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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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沒有繞去角門,直接在烏頭門外停下車,在迎出來的仆僮的瞠目注視下,掀開斗笠,坐在車上,仰頭望著氣派的荀氏門楣。 李奕臣下午趕車出了西邊角門,直奔城東凈法寺而去?!欢禽v車是空的。 她悄然換裝,護送湛奴回宮。她的推測沒有出錯,徐幼棠果然領兵出現了。 荀玄微從未打算放過湛奴,又不愿她傷心。今日便借著霍清川的口,讓她匆忙地出門拜訪母親,把她調開。 如果她果然去拜訪了母親,此時此刻,徐幼棠已經把湛奴帶走。 他承諾過不把湛奴送冀州,卻又不知會送往何處。 ——總歸不會是什么好去處。 阮朝汐長長地吐了口氣,跳下牛車。領著湛奴進門的同時,吩咐下去。 “你們去主院通傳一聲,告訴三兄:徐幼棠被我當面撞上,湛奴我領回來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br> ———— 一輪清月逐漸升上枝頭。 薔薇花架下的長食案擺滿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個撒子,又指著天上認了一會兒北斗星辰,湛奴開始困倦地揉眼睛,被領去屋里歇息。 虛掩的院門外至今沒有動靜。 阮朝汐起身去院門外四處張望了片刻,主院過來的方向不見有人影。 她把院門虛掩起,坐回長案邊,繼續安靜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兒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處挖掘,薔薇花墻上的藤蔓又被搗出一個洞來。 阮朝汐趴在長案邊,臉頰倚著溫涼的木案面,手指無意識地敲著長案。 噠,噠,噠。 彎月在頭頂緩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噠,噠,噠。 或許他今晚不會來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謀劃未成,計劃出了變故,他不會愉悅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門,人必定還在主院?;蛟S此刻正在主院里對月撫琴,平息心中不悅。 阮朝汐抬頭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來。如果他不愿來見她,那她就去見他。 兩人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歸事,人歸人。 事有分歧,那就當面把事說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決心,才往院門外走幾步時,耳邊忽然傳來了一聲隱約琴音。 錚—— 清越清音在月下傳來。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邊傳出的樂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兩層木樓距離遙遠,只在夜幕里顯露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這么遠的距離,是如何能聽清楚琴音的? 她正詫異遙望時,耳邊又傳來“錚——”一聲。 這回確認沒有聽錯。確實有人在月下的院墻外撥弦。 清音動人,曲調熟悉。只起了開頭幾個音,她即刻便敏銳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當面彈奏過數次的那支曲子,《長相思》。 一曲相思,催斷肝腸。 曲聲婉轉低徊,比她之前聽過的幾次還要慢上三分,更顯得傷感。 思念悠悠,不能發之于口,借樂音發乎于心。 阮朝汐踩著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門邊,隔墻側耳傾聽。 墻外的撫琴之人或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樂音換調,又往下行,格外顯露出低徊傷感。 相思曲音斷肝腸,阮朝汐的眼中漸漸起了酸澀,不再遲疑,拉開虛掩的木門,走出院門外。 門外撫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緩緩起身,神色復雜,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來尋你?!?/br> 長裙曳地,阮朝汐緩步走近對面的郎君。 頭頂一輪淺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沒有絲毫她想象中的慍怒不悅,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卻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棄揣測,直截了當地問?!盀楹蝸淼萌绱酥??!?/br> “我帶著湛奴傍晚就回來了,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傳話的人沒有傳到,還是你不愿過來?” 荀玄微默然不應。 “如實告訴我?!比畛钌畹匚鼩?,“我打亂了三兄的籌劃,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慍怒,失望,懊悔,憤怒……無論什么,直說便是。我都聽著。不要像現在這樣,什么都不說,令我心中不安?!?