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7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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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罩整夜的眉眼郁色終于徹底舒展。荀玄微抱琴起身,握住了月下遞過來的纖長柔軟的手。 ——— 木樓里的油燈點起一盞,又刻意撥暗了,發散出微弱的亮光。 時辰已過三更,阮朝汐極少這么晚不睡,困倦得東倒西歪,人直接撲倒在臥床里。 一只手伸過來,替她拔下發髻間的兔兒玉簪和兩只耳鐺,整齊擺放在瓷枕后,又動作極輕地替她解衣。 阮朝汐翻了個身,順從地抬起手臂,隨著動作褪下外裳。 兩邊掛起的青紗帳放下了。 荀玄微坐在床邊,低頭凝視著恬靜美好的睡顏。 看似尋常平靜的五月初夏的夜晚,對于他來說,不啻于經歷一場颶風大浪。 他緩緩俯身,一個吻輕啄在嫣紅菱唇邊。 起先是舒緩綿密的,仿佛山間汩汩流淌的清澗溪水。溪水逐漸涌起了浪濤,汩汩流淌的溫柔的清溪變成了奔流的大河。 唯一一盞點亮的油燈被風吹熄了。黑暗的室內,木門被仔細反栓好,帷帳拉下,只有對著后院青山的直欞窗敞開著,薄紗般的月光映照在帳子外,透進朦朧微光。 耳畔傳來輕聲的詢問。 阮朝汐困倦得睜不開眼,抬起兩只手臂,摸索著圈攏上去。 “玄鳥呢?”她閉著眼,指尖一寸寸地上下摸索著。 柔軟的指尖被攥住了,往旁邊挪了幾寸,停在肩胛骨上方?!斑@處?!?/br> 指腹摸索到了刺青。 她在朦朧的黑暗里湊過去,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極深的齒痕。指腹又沿著齒痕撫摸一圈,至少兩三日不會褪,滿意地放了手。 “以后再莫要這樣做了?!崩б馍嫌?,她已經陷入半夢半醒之間,幾乎聽不清的喃喃的氣聲說話。 “我會好好看顧湛奴長大,不會讓他長成白眼狼……三兄信我?!?/br> “我不會再對他做什么了?!鄙韨鹊娜说偷偷乜畤@,“阿般也信我?!?/br> 才撫摸過刺青的手腕被握住了。 衣帶松松地纏繞了兩圈,把兩只纖細手腕拉在一處。 激流中的小舟蕩漾起伏,今夜她的困倦顯而易見,動作比浴間里那次輕松得多。她整個人裹在柔軟的薄被里,滿頭青絲凌亂地垂落,一波波的流水波浪舒緩地沖刷全身,她趴在溫暖的胸膛上,耳聽著有力的心跳,不知何時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經是天光大亮。窗外傳來嘰嘰喳喳的鳥鳴。 初夏明亮的日光從窗外映照進來,映亮了垂落的帷帳,耳邊依舊是一聲聲沉穩的心跳。 阮朝汐緩緩睜開眼,荀玄微早已醒了,穿了件玄色單衣坐在床頭,肩頭披著云山藍色錦紋外袍,手邊散亂放著幾本文書。 眼下的姿勢有點怪異,她動了一下,立刻被察覺了動靜。 “醒了?”荀玄微放下手頭的卷軸,低頭注視過來。 阮朝汐這時才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趴在他身上睡了整夜,雙手至今摟著他的腰。 “……”她瞬間松手,裹著薄被坐起身。 昨夜殘留了些旖旎印象,仔細回想時卻又只剩下些模糊混亂的片段。