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 第100節
鄭筠不是死了嗎?他不是和她一樣, 已經死了三十年了嗎? 李楹瞪大眼睛,她驚恐地看著那張和鄭筠沒有一絲相像的臉,魚扶危, 怎么會是鄭筠?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魚扶危手指逐漸收緊:“魚扶危, 就是鄭筠的轉世!” 鄭筠的轉世?魚扶危是鄭筠的轉世? 轉世的魂魄, 喝過孟婆湯后, 前塵之事盡忘。 若非掉入血池地獄, 被血池池水浸沒, 魚扶危也不會想起前世。 既想起了前世, 就會想起滿門被殺的往事。 刻骨的恨意涌上心頭,魚扶危掐住李楹脖頸的手指越收越緊, 李楹被掐到呼吸困難,她掙扎著抬起手,拼命拍打著魚扶危的胳膊,想讓他松手,但是她本來就身體無力,這點力量根本無法撼動魚扶危, 魚扶危是真的恨她,真的想將她掐死, 他面容扭曲著說道:“你害了我鄭家滿門!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 魚扶危的眼神, 滿是痛苦和憤怒:“你該死!你真的該死!” 李楹被掐得呼吸愈發急促,臉頰也憋得通紅, 眼中開始泛起淚光,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看到那滴眼淚,魚扶危忽顫抖了下, 整個人都怔住了。 他心中似乎在天人交戰,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是鄭筠,鄭筠就應該殺了李楹,撕碎她的魂魄,為鄭家滿門報仇,可是,他除了是鄭筠,他還是魚扶危,魚扶危,是不會殺李楹的。 往事歷歷在目,有鄭筠的往事,但更多的是魚扶危的往事,他想起他和李楹相處的一幕幕,想起她絲毫不嫌棄他是一個商賈,反而對他以禮相待,讓他開始對她情根深種,魚扶危是這般傾慕李楹,他怎么可以傷害李楹呢? 魚扶危心中掙扎萬分,他的手終于不由自主地慢慢松開。 空氣頓時涌入李楹的口鼻,李楹死里逃生,劇烈咳嗽著,魚扶危站了起來,他看著自己雙手喃喃道:“我殺不了你……我殺不了你……” 他臉上神情依舊十分痛苦:“但你害了我,害了我父母,害了我滿門,我必須要殺你……” 他俯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佛頂舍利,然后手指攥緊舍利,咬了咬牙,頭也不回地往曼珠沙華叢中大步走去。 他就這樣,狠心將李楹扔在了生死道。 沒有佛頂舍利,李楹只能陷在生死道,出不去,又回不去,她會永遠留在虛無黑暗之中,再也無法見到天日。 魚扶危拿著佛頂舍利,踉踉蹌蹌,走出生死道,離開了地府。 他從嶓冢山,回了長安。 魚府的大宅中,開始奏起了笙簫。 魚扶危喝得酩酊大醉,他一邊擊打著羯鼓,一邊看著腰肢纖細的胡姬穿著石榴紅鏤花紗裙,垂落的發辮綴著金色細小鈴鐺,伴隨著鼓點,腳尖輕點,在聯珠紋橢圓花毯上快速旋轉著,胡姬旋轉的時候,鈴鐺聲清脆悅耳,紅色紗裙就如盛開的牡丹一般絢爛,一曲作罷,牡丹花裙徐徐收攏,魚扶危敲擊著羯鼓醉道:“回裾轉袖若飛雪,左鋋右鋋生旋風,好!好!” 胡姬最后一個旋轉,坐到了魚扶危的懷中,她摟著魚扶危的脖頸,嬌笑道:“郎主自從要考進士科,就總在奴面前念些奴聽不懂的酸詩?!?/br> 其余伴奏的胡姬收起胡琴和琵琶等樂器,也嬌嗔道:“郎主一直閉門溫書,好久沒與奴等行樂了?!?/br> 進士科?溫書? 聽到這兩句話,魚扶危忽大笑了起來,笑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淚。 上一世,他是鄭筠的時候,身為滎陽鄭氏,世家大族,尊貴顯赫,他想做官就做官,何必要像這一世一樣拼了命的溫書,考進士科? 前世今生,命運顛倒,何其諷刺。 這,便是十殿閻王的安排么? 鄭筠出身五姓七望的頂級世家,不屑商人,他的父母更是連已是皇帝妃嬪的姜貴妃都看不上,連帶著還看不起姜貴妃的女兒,大周公主李楹,十殿閻王偏偏就讓他這一世投身成了商賈,衣服只能穿皂袍,出行只能坐牛車,不能科舉,不能入仕,處處被人歧視,被人看輕,體會了一把他上一世最不屑的商賈感受。 