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04節
她徐徐說著:“阿娘,你以前總教我,公主受萬民供養,也要還之萬民,我做到了,可阿弟呢?他是皇帝,他受萬民供養,受萬民尊崇,他還之萬民了嗎?他沒有!他反而,將他的萬民,送到突厥人的鐵蹄之下踐踏!阿娘,你告訴我,這樣的阿弟,他憑什么做我的阿弟?” 太后神情糾結,她泣道:“明月珠,你不要說了!” “阿娘……”李楹忍著心中難過,繼續說道:“你是大周的太后,你不僅是阿弟的母親,你還是天下人的母親??!天威軍的兒郎,六州的 百姓,他們,都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以,縱容一個孩子,去傷害其他的孩子呢?阿娘,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啊……” 她的話,讓太后愈發怔愣,是啊,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一陣又一陣火燒般的疼痛自胸口涌來,李楹只覺暈眩感愈來愈重,她拽住衣襟,喘息著,對太后道:“阿娘,明月珠要走了,以后,也不會回來了……阿娘是大周的太后,以后,要做天下人的母親……” 她的身影越來越淡,太后慌亂地撲上去抱她:“明月珠,不要走!你不要再離開阿娘!” 但是她懷中的愛女身體卻漸漸消失不見,李楹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是: “阿娘……保重……” “來生……明月珠還想做阿娘的女兒……” 懷中的身體徹底不見,太后的臂彎空落落的,她知道,她的女兒,徹底消失了。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周的太后,伏在地上,失聲痛哭。 當清晨的第一縷晨光從窗欞映入寢殿的時候,在殿外等候了一晚上的宮女,心中惴惴不安,一個宮女終于忍不住,敲了敲緊閉的香樟木門,但寢殿內還是一片寂靜。 宮女們面面相覷,每個人心里都在想,太后不會出事了吧? 一個宮女嚇到推開門,卻見太后枯坐在烏木地板上,緊緊握著一個牡丹五色錦荷囊,眼睛紅腫,似乎一夜沒有合眼。 烏泱泱的宮女懼怕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叨擾太后……” 但太后的聲音卻格外平靜:“起來吧?!?/br> 宮女們戰戰兢兢地起身,一個膽大的宮女抬眼一看,卻嚇得叫出了聲。 不過一夜,太后本烏黑如瀑的青絲,全部變白了。 大周的太后,居然一夜白頭,所有宮女都嚇到重新跪倒在地,抖如篩糠。 太后握緊手中荷囊,徐徐起身,她眼眸神情雖然依舊痛楚,但顯然,已經下定了某種決心。 第156章 神龍殿中, 隆興帝也一夜未眠。 不知為何,昨夜他格外心慌,就算有惠妃盔甲陪伴, 他還是難以入睡,天光之后, 他歇了今日的朝會, 反正他已經是個傀儡了, 上不上朝又有什么區別。 皇后聽說他身體抱恙后, 巴巴趕來看他, 這個溫柔美麗的妻子是真的關心自己的丈夫, 還特地親手燉了厚樸人參湯帶過來給他,奈何隆興帝看到她就厭煩, 他瞥了眼厚樸人參湯,說道:“這不是你一個皇后該做的事情?!?/br> 皇后心中有些委屈,但仍忍著委屈,柔聲勸說他當心身子,這個女人,無論他是失去權力的傀儡, 還是掌握權力的皇帝,她對他都始終如一。 太后選人的眼光沒有錯, 是他錯了。 他此生都不可能愛上太后挑選的女人。 皇后勸說時, 忽宮人來報,說太后來了。 母子人倫, 一直是隆興帝去蓬萊殿見太后,太后還從沒來過神龍殿, 隆興帝和皇后都略微詫異,正在此時, 滿頭白發的太后在宮人的攙扶下,顫巍巍走了過來。 皇后驚訝地捂住嘴,太后沒有和她解釋,只是揮手讓宮人將皇后帶下去。 偌大的神龍殿,頓時只剩太后與隆興帝二人。 山雨欲來,風滿樓。 隆興帝敏銳地察覺到不對,他環顧四周,臉色發白,然后才去扶太后:“阿娘,你的頭發怎么了?” 太后一把掙脫他的攙扶,她盯著他,似哭非哭:“菩薩保,天威軍的事情,你到底有沒有參與?” 