她的視線帶了點懷疑,拉開薄被,仔細審視自己身上,同樣整齊妥帖地穿著單衣。 還是隱約感覺哪里不對。薄被包裹下的身體動了動,她無聲地吸了口氣。 單衣下面什么也沒穿。 “總算睡醒了?!?nbsp;荀玄微抬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半途竟然睡著了。還不好好地睡,非得把我枕著,翻來覆去壓了一整夜。叫我說什么是好?!?/br> 阮朝汐裹著被子,視線瞄向扔去遠處的袴褲和長裙。 荀玄微順著她的視線掃過一眼,取過衣裙,掀起嚴嚴實實裹成蠶蛹形狀的被角,體貼地塞進去。 阮朝汐把袴裙拿在手里,小聲應了句,“不知說什么是好,那就什么也別說?!北蛔訑n住了全身,在里面窸窸窣窣地穿衣裳。 片刻后,衣著整齊地從被筒里鉆出來,掀開薄被,坐在荀玄微身側。 瑩白臉頰上猶自帶著薄被里悶出來的暈紅,她起身把紗帳掛起。初夏早晨清爽的風從敞開的窗外吹進來。 “不是說今早要開始上朝了,怎的未去?朝中關于均田令的爭論不急?” “政令過于重大,朝中處處都在爭論,沒有整個月不會辯完,因此反倒不急迫?!蛲韴罅思奔??!?/br> “急假?”清凌凌的目光轉過來,在他身上打量一圈,若有所思?!盀榱俗蛲碚颗氖??” “不是湛奴的事,是我們的事?!庇辛Φ氖謹n過腰身,她被抱去懷里坐著。 “昨夜抱琴去尋你時,一路心中如火燒灼?!?/br> 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揉捏了幾下柔軟的臉頰,托起下頜,她順著他的動作仰起頭,纏綿的吻落在唇邊。 “如今呢?” “如今……天降甘霖。焦土盡去?!?/br> 阮朝汐垂著眼,指尖勾住他的衣襟, “于我也是同樣。我攔了徐二兄,帶著湛奴回返,等你過來的那幾個時辰,滋味同樣難熬得很?!?/br> “此事做罷了?!避餍斆孀龀鰬Z,“湛奴放回老太妃身邊養著罷。以后多留意些就是?!?/br> 阮朝汐卻搖搖頭。她心里已有決算。 “湛奴留在京城確實容易出事。我留下他,卻也不想看到多年之后被有心人利用。三兄,我已經托人和老太妃說過了。我們把湛奴帶回豫州吧?!?/br> 荀玄微意外地注視過來?!霸趺凑f?” “換個姓名,當做是尋常孩子,帶回云間塢里養大。他若生有才華,叫他學文習武,仔細地教養于他,長成后舉薦他出仕。若是資質普通,也能在豫州平平安安長大,過一生尋常平淡的日子??傊?,之后的前路如何、成就與否,看他自己?!?/br> 荀玄微思忖著,“帶回豫州,當做尋常孩子養大……倒也可行?!?/br> 阮朝汐倚在床頭,拉過他的右手,挨個把玩修長的手指。她昨日睡得不夠,人困倦得厲害,懶洋洋地不想起身。 然而,荀玄微的下句話,卻讓她一怔抬頭。 “阿般,等我幾個月。等到今年年底之前,我應該就能尋到機會,回返一趟豫州。那時我們一起把湛奴帶回去,妥善地安置了?!?/br> “當真?”阮朝汐目光里帶了詫異,“不是說這兩年推行政令,京城忙得很?” “現今幾個月確實離不得京城。一來,蕭昉任的是武職,王司空不涉六部政務,我若離京,尚書省無人主事。因此才急修書一封,讓霍清川盡快帶給你阮家長兄。我與阮郎相識多年,他的人品足以信重,履任資歷也足夠。等他入京之后,可調入尚書省為我的左膀右臂?!?/br> 阮朝汐渾身的倦意煙消云散,瞬間坐直起身。 “長兄要入京?他從未擔任過中央要職,京城不安穩,他性情疏曠,可會被小人暗害了?” “莫小看了阮郎。