這個安排,到底是苦心,還是殘忍? 魚扶危笑出了眼淚,他懷中胡姬怯怯道:“郎主,怎么了?” 魚扶危定定看著她人比花嬌的容顏,笑道:“無事?!?/br> 他將那胡姬從他身上輕推下:“繼續跳舞?!?/br> 胡琴聲響起,貌美胡姬又笑吟吟地跳起了胡旋舞。 魚扶危在大宅里呆了七天,也醉了七天。 期間他與府中胡姬夜夜笙歌,鄭筠是個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人,性情謹慎持禮到連個侍妾都沒有,更別提親近風塵女子了,但是魚扶危卻不同,他和君子兩個字沒有半點關系,他狂放不羈,離經叛道,從來不屑什么男女大防,他可憐那些無家可歸的胡姬,就會不顧流言,將她們養在府中,給她們一個容身之所,他也沒有主仆觀念,從不避諱和這些胡姬喝酒行樂,經常為她們敲鼓伴奏,他對她們不像郎主,倒像朋友。 而鄭筠,是絕對不可能和這些低賤胡姬成為朋友的。 所以,他真的是鄭筠嗎? 后面三日,魚扶危沒有再和胡姬行樂了,而是將自己關在房中,借酒澆愁。 那顆世間至寶的佛頂舍利,就隨手被他扔到一旁,他掌心,則緊緊握著一顆碧色夜明珠。 這是李楹給他的夜明珠,他從未離過身。 他端詳著那顆夜明珠,有時候笑,有時候哭,他會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淚,然后喃喃問著自己:“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到底是鄭筠,還是魚扶危? 他就一個人關在房中,酩酊大醉,苦苦思考著這個問題。 他沒有去問知識淵博的大儒,沒有去問三教九流的胡姬,而是自己一個人,想著這個問題。 自父親去世以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撐起偌大家業,在人鬼兩界周旋,成為富可敵國的鬼商。 他不需要靠其他人。 不像鄭筠,性情怯懦到被王燃犀脅迫著去殺害李楹,犯下滅族之罪,將把柄自動送到太昌帝手中。 所以,他真的是鄭筠么? 一個世家,一個商賈,一個高貴,一個低賤,一個溫潤,一個不羈,一個果決,一個怯懦,投胎轉世,他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這可能,就是地府故意為之吧。 究竟要做誰,地府讓他自己選。 大醉七天七夜后,魚扶危握緊手中的碧色明珠,跌跌撞撞爬起來,撿起了扔到一旁的佛頂舍利。 他終于做出了選擇。 魚扶危重新去了地府。 去地府之前,他見了一直要求見他的何十三,何十三先問他去哪,他說,我要帶一個人,回長安。 何十三又問,那人是誰?魚扶危沒有回答了,反而問他:“你要見我,所為何事?” 何十三低下頭,他咬了咬牙,說道:“魚阿兄,有件事,我想問你?!?/br> 何十三說的事情,是有關崔珣的事。 當日丁靖在朝堂上說出崔珣沒有投降突厥,并且照顧五萬天威軍家眷的事,他希望群臣能一字不漏地將他的澄清說給百姓聽,隆興帝自然是嚴令不許外傳,違者嚴懲不貸,但他卻不知道,總有一些人,心中除了忠君之外,還存在著良知這個東西。 丁靖為崔珣澄清的話,到底是傳遍了整個長安,何十三也知道了,他愕然之下,去問阿蠻,阿蠻眼睛紅腫,顯然是哭過一場,或許,她是想到了她對崔珣的冷言冷語,又或許,她是想到了她在阿兄墳前,扔在崔珣面前的那匣銅錢。 她對何十三道:“望舒阿兄的事,我并沒有比你多知曉很多,但是,十三,我可以告訴你,他散盡家資,照顧我們,是真的?!?/br> 何十三呆住了。 這些年,一直有個阿兄的朋友,托人送給他們銀錢,照顧他們生活,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位恩人,也想去向那位恩人親自致謝,但恩人卻從不現身,讓他想謝都沒辦法謝。 卻原來,那位恩人,是他最痛恨的賣國賊,崔珣。 他面有慚色,魚扶危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當日你闖入崔珣府邸,用石子將他砸傷,結果被大理寺責打了二十大板,臥床不起,我買藥送給你,其實那藥,不是我買的,是崔珣買的?!?