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07節
豆大的淚珠自他眸中不斷滑落,半晌,他才問李楹:“公主,真的要這么做么?” “嗯?!崩铋狠p聲說道,她盯著光禿禿的海棠樹,說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個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轉世,但現在,我已經不是孤零零一個人了?!?/br> 她眼前,似乎又浮現了那張昳麗如蓮的面容:“十七郎這輩子,過得太苦了,以后,他不會那么苦了,因為我會陪著他?!?/br> 魚扶危握緊手中的舍利,他垂著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會將佛頂舍利還給法門寺?!?/br> “多謝,一萬一千根陰鋌,今夜就會讓紙婢送到魚先生府上的?!?/br> 魚扶危點頭,李楹又道:“魚先生,既然你已經決定做魚扶危了,過往已矣,而我認識的魚扶危,他沒有對商戶女執政的介懷,愿你今后,能得償夙愿,入朝為官,扶危定傾?!?/br> 魚扶危笑中帶淚,他頷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順利?!?/br> 他起身,對李楹拱手行了一禮,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會阻止李楹去落雁嶺了。 只是走了兩步,他遲疑了一會,還是回頭對李楹道:“公主?!?/br> 李楹抬頭。 魚扶危頓了頓,說道:“枉死城的鬼吏,著紅衣?!?/br> 魚扶危走后,計青陽又來了,他也是聽到崔旭的死訊,擔心李楹,連夜趕來了長安,和魚扶危一樣,他聽到李楹要去落雁嶺時,先是驚愕,然后就是傷懷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說了些很奇怪的話。 他說,他之所以從百騎司的一條惡犬,成為行俠仗義的游俠,其實是因為李楹對他說的一句話。 李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她對他說過什么話,當她問計青陽時,計青陽又不肯說了,反而道:“其實當年公主死后,某為了替公主報仇,去行刺過先帝?!?/br> 李楹愕然,計青陽道:“先帝身邊守衛森嚴,某自然是力戰被擒,但先帝訊問某后,并沒有殺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為內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br> 他并沒有解釋太昌帝訊問了他何事,也沒有解釋太昌帝為何內疚到早逝,而是和魚扶危一樣,祝李楹路途順利。 魚扶危和計青陽的話,李楹雖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經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滿,并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們的話,她穿著素白衣裳,帶著那箱草螞蚱,乘著步輦,踏上了前往落雁嶺的道路。 紙人轎夫只能在夜間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著那箱草螞蚱出神,長時間的趕路,讓她的神魂也愈發虛弱,等到了落雁嶺的時候,她裹著雪白狐裘,強撐著身子,從步輦,邁了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落雁嶺,見到這個改變崔珣一生命運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蕭索,嶺中的草木都被一層薄薄霜雪覆蓋,枝頭稀疏地掛著幾片枯黃的樹葉,李楹踩著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軍墳冢。 崔珣攻下豐州后,落雁嶺也重新歸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軍尸骸總算可以入土為安,只是尸骸過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誰是誰了,何十三率人一塊又一塊地撿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亂箭射殺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嶺。 一個又一個連綿的墳冢前方,密密麻麻豎著刻著人名的墓碑,寒鴉聲聲中,李楹滿懷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鄭重叩了一首,感謝這五萬忠烈不顧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衛這片國土。 她起身后,穿過這些墓碑,最終來到了一處新墳旁。 這座墳新壘起不久,拱起的黃土前,墓碑簡簡單單刻著“崔珣”兩個字,紙人轎夫將那箱草螞蚱抬了過來,然后就拱手離去,荒落的新墳前,頓時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灑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飄起了晶瑩雪花,一片雪花緩緩飄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許細碎晶瑩,李楹緩緩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雙手輕輕撫摸著刻著崔珣名字 的墓碑,就如同撫摸他略帶冰涼的臉龐一樣,她眼中漸漸泛起淚光,然后低下頭,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來看你了?!?/br> 她睫毛上凝滿晶瑩,她喃喃說著:“你真是一個大騙子,你明明說好會盡一切努力,回到長安的,但是你卻讓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我真的很生氣?!?/br> “不過,我以前答應過你,只要你編一千只草螞蚱,我就不生你氣,我沒想到你真的編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氣了?!?/br> 木箱箱蓋被打開,綠色鬼火變成熒光,灑落在草螞蚱之上,一千只草螞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撲騰著翅膀,往空中飛去,然后一個個又燃起了赤色火團,似閃閃發光的流星,伴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起緩緩落到了地上。 在這場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輕輕抱住墓碑,側臉依偎在冰涼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懷中一般,她慢慢闔上眼,身軀在紅色焰火中越來越淡,終至消失不見。 大周四萬座佛寺,為永安公主祈福的長明燈在一夕之間同時熄滅,再也無法點燃。 蓬萊殿內的太后似乎感覺到什么,手中的鏤空金香囊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鳳陽閣,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緩緩睜開了眼。 第160章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飛魄散了, 這是哪里? 當她環顧四周,看到桌案上無比熟悉的瑤琴時,她頓時怔愣, 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瑤琴嗎?還有這里, 怎么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鳳陽閣? 侍女蘭香恭謹進來, 遞給她一封書信:“公主, 這是鄭郎君的書信?!?/br> 蘭香?她為何還如此年輕?還有鄭郎君?鄭筠? 鄭筠雖是她的未婚夫, 但還沒有成為駙馬, 所以蘭香等人都是喚他“鄭郎君”。 鳳陽閣、蘭香、書信、鄭筠, 李楹完全懵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著蘭香, 蘭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以為她是不想收鄭筠的書信,于是小心翼翼問著她:“公主,這書信,是不是給鄭郎君送回去?” 她話音剛落,李楹忽從她手中抽過書信, 打開,快速看了起來。 這是約她今夜戌時, 去宮中荷花池相見的書信。 書信里, 鄭筠說,和她有事相商。 對于這封想要她性命的書信, 李楹三十年來,每個字都記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腦愈發渾噩。 蘭香又試探喊了聲:“公主?” 