他在平盧王手下任職多年,備受磋磨,咬牙留任而不退,硬生生把平盧王熬走,韌性和耐力都非常人所及?!?/br> 荀玄微噙著笑,指了指手邊寫了一半的文書,“政務卓絕,升調入京。調任令已經在準備了?!?/br> “等你阮家長兄入京后,我身為均田令的倡議之人,當然要身體力行,率先在荀氏宗族所在的豫州推行均田令?!?/br> “‘退塢壁,清田畝,歸村落’,我名下領的云間塢,需要在豫州做出表率,最先放出流民,清算田畝,重建村落。放出去的流民和田畝歸于歷陽城管轄?!?/br> “因此……”阮朝汐清澈的眸子抬起,不甚明顯地彎了彎, “這就是我們一起回返豫州的契機了?今年的事?” “不錯?!避餍⒌皖^和她對視片刻,也微微地笑了。 “箭在弦上,是今年必做的事。我們今年必然會回返豫州云間塢?!?/br> ——— 進了臘月,朔風起時,官衙封印準備過年,荀氏車隊出了京。 車隊如蜿蜒長龍,不見頭尾,從司州往東,沿著官道奔赴豫州地界。 沿路經過的各州郡官府官員、以及當地名望士族一路出迎。迎來送往,宴請不休,車隊走走停停,沿路督辦推廣均田令事宜。 過了豫北往南,山陵起伏,沿路開始下雪。 進入豫州地界,沿路時不時地遭遇荀氏分支,姻親宗族,大小鄉郡多有停留,車隊行進得更慢了。 李奕臣掛職在徐幼棠的詔獄直署麾下,一路和同僚的探子們明訪暗哨,把沿路經過的均田令推廣情況摸了個八九不離十,記錄在案,詳實呈報上去。 進入豫南地界,沿著崎嶇山路往西面云間塢方向進山時,已經需要穿上層層的厚冬襖了。 阮朝汐換上了白蟬趕制的丁香色窄袖對襟夾襖,對襟處鑲了兩道毛茸茸的銀絨邊,手指捏一捏便知是兔毛。 單手攏住長復裙的裙擺,她掀開車簾就要下車遠眺山景。荀玄微從身后拉住她,遞過紫貂皮氅衣,又給她戴上毛茸茸的護耳。 “京城待了大半年,忘了山里的冷了?出去吹一場山風,保你回來噴嚏不止?!?/br> 阮朝汐摸了摸柔軟溫暖的護耳,沖他笑了笑,利落地跳下了車。 這里是云間塢山下的三岔口。 云間塢已經得了消息,楊斐和周敬則正領著人手下山迎接。山道四周空曠開闊,山風呼嘯而過,久違的帶著山谷寒氣的冬日朔風刮在臉上,她瞬間連打了幾個噴嚏。 停在道邊的馬車掀開了窗布簾。 車里端坐的身影遠遠地遞來一瞥。 阮朝汐對那邊擺了擺手,示意她無事。 她還記得當年葬過阿娘的小山頭就在三岔口附近。 心里突然生起探望的心思,由李奕臣遠遠地跟著,徒步前行半里路,獨自上了小山頭。 阿娘李氏的棺槨早已經遷入阮氏壁。小山頭經歷了整年的風吹雨打,原本豎立墓碑的位置成了空地,空地又長滿青草,已完全看不出舊日痕跡了。 這是一處景致清秀的山頭,可以遙望山頂云霧間的云間塢,她早前祭拜阿娘,曾經來過多次。她也早知道阿娘的棺槨不在此處。 但心頭還是有一股奇異的沖動,引著她來到此處。 在冬季呼嘯的寒冷山風里,獨自在山頭空地來回踱步,眺望遠處云霧籠罩中的塢壁。 另一個沉重的蓋子打開了。藏匿于深處的記憶蓬勃沖出。 來自遙遠的前世的殘留記憶,和今世的真切記憶,在這處尋常的清秀小山頭微妙地重合在一處。 前世的那個自己,在前世的那個他當面放下狠話,要把他的棺槨陪葬于南朝皇陵。 原來終究只是氣話。 他的棺槨,最后還是被她送回了豫州,送到了距離云間塢只有二十里的山腳下,只需要抬頭仰望,就能看到云霧間籠罩的雄偉塢壁。 就葬在這處景致清秀的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