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1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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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浸入熱氣騰騰的木桶里, 雨水浸透的身軀逐漸回暖,她仰頭靠在木桶邊, 閉上了濕漉漉的長睫, 混亂的神志此時才終于回到身體。 領著年幼的她奔波千里、歷經風雨坎坷的阿娘, 竟然不是她真正的母親。 李月香是郗氏女郎的親隨女婢。白鶴娘子未出閣時, 居然就是高平郗氏的郗三娘。 出嫁兩年,生下她才幾個月, 不幸遭逢元氏兵馬入京。阿父奔逃出京, 襁褓中的她被阮芷和李月香秘密帶出京城。留在京中的母親被擄掠入宮, 成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她真正的父親, 竟然是…… 怎會如此! 木桶里的水從熱到溫, 小女婢在門外砰砰地敲門。 “九娘, 可要續些熱水?熱水放在屋外了,可要奴拎進來?” 阮朝汐從水里抬起濕漉漉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 長長吐出一口氣,“水尚熱,不必了?!?/br> 今天去了一場桃林,仿佛有冥冥之力撥動乾坤,處處遭逢意外混亂。假冒的身份被宣城王戳破, 路邊攔車的傅阿池,母女相認…… 門外又被人輕輕地敲了敲。 節奏平緩地叩了三叩, 這回絕不是小女婢。阮朝汐本能地往門方向看去。 “阿般?!笔煜さ纳ひ舾糁T和緩道,“陸適之和李奕臣來尋我了。今日之事我已知曉,境況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急迫。你慢慢沐浴,我在院里等你?!?/br> 阮朝汐低低地應了聲,“嗯?!?/br> 天色已經黑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還未停,雨聲敲打在窗欞。 屏風里點亮了一盞照明的小油燈,就擱在地上。她在室內擦洗沐浴,烏發蜿蜒浮在水面上,水聲時不時地響起,在門窗緊閉的室內回聲響亮,回音也帶了催促之意,她加快清洗長發。 淋浴木桶放在三間朝南青瓦大房的東次間。刺繡屏風圍攏著木桶,她脫下的衣裳掛在屏風上面。 出去的那身衣裳從里到外濕透了,掛在屏風上,連山水刺繡屏風的白絹面都浸濕了,隱隱約約現出屋外點亮的燈火。 窗外細密的雨聲里,可以聽到清晰的腳步聲。木屐踩著庭院里鋪的青磚石,避開她洗沐的東間,緩步行去西邊院墻,又行回薔薇花架。 他的腳步向來從容,是她往日里聽慣了的。小時候聽到這樣的腳步聲令她安心。長大后他對她的態度大變,那段時間他的腳步聲令她焦心。 如今呢? 他們既不是夫妻,又不是兄妹。她也難說清他們現在是什么關系。 耳聽著窗外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她只知道,她遭逢了意外,他趕來撫慰她。 人生處處驚濤駭浪,看似尋常的日子會生出巨變,猝不及防間顛覆之前的人生??此瓢惨莸木┏寝D眼露出猙獰面目,或許即刻就要離開。 倒是門外聽慣了的腳步聲,歷經風雨,穩若磐石。 手里動作不停地洗沐著長發,濕漉漉的長睫眨了下,濕意混合著水汽,她仰著臉抬手抹去了。 惦念了十六年的阿娘,原來不是她阿娘。 雖然不是她生身母親,但有多年養育之恩。放在心頭敬愛的親人,如何能輕易抹去痕跡。 如何能如她母親口中所說,把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看做一個失責無能,未能完成主人囑托的女婢! 嘩啦一聲,她從溫水里起身,攏著濕漉漉的長發,隨意擦拭了幾下,扔下巾帕,指尖勾扯扯住旁邊木架上的衣裙。 窗外的腳步聲正好在這時從西邊轉回來,清脆的木屐聲響逐漸靠近東邊,阮朝汐抓著白底粉荷的抱腹,掂起細帶,在脖頸間交錯扎好,貼身的抱腹穿裹在身上。 踩過庭院積水的木屐聲清晰入耳,她裸著肩膀站在屏風后,抱腹穿戴到一半,地上的油燈搖曳,把她正在穿衣的身影映在濡濕半邊的屏風上。 她垂眼盯著地上的油燈。 穿戴好了抱腹,又勾起木架上的窄襦長裙,看一眼屏風映出的自己身影,終于還是俯身下去,吹熄了油燈。 下一刻,庭院里的荀玄微敏銳地注意到屋內黑了。隔門傳來詢問。 “燈被風吹熄了?可要女婢入內點燈?” “不必,我無事?!比畛谄岷诘氖覂让髦祹?,將漿洗干凈的短襦長裙穿戴整齊,上前打開了門。 一聲木門輕響,庭院里撐傘等候的頎長身影應聲回頭。 “這么快便洗好了?” 荀玄微撐傘走近,在石燈座的暈黃燈光下仔細查看她的氣色。 “聽聞你淋了一場雨,渾身濕透地回來?唇色有些發白,可是凍著了?” 晚風裹挾著雨絲刮過身側,阮朝汐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雨后春夜寒涼,她身上只穿了件單衣便出來了。 “我無事?!彼€是應了那句,目光落在荀玄微層層包裹的右手。 “傷處不宜淋雨,進來說話?!?/br> 門窗關起,春夜風雨關在室外。燭火映亮了黑暗的室內。 “我母親之事,三兄是不是早知道了?”阮朝汐把燭臺放置在書案上,“因此才幾次暗示,讓我去見她?!?/br> “母女親情連心。既然你入了京城,自然要見她一面為好?!?nbsp;荀玄微撥亮油燈,又打量她一眼。 阮朝汐循著他的目光去望自己肩頭,這才注意到,發尾的水珠把肩頭濡濕了大片,難怪剛才出去被風一吹,冷得發顫。 “洗出來時連頭發也未擦?”荀玄微走去東邊,尋覓回一條干凈的布帕,搭在她肩頭。 阮朝汐自己拿手攏住還在滴水的長發,荀玄微把烏黑發尾裹在布帕里,一點點地拭干。 “我前幾日去信和你母親說,稍安勿躁。等我籌備幾日,尋一處真正清凈少人的院落,你們單獨把話說開。但白鶴娘子知你人在京城,或許等不下去了。