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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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個李豹兒。你入塢也三個月了,就給我練出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進塢,一起進學,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過來,我叫她在沙地上寫一遍,你照著她的字練。練不好的話,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br> 阮朝汐的腳步原地頓住。 她今日進了東苑,李豹兒晚上肯定要餓肚子。 李豹兒人不錯,她不想害了他,輕手輕腳地退回兩步,轉身往書房方向走去。 —— 與此同時,書房里。 值守書房的白蟬和葭月已經退出去門外,只有孔大醫獨守著角落里咕嚕嚕煎藥的小爐??酀乃幬陡采w了鎏金銅爐里的清淡香氣。 四季山水大屏風移了位置,遮擋住了掛琴劍的那面墻邊擺放的小榻。 屏風后,荀玄微倚坐在軟榻邊,衣袍褪去,露出線條優美的肩胛??状筢t坐在他身側仔細探查,不住地搖頭。 “老朽早就說過,傷筋動骨一百日。郎君身上傷勢不輕,本就需要臥床靜養。昨日又開弓!” “五石散可以入藥,適當服用行散,其實有助于恢復瘡傷。郎君卻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斷了服用!原本身上就傷重,又硬捱著解散[1],這么多日子苦熬下來,何必如此啊?!?/br> 荀玄微神色不動,任由孔大醫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艱難時已經過去了??桌喜槐仡檻]?!?/br> 孔大醫氣惱道:“過去了?后背的傷處表面結痂,筋rou肌理還需調養愈合。昨晚門樓上那么多的部曲護衛著,何必郎君親自開強弓!你看,又崩壞了幾處。這個冬月是難養好了?!边B連嘆息著拿烈酒擦拭。 “事急從權,不得不如此?!?nbsp;荀玄微平淡解釋,“平盧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鎮壓了他的囂張銳氣,方不會造成大禍端?!?/br> 孔大醫年紀上來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著,嘆了口氣。 “郎君做事總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說什么。肩胛發力部位有幾處崩裂傷頗為嚴重,得用羊腸線縫起,郎君忍著點?!?/br> 寂靜的書房里,時不時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動靜。 孔大醫邊處理邊嘀咕著:“還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則還得找個借口把她支開。那小娘子性子有點拗,不好糊弄啊?!?/br> 荀玄微露出一點隱約笑意,“今日東苑暫停武課,改上一日文課。楊斐送她去東苑進學,不到傍晚不會回來了??桌下t治,不必著急?!?/br> —— 阮朝汐在書房門外不見白蟬,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無腳短案上裁剪了幾方雪白的紗布,幾個小鍋子里熱騰騰煮著水。 “塢主還在書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門外,詢問葭月,“可有要緊的事在商談?我可以進去練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紗布的動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瀲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隨意進出書房,又何必特意來問我?!?/br> 她不冷不熱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門簾掀開,探頭往里看一眼,估摸著里頭的情形能進,你便進罷?!?/br> 阮朝汐便走去書房門外,掀開門簾,探頭往里瞧。 云母片的絢麗光影里,她一眼看見大屏風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墻的綺羅軟榻。 靠窗的書案處無人,自己剛才習字的紙筆依舊散亂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細聽了頃刻,屏風后傳來孔大醫的叮囑聲。 “郎君這藥湯的喝法,老朽看得頭疼。既然習慣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藥里的藥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別動手臂!牽連到肩胛啊?!?/br>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門外脫了鞋履,腳上只穿足衣,輕手輕腳地入了書房,慣常走到黑漆書案處坐下。 大屏風遮擋住門口方向的窺視,卻并未完全遮擋住窗邊長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兩個字,耳邊孔大醫喋喋不休的動靜忽然停了,安靜地反常。她反倒詫異起來,抬眼往屏風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醫匆匆忙忙站起身,從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襲玄色領緣的雪青色長袍,披在荀玄微的肩頭。 她向來目光敏銳,只驚鴻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場面。 荀玄微在屏風后解開衣袍,袒露出整塊后背,赫然列有許多道已經結痂的縱橫疤痕,從肩胛一路往下,傷痕交疊,有幾處愈合中途又裂開了,未擦凈的血跡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濕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執筆的手一顫,紫毫筆掉在長案上,啪的一聲響。 響聲打破了書房的寂靜。 她后知后覺地猛低下頭,重新拿筆,接著自己才寫下的兩個字繼續往下寫。映入眼簾的大片淋漓血跡新傷卻再也難以從腦海里擦去。 她筆下寫著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霽,風靜山空”,心里卻混亂如混沌旋渦。 滿心混亂地想,怎么會是傷?原來不是???潁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護衛,怎么會受這么重的傷? 耳邊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她低頭陷入混亂時,屏風后的人已經整理好了素紗單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邊忽然傳來孔大醫的嗓音,低低地嘆著氣。 “——她年紀還小。這么小年紀的娃兒,遇事過一陣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話,交給我帶出去罷。老朽親自看著她?!?/br> 片刻后,屏風后傳來熟悉的溫聲。 “孔老莫憂慮。阿般是我帶在身邊的人,看到了也無妨。今日有勞孔老了?!?/br> 聽到委婉的辭令,孔大醫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時經過阮朝汐身邊,他側頭看她一眼,目光里帶著隱約的憐憫惋惜不忍,腳步躊躇了片刻,搖搖頭,深深地嘆口氣,還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醫臨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來是個知覺敏銳的人,雖然不知塢主的身上的病為何變成了傷,但她隱約感覺到,被自己窺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筆放回筆架,身子跪坐得筆直,小巧的下頜不自覺地繃緊。 碎步聲匆匆地從后門回廊處走近。 白蟬從書房后方的小院趕來,站在門邊,一眼窺見書房里的意外場面,登時驚得面色發白,躊躇不敢進屋。 荀玄微倒是鎮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凈的來?!?/br> 白蟬神色復雜地瞥過阮朝汐,低頭應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凈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覺白蟬的復雜視線。 她自覺做錯了事,也正心虛地低著頭,眼睛盯著書案上字紙的淋漓墨跡。 “塢主,”她小聲道,“我……” 下面卻又不知該說什么,頓了頓,接著道,“我瞧見了?!?/br>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帶,穿戴妥當,從屏風后緩步走出,還是走回書案對面的位置,靠著隱囊坐下。 “知道你瞧見了。心里有什么想法?!?/br> 阮朝汐想了想: “我在想……背后傷得好重。有那么多護衛的部曲,到底是誰傷了塢主。是徐二兄,燕三兄那種,自小習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爾?!安皇谴炭?。此事說來話長?!?/br> 他斟酌了片刻說辭,放緩語氣跟她商量:“此為荀氏家務事,不足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邊,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問,今日當面問我,我當面說給你聽無妨,但是莫要再告訴旁人了?!?/br> 阮朝汐鄭重地點頭。 她身子往前傾,聲音謹慎放得極輕, “我想知道誰傷了塢主。南苑劍法最厲害的燕三兄也不能為塢主報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斬辰的劍法……唔,足夠對付了。但傷我的人談不上仇怨,所謂‘報仇’也就無從報起?!?/br> 對著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輕描淡寫道,“數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br> “……”阮朝汐露出了明顯的震驚表情。 她難以想象,一個父親,能為了何事,把自己血rou相連的親子責打至此。 她思索著,沉默了許久,似乎領悟到什么,一雙明亮善睞的大眼睛里漸漸浮現了同情神色。 “塢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親生的,是么?!?/br>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來。 “不是阿般想的那樣。是親生父子?!?/br> 說到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會這樣想,你那位于司州過世的的父親……生前應該是對阿般極好的了?” “我自己不記得了。但阿娘說,阿父從前對我是極好的,經常抱著我不放手,還備下許多的玩具給我玩兒?!比畛鐚嵉卣f。 荀玄微噙著笑,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髻,“阿般雖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憐愛于你。他們天生有靈,都會看護著你的?!?/br> 阮朝汐表情嚴肅地抿著嘴,濃長的眼睫輕輕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覺地啊了聲,懊惱地說,“孔大醫走得太急。塢主身上的藥是不是還未涂好?” 荀玄微安撫她說, “上好了??桌系膭幼骺斓煤??!?/br> 書房里恢復了安靜。阮朝汐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開始如常練字。 練了半張紙,沒頭沒尾地說,“我沒去東苑,因為剛才追著周屯長問事情?!?/br> 荀玄微抿了一口藥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長不愿說?!?/br> “可是追問他昨晚從門樓上跳下那人的相關事?你不必再問了。周敬則不會說的?!?/br> 阮朝汐點點頭。 她今日誤窺了秘密,心里極為不安, “塢主,我是不是……不該問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藥,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邊,“我的云間塢里,阿般想問什么,問就是了。你能知曉的,自然會告訴你?!?/br> 阮朝汐沒再繼續問下去,重新執筆研墨,開始練字。 一口氣寫完整張大紙,她放下筆,又跳開話題提起另一件事,“進來的時候,聽孔大醫在屏風后說,塢主總是喝藥一半倒一半。我以后會盯著塢主喝藥的。叫孔大醫不要把藥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藥汁好苦的?!?/br> 荀玄微笑應了聲。 “繼續喝藥吧,塢主?!比畛⒅畔碌拇芍?,“我看見了,里頭還有小半盅沒喝完?!?/br> 回應帶了些無奈,“天生一雙利眼?!?/br> 白蟬就在這時回返,抱著干凈的玄底茱萸紋直裾絳緣袍,在后門外輕輕敲了下門,聲線隱約不安。 “郎君,新衣拿來了。奴……奴可方便入內?可要奴去南苑召人來?” 荀玄微道:“進來。不必?!?/br> 白蟬低垂著頭進門。轉過遮擋視線的屏風,瞥見長案邊好好對坐的兩人,神色又似吃了一驚,站在屏風邊發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蟬急忙碎步近前,雙手奉上衣袍,服侍著換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換好衣袍,外頭的周敬則匆匆趕來求見: “郎君,東邊諸山點起七道狼煙,荀氏壁回應,命我們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