,心中羞慚交加,他沉默良久,才長長嘆了聲:“以前的事,是伯父錯了,是伯父,對不起你?!?/br> 他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對崔珣的數次輕視和侮辱,還有為了新政無視盛云廷和天威軍的苦難,他和盧裕民兩個,都口口聲聲說為了百姓,到頭來,拋棄百姓的,也是他們倆,反而是他們看不起的佞幸崔珣,替六州百姓討回了公道。 崔頌清終于在這個他鄙夷的侄子面前,承認了自己的過錯,他最后黯然道:“望舒,你是博陵崔氏的子孫,伯父比不上你?!?/br> 伯侄相對無言,他只能落寞離去,他跨出房門的那一刻,崔珣忽叫住了他,他平靜道:“伯父,以后新政和百姓,還需伯父勞神?!?/br> 崔頌清一時之間,心中萬般滋味,他看著崔珣,默默點了點頭,然后才轉身離去。 崔頌清走后,一直呆在軒窗邊的李楹才走上前來,坐到崔珣榻前。 李楹強行在太后面前現出形體,這次比王燃犀那次還要重創于她,若非有佛頂舍利護住心脈,只怕她難逃魂飛魄散。 饒是如此,李楹還是元氣大傷,她已經沒有辦法在白日行走了,只能在夜間出沒,或者一直呆在室內,她輕輕拉起崔珣用絹布包裹的手指:“我給你換藥?!?/br> 崔珣頷首,李楹解開絹布,曾經那雙極為漂亮的手,關節都變了形,以一種極為丑陋的樣子扭曲著,這雙手,沒辦法再恢復到從前了,崔珣盯著自己手指,笑了笑:“不好看了?!?/br> “沒有,很好看?!崩铋盒⌒慕o他腫脹的手指上著藥:“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一雙手?!?/br> 上完藥后,她又小心用干凈的絹布將傷口裹起,她這次裹的有些厚,手指連彎曲都沒辦法彎曲,崔珣無奈道:“這樣,怎么喝藥?” “我喂你啊?!崩铋汉茏匀坏溃骸澳愠龃罄硭潞?,不都是我喂你么?” 崔珣一笑,他主動將李楹攬入懷中,李楹靠在他懷里,她用手去丈量他的脊背:“又瘦了?!?/br> 他已經瘦到兩片肩胛骨突出,如同一只快要消失的病鶴般脆弱,整個人面色是極為病態的蒼白,每日喝下的十幾副湯藥根本沒讓他身體好上多少, 之前靈虛山人說他余壽不過十載,服用虎狼之藥的話,余壽最多五載,但如今再經這一遭酷刑折磨,李楹根本不敢去想,他到底還能活多久。 她在他懷中仰起頭,眼睛濕漉漉的,去親他的唇,崔珣回應著她的吻,兩人輕輕碰著彼此的唇瓣,這個吻,既不激烈,也沒有更深的接觸,只是帶著對彼此最純粹的溫柔和眷戀,相互纏綿著。 一吻作罷,崔珣輕輕親了下李楹的眼睛,說道:“太后把荷囊還給我了?!?/br> 是托盧淮拿給他的,這也代表著,太后認可了他。 除此之外,太后還派了御醫診治,并賜珍貴藥材無數,李楹用手繞了一綹他的墨發,趴在他懷中,說道:“阿娘以前不喜歡你,但是現在,她應該對你改觀了?!?/br> “她讓盧淮帶話,托我好好照顧荷囊的主人?!?/br> 李楹無奈,她點了點他身上到處裹著的白色絹布:“你這樣子,能照顧誰呀?” 崔珣咳了兩聲,微微笑道:“母親總是會偏心自己女兒的?!?/br> 太后向來不沉迷黃老之術,不豢養道人方士,如今卻在全國遍訪高人,想必,是存著再見李楹的心思。 李楹卻道:“我以后,沒有辦法再見阿娘了?!?/br> 即使不現出身形,像當初在法門寺佛塔前見她那樣,都不行了。 崔珣問:“為何?” “阿娘身上,有龍氣?!?/br> 龍氣,是帝王才有的,而帝王有龍氣護體,鬼魂根本近身不得。 這也是李楹這次為何傷得格外重的原因。 李楹臉色也蒼白的可怕,她病懨懨地伏在崔珣懷中,輕聲道:“或許不久后,阿娘就要逼小皇帝禪讓,自己登基了?!?/br> 經此一事,太后大概意識到了,帝位在別人的手中,永遠沒有在自己手中來的可靠,她不想再經歷第二個隆興帝了,為了和她奪權,以疆土和百姓作為代價,以致于尸橫遍野,血流成河,朝堂上下烏煙瘴氣。 隆興帝能夠有本事和她奪權,能夠讓盧裕民等人死心塌地跟隨他,無非是占了個皇帝的名義,在世人心目中,皇帝理所當然大權獨攬,太后理所當然退居后宮,否則就是牝雞司晨,越俎代庖。 既然皇帝的名義這般好用,那不如自己成為皇帝,以受命于天的幌子,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時代。 只不過,大周開國以來,還從未有過女帝,這條登基之路,必然險阻重重。 