/br> 何十三徹底呆住,魚扶危嘆了聲:“當日我說,你欠贈藥之人,一個人情?!?/br> 他道:“十三,你是欠崔珣一個人情,更欠他,一句道歉?!?/br> 話音未落,何十三已瞠目結舌,失魂落魄。 他想起了他砸在崔珣額頭的那塊鵝卵石,想起了從崔珣額角緩緩滑落的血色玉珠,少年的悔恨之淚,頓時滾滾而下。 生死道,一望無際的曼珠沙華叢中,李楹氣若游絲地往前爬著,雖然她知道,她怎么都爬不出這片虛無,但是,她還在往前爬著。 只要她還沒有魂飛魄散,她就不會放棄。 她的手肘已經磨破,衣裙更是臟污到看不出以前顏色,四周的紅色曼珠沙華枝葉左右搖曳著,似乎在嘲笑她的白費力氣,她昏一陣,醒一陣,醒的時候,她就在竭盡全力,要爬出這片虛無。 再一次陷入昏沉時,她感覺到有人一聲不響的,將她從地上抱起。 她費力睜開眼:“魚……扶危?” 她頓了頓,又道:“鄭……筠?” 接下來,她便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鄭筠想殺了她,即使沒有成功,但籌謀殺害公主,也視同謀逆大罪,當誅九族,可她無法理直氣壯的對魚扶危說出這段話,在她眼中,那不是鄭筠,那是魚扶危,是屢次舍棄性命,救了她的魚扶危啊。 況且,按照當時世家大族的勢力來看,如果她沒有死的話,也許只會鄭筠一人伏誅,而不會牽涉他的父母和滿門。 李楹抿了抿唇,愧疚地喃喃道:“魚扶危,對不住……” 魚扶危的臉上,卻沒了之前的憤怒與痛苦,反而十分平靜,他說:“種因得果,倘若沒有鄭筠的害人之心,也不會有先帝利用他鏟除世家的果,起一惡念,即墮諸惡道,十殿閻王讓鄭筠脫諸惡道,轉世為人,已是存了度他的心思,可若己不度,縱十殿閻王,也不能度?!?/br> 所以鄭筠成了和他家世、性格都截然相反的魚扶危,魚扶危又遇到了李楹,如同鄭筠一樣愛慕上了她,到最后,又面臨和鄭筠一樣的選擇。 是殺她,還是救她? 鄭筠猶豫不決,他不想讓李楹死,又割舍不下和王燃犀的多年感情,惡念持續到最后,想停止的時 候,已經太遲了。 而魚扶危,七天七夜的大醉后,他終于想明白了他是誰。 魚扶危道:“鄭筠已經死了,他死在了三十年前,而我,是魚扶危?!?/br> 他抱起李楹,手中是帶她走出生死道的佛頂舍利:“走吧,我帶你去救崔珣?!?/br> 第152章 回長安的路上, 兩人皆都沉默。 最后李楹問魚扶危,為何之前要將她送到枉死城,如今, 又愿意將她送回長安,魚扶危沒有回答, 只是道:“鄭筠死后, 墮諸惡道, 囚于枉死城?!?/br> 李楹微怔, 魚扶危繼續道:“他面對那些因他而死的人, 心中愧疚無以復加, 日積月累,怨氣愈來愈重, 十殿閻王為了度他,讓他轉世成了截然相反的魚扶危?!?/br> 前世的鄭筠,無尺寸之功,只因出身,便可食厚祿,居高位, 這恰恰是今生的魚扶危最痛恨的人,十殿閻王就是要讓他離開世家貴胄的身份, 成為這個國家的最底層, 被如他前世那般的人不斷鄙視、凌辱,讓他理想難圓, 報國無門,讓前世的白, 變成今生的黑,前世的黑, 變成今生的白。 魚扶危喃喃道:“大夢一場,方知對非對,錯非錯,既無法爭執出對錯,倒不如以昨日死,換今日生?!?/br> 他道:“我之前,因為愛慕公主,憂心公主的安危,所以想將公主送到枉死城,阻止公主與崔珣共死,但如今,我想明白了,人之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個人的情愛、性命、仇怨,與重于泰山之物相比,輕于鴻毛?!?/br> 他凝視著李楹,眼神夾雜著幾分苦澀,幾分真心,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崔珣值得公主去救他,而公主,也值得崔珣的深愛,崔珣是大周的兒郎,公主更是大周的公主?!?/br> 車轅聲聲中,李楹咬唇,眼中盈滿淚水,她都不敢問,但還是問了:“崔珣……他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