今日你出門,她迫不及待地和你見了面?!?/br> 阮朝汐默然聽著。 今日出去,迫不及待和她見面的,又豈止是白鶴娘子。 “三兄,京城于我不可久留。宣城王攔了我,他已知曉我的身份有假?!?/br> “你在桃林被他攔截的事,我已知道了?!避餍⒉患辈痪彽夭潦弥嗡娜犴橀L發,“事未到圖窮匕見時,尚有轉圜余地。莫急?!?/br> “我沉得住氣?!比畛虼?,“只是怕事發牽連了你們,想要早些離去。京城認識我的人原本就不多,等出了京城,查無對證,我是不是荀九娘又有什么關系?!?/br> “出了京城,你打算去何處?” “豫北?!比畛敛华q豫道,“我喜愛山下的小院。進山做獵戶的日子自在?!?/br> “豫北是個不錯的地方,過兩日我讓徐幼棠點八百部曲送你出京?!?/br> 應答得過于干脆,阮朝汐詫異地仰起頭?!澳阃馕页鼍??不多問什么?” “低頭?!避餍⑹掷锏牟冀矸鬟^她的濕發。 “你如今的身份經不起推敲。即使沒有宣城王的事,我也打算等你和你母親見了一面,便送你出京?!?/br> 阮朝汐低了頭,“嗯?!?/br> 她坐在他身側,低著頭,任他擦著滴水的頭發,這是個罕見的柔順姿態。今日母女相認耗費了極大的心神,她感覺疲憊。 但外表顯露的平和柔順,在她一開口時便消失了。 “三兄早知我母親是她?你這次又瞞了我多少年?” 荀玄微手里擦拭的動作頓了頓。 “不太久?!?/br> 阮朝汐唰地抬頭,動作拉扯到被布巾嚴實包裹的發尾,她嘶地吸一口涼氣,按住他擦發的手。 荀玄微不輕不重地按一下她的腦袋,“低頭?!?/br> 她重新低下頭去,動作柔和溫順,嘴里卻不罷休。 “不太久是多久?這輩子的事?上輩子的事?總不會又是從前世帶來今世?” “又來了?!鳖^頂上方的嗓音溫和帶笑,笑里又帶了點無奈,“打破砂鍋……”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發尾,抬頭。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爾,改口道,“追根究底是個好習慣。你要追究,我便如實說給你?!?/br> “從前便略顯露出些苗頭,你的母親應當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頭一年時,還不確定是哪位。暗地里四處尋訪,到第二年時終于查明了?!?/br>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親是她,于你并無多大好處?!?/br> “白鶴娘子當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舊帝寵愛之嫡次子,瑯琊王。雖然瑯琊王年紀尚輕,當年未封太子,但誰不知舊朝規矩,欲入東宮,先封瑯琊王?你若公開和白鶴娘子相認,那你父親是誰……就是擺明在臺面上的事。從此之后,再無寧日了?!?/br> 耳邊嗓音緩緩道來,阮朝汐不作聲地聽著。 她阿父是誰,她已經知曉了。 京城換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換了舊朝。往昔顯赫門第灰飛煙滅,曾經的宗室貴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處東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著舊朝的血,一旦暴露出來,也不知是何下場。 她母親在雨中臨別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聽完就忘了?!?/br> 她哪里能忘了。 聽完便入了心底。 “原來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彼锌吭谒ミ?,輕聲說,“瞞著我不告知,又是因為那句‘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專心替她輕柔地擦拭著頭發。 “終究還是瞞不住你?!?/br>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發尾擦干,你這身衣裳倒濕了,趕緊換一身,” 阮朝汐聽得清楚。但她今天覺得心累,人不想動,趴在他膝上動也不動。 溫暖的指腹探過來,在她眼角處輕輕一抹??焖偈栈厝チ?。 “我沒哭?!比畛?。 “確實沒哭?!避餍⒛砹讼轮父?,干干凈凈。膝邊枕著的少女,下頜搭著他的衣袖,頭幾乎要埋進臂彎里。外頭的世道處處風雨,意外接踵而至,她顯得難過低落,但并未被意外擊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來?!鞍闾幾儾惑@?!?/br> 阮朝汐覺得累,整個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無論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飯也夸,喝湯也夸,只是沒有當著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處變不驚?!?/br> 修長手指溫柔地撫過她柔滑烏發,“在我眼里,你無處不好?!?/br> 阮朝汐偏要和他爭辯,“你不知,剛才我獨自沐浴時哭了的。我當不起你這句處變不驚?!?/br>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頜,仔細打量她兩邊眼角,隱約發紅,不顯淚痕。 “七情六欲,才是紅塵性情中人。收攏得住,應對得宜。以你這樣的年歲,已經是極罕有的事了。我十六歲時,不見得有你做得好?!?/br> 阮朝汐想繼續繃著臉,但繃不住,唇角細微地翹了翹,彎出一點清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