崔珣訝了下,很快,面色重新恢復平靜,他道:“你阿娘能做到的?!?/br> 能從一個連鞋都穿不起的商戶女成為至高無上的太后,讓文武大臣對其言聽計從,也能狠下心腸,殺了出賣國家的兒子,謀略、手段、心計,大義,她樣樣都有,自然也可以從太后變為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帝。 但是,成為女帝之前,太后還需要積攢不世之功,讓天下百姓都對她五體投地,讓世間腐儒都對她無從置喙。 什么叫不世之功?新政的推行,固然是不世之功,但是這功績,可能要在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才能彰顯出來,而最快能讓不世之功深入人心的,便是收復疆土,揚大周國威,驅胡虜于陰山之外,使其再無力南下侵掠,保中原百年太平。 崔珣一陣劇烈咳嗽,面容浮現些許病弱的潮紅,他喃喃道:“明月珠,你阿娘,要對突厥用兵了?!?/br> 第158章 如崔珣所料, 大周的確要對突厥用兵了。 六年前天威軍全軍覆沒,關內道六州丟失,經過六年的厲兵秣馬, 大周早已具備對突厥一戰的能力,只是之前朝堂黨爭激烈, 在內斗嚴重的情況下, 無人敢貿然用兵, 如今大權盡在太后之手, 她終于可以放心調兵遣將, 去奪回丟失的六州。 這也當, 她為自己的兒子彌補過錯了。 自從得知用兵消息后,崔珣就一直心事重重, 李楹看在眼里,只是佯裝不知。 十月十五,是崔珣的二十三歲生辰,李楹早早就為他下了一碗長命面,她將盛著面的白釉碗遞給崔珣,不好意思道:“我沒做過長命面, 你嘗嘗?” 崔珣經過休養,手指的絹布已經拆掉了, 只不過他骨節已經變形, 再不復往日活絡,他嘗試了幾次, 才能勉強握住銀箸,嘗了口后, 李楹甚是期待的看著他,崔珣道:“很好吃?!?/br> 李楹都不敢相信, 她自己嘗了口,疑惑問崔珣:“這叫好吃么?” 寡淡無味,形同嚼蠟,實在和好吃這兩個字沒有半點關系。 崔珣點頭,他甚至吃完了一整碗長命面:“是很好吃?!?/br> 他向來對口腹之欲要求不高,以前少時的時候,倒有些要求,經過突厥那幾年后,能活著就不錯了,哪能再對食物好壞再有要求,李楹托著腮,道:“我方才做長命面的時候,許下一個心愿?!?/br> 崔珣放下銀箸,莞爾:“許愿我長命百歲么?” “不是?!崩铋簱u頭:“許愿你,得償所愿?!?/br> 崔珣略微一愣,李楹笑道:“我想下棋了,陪我下棋,好不好?” 崔珣回過神來,他頷首:“好?!?/br> 一整日,他都在陪李楹下棋、品茗,直到夜色初顯的時候,李楹才道:“十七郎,今日是十五,我想出門放河燈?!?/br> 自李楹見過太后之后,太后才驚覺愛女魂魄一直留在人間,她于是令每月十五,長安各大佛寺舉行法會,為愛女祈福,于是長安百姓也習慣十五那日在曲江放河燈,驅邪避災,超度亡靈。 崔珣點頭,他披上玄黑鶴氅,與李楹一起出了崔府,昆侖奴駕車,帶兩人來到曲江江側,就回去了,此時快到宵禁時分,賣河燈的商販也急著收拾回家,崔珣挑著河燈,說道:“要哪一個?” 他是在問李楹,偏偏商販還以為是在問他,于是指著一個蓮花狀的河燈道:“這個買的人最多,最好看?!?/br> 這個蓮花河燈的確在一眾河燈中最為好看,河燈由薄如蟬翼的紙張剪裁而成,制成蓮花形狀,花瓣層層疊疊,蕊心中間,還點著一支紅色蠟燭,李楹看到蓮花燈,下意識就搖頭,但崔珣卻道:“就這個吧?!?/br> 他給了銀錢,商販道完謝后,就麻溜收拾沒賣完的河燈,匆匆趕回家去了,頃刻之間,曲江江畔已空無一人,只有舉著火把的金吾衛魚貫巡邏而來,待看到崔珣后,金吾衛也不敢催促他離去,而是拱了拱手,就往其他地方巡邏,任憑崔珣呆在江畔了。 一陣風起,崔珣劇烈咳嗽了幾聲,李楹伸手為他掖好玄黑鶴氅,她也裹了身雪白狐裘,狐裘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崔珣和她道:“若冷的話,就先回去吧?!?/br> “不冷?!崩铋旱溃骸敖袢帐悄愕纳?,也是十五法會日,實屬難得,我不想太早回去?!?/br> 崔珣無奈,只得將蓮花燈遞給她,李楹接過,道:“我以為你不會選這個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