隆興帝愣了下,他反應過來后,斬釘截鐵道:“沒有!” “真的沒有嗎?” “沒有!” 隆興帝有些激動,他來回踱步:“阿娘,是誰在你面前進讒了?崔頌清?薛萬轍?哼!他們想救崔珣,居然來污蔑朕!” “沒有人進讒!”太后提高音量道:“而是你根本解釋不清你的起居注,你也解釋不清王暄之死!” “朕如何解釋不清了?朕早說了,起居注那句話,乃是想停了青州進貢才那般說的,王暄之死,是惠妃一人所為,和朕有什么關系?” 太后悲哀地看著他:“菩薩保,你是把阿娘當傻子嗎?你把那些三甲進士當傻子嗎?你把天下人都當傻子嗎?” “朕沒有把任何人當傻子,朕沒做就是沒做!” 隆興帝死不承認,太后苦笑兩聲,她扶著繪著朱白彩畫的墻壁,頹然坐倒在紫檀案幾前,一縷白發自簪好的發髻垂落,顯得她格外蒼老凄涼,她徐徐說道:“你不承認,也沒關系,讓三司去查,把那段時日的起居注都調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再將當時伺候你的宮人都找出來,一個一個地問,總能查出端倪的?!?/br> 隆興帝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阿娘,你說什么?” “你不是說你沒做過嗎?既然沒做過,你怕什么?除非你有做過!” 隆興帝咬牙,他驀地跪倒,膝行到太后面前,懇求道:“阿娘,你不能這樣,朕是皇帝??!你讓人去查皇帝?你難道一點臉面都不給朕留嗎!” “是吾沒有給你留臉面?還是你自己沒有給自己留臉面?”太后厲聲道:“吾再問你最后一次,你,有沒有參與天威軍一案?” 她瞪著隆興帝,再無一絲猶疑和心軟,隆興帝知曉她這次是下定決心了,他再不敢狡辯,他跪在太后面前,戰兢不語,太后心涼得透徹,她一巴掌,甩到隆興帝臉上。 隆興帝清俊面容顯現五個巴掌印,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這樣?那是為你守邊的將士!那是敬你尊你的子民!” “阿娘……”隆興帝眼淚流了下來,他牽著太后的衣角懇求道:“朕也是被盧裕民蒙蔽了,他說,就讓天威軍敗一次就行了,他沒說會有這么嚴重的后果??!朕也不知道會這樣??!” “你真的是被盧裕民蒙蔽了?” 隆興帝忙不迭點頭,他涕淚橫流:“阿娘你知道的,兒子一向膽小,如果不是他蒙蔽朕,朕怎么敢干這種事呢?阿娘,你放過兒子吧,兒子再也不敢了……”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甚是可憐,太后瞧著,就像看到幼時因為他貪玩罰跪他那般,他也是哭得這般凄慘,當時她狠心說:“你阿耶還有兒子,還有孫子呢!你不當這個皇帝,有的是人想當!你再這般不求進取,吾就廢了你!” 最后是盧裕民為他求情,將時年五歲的隆興帝抱了出來,她才作罷,自此之后,隆興帝就對她畏懼如虎,再不敢惹怒她。 太后雙眸清淚滑下:“菩薩保,你這次的過錯,不是像你兒時一樣,貪個玩,鬧個脾氣,不去上朝,你這次,是彌天大錯……” “阿娘,我知道我犯了彌天大錯,但是,我會改的,我保證,我以后,不會再干這種混賬事了……” “沒有下次了?!碧蟊У溃骸鞍⒛锸谴笾艿奶?,阿娘要給五萬天威軍,要給六州的百姓,一個交代?!?/br> 隆興帝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阿娘,你要廢了朕?” “不?!碧笊斐鲱澏兜碾p手,像兒時一樣去撫摸他的臉龐:“菩薩保,阿娘從小就教你,錯了,就要承擔錯的后果,落雁嶺上尸骨累累,六州百姓家破人亡,你,要為你的過錯,負責……” 隆興帝愕然,他牙齒都開始打戰:“阿娘,你要殺了朕?” 太后眼淚已經忍不住如泉涌而下,她心傷到幾乎難以支撐身體:“菩薩保,阿娘以后會終身吃素,會用自己的余生治理好這個國家,會為萬民創福祉,為你……贖罪……” 隆興帝面色愈發慘白,他一把推開太后:“阿娘,你是不是瘋了?你要為那些低賤的螻蟻,殺你自己的兒子?” 但是隨之而來的,是太后絕望的一巴掌:“他們不是螻蟻,是你的子民!你是他們的君父!” 