李楹沒有回答, 蘭香也不敢作聲了,李楹雖然脾氣溫和,從不苛待宮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寵愛的公主,因此鳳陽閣中無人敢輕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問蘭香:“蘭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蘭香愈發疑惑,但還是恭恭敬敬答道:“稟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br>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殞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聲,她對蘭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br> 蘭香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宮室中,靜謐的連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 片刻,李楹捏著薄薄的信紙,穿著重臺履,恍惚走到瑤琴前,她跪坐下來,手指撥弄了下琴弦,耳邊響起錚錚樂聲,李楹手掌覆蓋在瑤琴上,她喃喃說了聲:“原來……是這樣?!?/br> 怪不得魚扶危和她說,枉死城的鬼吏,著紅衣。 她之前并沒有注意到,在地府兩次抓她的鬼吏,都是著綠衣,反而鬼吏在長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著紅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緒回到與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場景,鬼判殿的鬼吏,才著綠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關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關押自盡之人的地方。 她終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面龐,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個何不食rou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歷經三十年磨難,擁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見過民生凋敝,也見過國富民強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苦澀笑了聲:“原來,是我自己,殺了我自己?!?/br>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殺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著的鄭筠信件已經飄落到了地上,銅鏡中的明澈雙眸,漸漸盛滿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現在地府時,想起前世記憶的魚扶危掐著她的脖子,憤怒地質問她:“你害了我鄭家滿門!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魚扶危那般憤怒,那般想殺了她,因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實是她。 是她害了鄭家滿門,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無辜之人,是她讓長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鋪天蓋地的內疚席卷而來,幾乎讓她不能呼吸,她曾經跟崔珣說,她一生中沒做過一件壞事,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為什么不能去投胎轉世?卻原來,她做的壞事,造成的惡果,比這世上大多數人做的要嚴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說:“自殺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現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壽數盡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脫”,而她,或許是罪過太大,她不僅要一次次重復死前的痛苦,還要壽數盡的那日也不得解脫,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無法投胎,無法轉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斷重復這個循環,永遠都無法解脫。 這大概,就是秦廣王對她的判決。 至于她為何能從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許是她曾經擁有過佛頂舍利,而佛頂舍利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所以她可以回到過去,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 她可以自己選擇是生,還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選擇生,繼續做她金尊玉貴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過幸福的一生,不用經歷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經歷那段肝腸寸斷的愛情,更不用經歷親手釀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負罪感,那負罪感太重,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壓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無法呼吸,她是可以選擇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沒了新政,他們該如何生存? 難道還要讓朱門永遠是朱門,寒門永遠是寒門嗎? 難道要讓如鯉兒和虎奴這般聰穎的孩子永遠做田舍郎嗎? 難道要讓大周不能中興,政事繼續腐朽,讓突厥趁虛而入,讓大好山河都淪落于胡人鐵蹄之下嗎? 難道還要再重復一次五胡亂華的悲劇嗎? 不,她不要這樣。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滿淚光,她已經下了決定。 酉時,李楹換上綠色半臂短襦和紅白間色裙,梳好雙鬟望仙髻,發髻插上金絲花簪,額上點上紅色滴珠狀花子,肩上披上薄紗披帛,這是她初見崔珣時的裝扮。 她去了阿娘的寢宮,阿娘自從午后見過姨母后, 就罕見地動了怒,李楹知道,應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鄭皇后的事,才讓她氣到連晚膳都沒有用,李楹進去的時候,姜貴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懨懨的樣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蓋上。 姜貴妃撫摸著她的頭發,見到愛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這么漂亮?” “打扮不好嗎?”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點,阿娘瞧著高興,阿耶也瞧著高興?!?/br> 姜貴妃點了點頭,李楹就如兒時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會?!?/br> 姜貴妃莞爾:“好?!?/br> 李楹閉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卻似醒非醒說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見到博陵崔氏,一個叫崔珣的郎君,無論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br> 姜貴妃詫異,她不知道李楹為何會莫名說這話,她問道:“博陵崔氏,叫崔珣的郎君?” 李楹“嗯”了聲:“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br> “怎么說起這個?明月珠,你是做了什么夢嗎?” 李楹沒有回答,只是執拗道:“阿娘,你答應我?!?/br> 姜貴妃無奈,只好道:“好,阿娘答應你?!?/br> 李楹心中松了口氣,她其實還想跟姜貴妃,也就是日后大權獨攬的太后說,能不能對崔珣好一點?不要打他,也不要罰他,但話到嘴邊,卻化成幽幽一聲嘆息,她含糊說著:“阿娘,我還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br> 姜貴妃雖覺奇怪,仍然道:“去吧?!?/br> 李楹頷首,她起身,穿上重臺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貴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