/br> 她才說到一半時,荀玄微已經露出了觸動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墻下,兩人彼此貼近到呼吸可聞的距離。 院墻的陰影同時籠罩了兩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見彼此的眼睛,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音。 不知是誰開的頭,兩人一步步地往院墻陰影外走,逐漸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過來,阮朝汐毫不退縮地直視,兩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視著彼此。 “我掌燈時來過一次?!?/br>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門處轉了一圈,聲線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門緊閉,隔墻聽到你和湛奴說話。湛奴在哭,你柔聲哄慰他。當時我想,你如此地喜愛他,必定極為氣惱我。我站在墻外,始終未想好如何與你開口賠罪?!?/br> “初更時分,我打算寫書信交予你。寫廢的手稿堆滿書案,心緒紛亂,下筆不知所云?!?/br> “眼看著夜色耽擱,我決意抱琴過來。既然不知如何開口,又落筆毫無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撫琴一曲。琴為心聲,希望能被你聽見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br> 阮朝汐聽著聽著,也漸漸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長的等候里緩慢聚攏、逐漸蔓延心頭的灰色陰霾倏然散去了。跟隨著消散的陰霾,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覺。 人之本性,山海難移。 在意她,不想她傷心難過,不欲對她吐露謊言。卻又難以忍受事態脫出掌控。于是引開她的注意,把她調開,想要靜悄悄地把事辦妥。 他這種萬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兩人還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復雜,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門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來了,為何不推門試試看?!?/br>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視里,阮朝汐當著他的面輕輕地一推院門,把敞開的兩扇木門展示給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門,便會知曉……院門根本沒有木栓,輕輕一推便兩邊敞開?!?/br> “ 我從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過來?!?/br> 第130章 深夜里的院門敞開。 頭頂一輪清淺彎月, 映出薔薇花架下依偎坐在一處的人影。 長木案上放著兩盒黑白玉棋子。 噠,荀玄微放下一枚黑子。 “阿般,你也如實說, 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阮朝汐抬手掩住倦怠的呵欠?!拔椰F在想什么?我從傍晚等你等到深更半夜,眼睛都睜不開, 現在只想好好地睡一覺?!?/br> 荀玄微啞然片刻,搖搖頭, 自己笑了。 這是個他從未想過的答案。 若是他未當面問出口, 只是心底暗中揣測, 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聽來的答案竟會如此直白。 噠,阮朝汐趴在溫涼的木案上, 半闔著眼簾, 指尖落下一枚白子。 “輪到我問了。湛奴被你打算送去何處?” 荀玄微掂起一枚黑子, 指腹摩挲著溫潤的玉石。 “已然允諾你不送冀州。我對他一個幼童并無甚偏見, 倒也不必趕盡殺絕。近日南朝送來了國書, 慶賀梵奴登基的使團已經在路上了?!蛩惆颜颗腿ツ铣? 做個質子?!?/br> 阮朝汐抬手拍了他一巴掌。 “從未聽聞過兩三歲的質子。不成!” “已經被你攔截下來,事當然不成了?!迸距?,指尖黑子落于棋盤。 “輪到我問了。阿般, 你當真沒有氣惱我,記恨我,沒有打算從我嘴里問清楚究竟后,就把我趕出門去,從此不理睬我?” 阮朝汐睜開困倦得淚汪汪的眼, 看了眼頭頂月色。 “這是我第幾回應答你了?翻來覆去問個不停。沒有,事歸事, 人歸人。三兄對湛奴的處置過于嚴苛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但你說的那些沒想過?!?/br> 她掂起一枚白子,噠,在棋盤清脆落下。 “輪到我問了?;舸笮衷缟细艺f的那些話,都是你授意的?好叫我今日急急忙忙去尋母親?給我阿娘遷墳入京的打算,是真的還是假的?” “在你面前或許沒有把話說盡,但只要說的都不是虛言?;羟宕ㄟ@趟去阮氏壁,確實要談遷墳的事。你阿娘頭頂著‘泰山羊氏’的頭銜,拖延不得,要盡快移出阮氏壁?!?/br> 阮朝汐點點頭。 想探聽的事都詢問清楚,人放松地趴在長案上,困倦的眼皮逐漸闔攏?!拔覜]有疑問了。困……我想睡了?!?/br> 啪嗒,耳邊又傳來一聲清脆的落子聲。 “最后一個問題。湛奴占了荼蘼院,阿般,你可愿隨我去主院睡下?” 阮朝汐閉著眼,往長木案對面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