這一巴掌,倒是讓隆興帝清醒了不少,他忽回過神來,爬到太后腳下,苦苦哀求著:“阿娘,朕真的知道錯了,你不能殺了朕,朕是你唯一的兒子啊,你怎么可以這樣做?” 他不斷哀求,太后何嘗不是心碎腸斷,她強行壓抑住不斷涌上的悲慟和心軟,她道:“菩薩保,阿娘也不想殺你,可是,昨夜,阿娘見到了你阿姊?!?/br> 隆興帝驚愕抬頭,太后喃喃道:“十六歲,多么好的年華,荷花池里,又是多么冷,多么黑……而荷花池外面,是蒸蒸日上的國力,是日漸寬裕的國庫,是威勢赫赫的軍隊……這一切,都是用你阿姊的性命,鋪就的,還有你的帝位,阿娘的聽政,若非沒有你阿耶對你阿姊的愧疚,哪能這般順利得到?菩薩保,你對不起你阿姊,阿娘更對不起你阿姊,你阿姊用性命換來的,不應該是一個包庇親子的太后,更不應該是一個出賣百姓的皇帝?!?/br> 太后淚流滿面:“菩薩保,你做錯了,阿娘也做錯了,為了你阿姊,阿娘也不能讓這個錯誤持續下去,否則,你阿姊會對阿娘失望的……” 太后將李楹拿了出來,隆興帝便知道自己此次再無活路,他牙齒咯吱作響,忽呵呵笑道:“什么見到阿姊?人能見到鬼嗎?借口!都是借口!說到底,阿娘就是要利用這個機會,殺了朕,一人獨攬大權罷了!阿娘,你不要忘了,你還沒有孫子,你殺了朕,你怎么做這個太后?” 他的話,讓太后愈發悲哀:“菩薩保,難道你覺得,阿娘是因為太后之位,才一直包庇你的?不是這樣的,自太昌血案后,阿娘就開始參與朝政,如今,已經三十年了,你憑什么覺得,三十年,還不夠阿娘坐穩太后之位?” 隆興帝根本不信:“你不是因為太后之位,難道你是因為母子之情?哼,你對阿姊有這個東西,你對朕有?朕不過是你鞏固權力的工具罷了,你根本從未愛過朕!” 話說到這份上,他干脆什么都不顧了:“阿娘,朕反正也要死了,索性告訴你,你的兒子,你一直以為軟弱聽話的兒子,他不但參與了天威軍一案,他還是主使!” 他臉上浮現一絲瘋狂:“什么被盧裕民蒙蔽?是朕,逼盧裕民參與的,是朕,讓他去尋裴觀岳和沈闕的,是朕,親手將五萬天威軍送上了絕路!” 六年前的神龍殿,盧裕民大驚失色,他匍匐跪下,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他用盡心血教授的學生:“圣人不可??!就算要從太后手中奪權,也有別的辦法,為何要犧牲我大周的將士呢?” “朕等不了了!朕已經十七歲了!她還不肯放權!她身體好得很,最少還能活個十年八年,朕還要等到什么?”隆興帝煩躁地來回踱步:“朕一天都等不了了,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將領,天威軍是她最大的政績,假如天威軍敗了,關內道六州丟了,就是向全天下昭告,太后用人不當,那她還有什么資格把持朝政?還有什么資格發號施令?到時候就算朕能忍,天下人也忍不了!” “但是天威軍,也是圣人的子民啊,而且關內道六州,一直是大周的領土,圣人怎么可以把領土和百姓送給突厥人踐踏呢?這……這簡直是遺臭萬年??!”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不說,老師不說,誰會知曉?世人只會知曉是郭勤威貪功冒進,致使天威軍慘敗,關內道六州丟失,到時候,郭勤威和天威軍就會變成大周的恥辱,誰會為恥辱翻案?而且,等朕拿回了權力,朕就會從突厥手里奪回六州,斷不會讓百姓一直淪落突厥鐵蹄之下?!?/br> 隆興帝信誓旦旦,盧裕民只是慘白著臉搖頭:“圣人三思啊,這非仁君所為?!?/br> “仁君,什么叫仁君?一個空有仁慈之心,卻無半點權力的君主,也能叫仁君嗎?仁君,不僅要仁,更要是君,老師,朕如今,連任命你為左仆射都做不到,朕還像個君嗎?” 盧裕民老淚縱橫:“太后牝雞司晨,固然可恨,但圣人不能因為恨太后,就拋卻將士,拋卻百姓……” “將士?那是效忠阿娘的將士,百姓,朕只會苦他們一陣子,不會苦他們一輩子?!?/br> 盧裕民怔愣,他望著他的學生,一時之間,竟覺得陌生到無言以對。 隆興帝愈發煩躁:“老師,朕等不了了,朕看了很久輿圖,反復思量,才想到這個辦法,這個辦法,雖然狠毒,但絕對能一擊致命,老師,你相信朕?!?/br> 盧裕民只是身體戰栗,不發一言,隆興帝見狀嘆氣:“老師,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所以朕才與你共謀大事,罷了,你若不愿意,朕自己去聯絡突厥?!?/br> “不?!北R裕民抬眸,驚慌阻止,他臉上神情痛苦萬分,半晌后,他終于道:“圣人不能臟了自己的手,這件事,就讓臣去做吧,今后就算事發,所有罪責,都由臣一力承擔?!?/br> 他總算答應,隆興帝嘴角浮現一絲淺笑,笑容天真,又殘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胸有成竹地吩咐著:“老師,豐州刺史裴觀岳,野心勃勃,此人可以利用,還有中郎將沈闕,朕的表兄,他對阿娘一直頗有怨懟,他也可以利用,你去找他們,讓他們幫你,他們會答應的?!?/br> 隆興帝早已計劃好了陰謀人選,他將自己計劃對盧裕民全盤托出,盧裕民仍然心驚rou跳,他問隆興帝:“若突厥胃口太大,拿了關內道六州后,仍然不愿退兵,反而聯合裴觀岳,南下直逼長安,那該如何?” “不會?!甭∨d帝一口否定:“對于尼都可汗來說,大周太大,他吃不下,就算吃下了,他還要耗費百倍精力來與大周殘余兵力作戰,這個買賣,不劃算,倒不如依照盟約,只吞下關內道六州,六州有百萬人口,夠他用了。而裴觀岳,姑且不說他的妻子兒女都在長安,就說他這個人,雖然野心勃勃,不擇手段,但他不是一個蠢人,他投靠突厥的話,會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他還不如裝作在寧朔力拒突厥,做大周的英雄,那樣,他除了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外,還能賺一個青史留名呢?!?/br> 這個計劃的參與人選,隆興帝早就觀察過數百遍,所以他十分自信尼都可汗不會南下,裴觀岳不會背叛,但他最后又道:“當然,若裴觀岳真的背叛朕,導致突厥直逼長安,那也只能說朕運氣不好,朕賭失敗了,但是命運,不賭一賭,誰知道會如何呢?而朕,寧愿做一個失敗的賭鬼,也不愿意做一個無能的傀儡?!?/br> 隆興帝將一切和盤托出,太后已然瞠目結舌,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她嘴唇都開始哆嗦,眼淚奪眶而出,一個又一個的耳光不斷抽到隆興帝如玉的臉上:“你是人嗎?你簡直畜生不如!” 隆興帝牙齒沁出血跡,他哈哈笑道:“對,朕就是個畜生,還有貓鬼一案,沈闕要謀害阿娘,那件失竊的榆翟,也是朕拿給沈闕的,是朕,想要阿娘的命!” “你……你……”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相較于太后的激動,隆興帝反而十分平靜,他咯咯笑著:“阿娘,朕一直是這樣,沒有變過啊,朕是你的兒子,你的太后之路,是踩了多少尸骨上來的?朕也是阿耶的兒子,阿耶是怎么扮豬吃虎,虐殺他養母的?朕是你們的親骨rou啊,你們倆,有哪一個是良善之輩嗎?你們二人都這么狠毒,怎么會覺得能養出一個良善的兒子?哦,阿姊倒是良善,她死了啊,她連死亡,都被你們利用來推行新政,呵,她才不像是你們的女兒呢!” 太后悲憤到幾近咬牙切齒:“你……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吾與你阿耶再怎么狠毒,也沒有賣國!你配當皇帝嗎?你配讓百姓喚你一聲‘圣人’嗎?” “為什么不配?阿耶明知道阿姊不是鄭筠殺的,不還是掀起太昌血案,殺了數萬人嗎?難道那數萬人,不是他的百姓?他都能被呼做圣人?朕為什么不能?”隆興帝哈哈笑著:“自古成者王,敗者寇,什么賣國?什么百姓?朕要是成功了,將來史書上,也會寫朕是撥亂反正的中興圣主!除此之外,還會夸朕忍辱負重,一舉奪權呢!” 太后氣到身體發抖,她抄起案幾上的案牘就往隆興帝身上打去:“你到現在還不知悔改!你配做圣人?你連人都不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