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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明朝汐在線閱讀 - 月明朝汐 第24節

月明朝汐 第24節

    聲音里帶著令人心安的篤定。

    通明的燈火之下,阮朝汐悄然抬眼去看,身前的人注視著門樓下準備發動強攻的大軍,神色居然也是自在篤定的。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石階下方響起,有人正在奔上門樓。

    阮朝汐訝然回身去看,四處的火把光芒亮如白晝,她一眼看到了來人頭上戴的幕籬。

    黑色幕籬垂落身前,遮住了面孔和大半身形,身上的直裾袍淋漓濺了幾處刺目血點。

    雖然帶了黑色幕籬,但來人瘦弱文氣的身形在塢里不多見,阮朝汐八分確定是西廂房里暫居的客人。

    來人的腳步踉蹌不穩,速度不算快。從下方石階初露頭時,阮朝汐便已經看見了他。

    兩邊守衛的部曲也看見了來人,但不知為何,并沒有人阻攔。

    頃刻間,來人已經走到十步外。前方的荀玄微應該察覺了,卻依舊站在城垛高處,與塢壁下怒罵不止的平盧王你來我往,平靜應答,始終未回頭查看背后來人。

    “荀玄微,你瘋了?!眽]門下的平盧王還在高聲冷嘲熱諷,“你荀氏和清河崔氏并無甚關系,和崔十五郎交好的阮荻都不敢出頭,你出頭救他?!崔十五郎在京城長大,你見過他幾面?舍了你苦心經營的云間塢,只為救個素無交情的朝廷欽犯?!”

    平盧王敷衍地拍拍手,“高義,實在高義。云間塢九千條性命你不放在心上,連累了你荀氏壁的十萬塢民,全族老小,荀郎也不放在心上?”

    荀玄微居高俯視下方列陣強兵,神色淡漠地聽著威脅言語,這回連場面話也不說了。

    阮朝汐忍不住又輕輕地扯了扯被大風吹拂過來的袍袖。

    “塢主?!彼÷曁嵝?。

    身后那個人已經搖搖晃晃走過來了……

    幕籬遮蔽面目的單薄身影,驀然出現在燈火通明的門樓高處,引發門樓下一片嘩然。

    門樓高處卻寂然無聲,各方部曲鎮定守衛如常,和門樓下的嘩然形成強烈的反差。

    正在捋袖子放狠話的平盧王怔了怔,盯著來人上上下下看了幾眼,忽然爆發出一陣肆意大笑。

    “終于舍得出來了,崔十五郎!你倒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愿牽連你身邊的荀郎,自己站出來。好!小王應諾,押解回京的路上不苛待你?!?/br>
    高處山風極大,吹起幕籬一角,露出了來人身上的黛藍色直裾衣袍,卻還不足以窺視幕籬下的面目。

    “殿下認錯了?!蹦换h遮掩下的男子,以罕見的沙啞嗓音道,“小人不過是司州南下逃難的流民,路過豫州境內,聽聞云間塢美名,意欲前來投奔,只求個糊口存身的活路。不知殿下把小人錯認做何人,一路追殺不止,小人嚇得肝膽俱裂,實在受不住了?!?/br>
    男子說罷,仿佛下定決心般,抬手揭下了幕籬。

    一張血rou模糊的面目,突兀的出現在燈籠火把的光下。皮rou破開,鮮血糊住了整張臉,五官在何處都看不清。

    “啊……”阮朝汐站得近,視野里突然出現一張觸目驚心的可怖面容,她猝不及防,心神震顫,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身側玉色的修長手腕伸過來,掀起她肩頭披的紫貂氅衣,精準地擋住了她的眼睛。

    阮朝汐陷在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只有劇烈跳動的心跳。荀玄微另一只溫暖的手也伸過來,在她后背安撫地拍了幾下。

    門樓高處的來人,和門樓下的平盧王還在對話。

    “你當人人都是傻子?”平盧王輕蔑道,“崔十五郎,你該不會以為劃花了自己的臉,弄啞了嗓子,本王就難以辨認你了?舍了一張臉,就能避開朝廷緝捕,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安穩日子?我呸!老子的人跟了你一路,眼瞧著荀氏的人護你入了云間塢!”

    他啐了聲,厲聲高喝,“給你一刻鐘,自己走出來!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諾你,不追究你身邊這位荀郎的窩藏之罪。否則——”

    門樓高處的男子嗓音飽含自嘲之意,沙啞笑了幾聲。

    他忽然提高音調,在風中高喝痛斥,

    “小民并非什么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難的流民,被平盧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為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當做是朝廷欽犯緝捕!小民恨極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殞命在此,都是平盧王逼催慘酷,小民實在活不下去了!在場眾人,皆為人證!”

    阮朝汐的頭臉被黑暗遮蓋,聽到這里,感覺又驚愕又困惑,為什么平盧王咬死那幕籬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卻死也不認。她想要揭開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卻被牢牢地按住了。

    “別睜眼?!避餍⒌穆曇粼诙鷤软懫?,“場面不大好看。不適合你這個年紀?!?/br>
    平盧王急促的呼喝聲幾乎同時響起?!安缓?!他要跳下門樓!快攔住他——”

    一聲沉悶的聲響。伴隨著門樓下兵卒的齊聲驚呼。

    阮朝汐的胸腔里的心臟劇烈地抽動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門,又加高加厚,門樓高處時常有飛鳥飛過。從這么高的高處摔下去,必然骨rou支離,不能保留全尸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發怔,心跳劇烈如鼓,激烈得幾乎跳出胸腔。

    擋住她雙眼的那只手已經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卻忘了揭開遮住頭臉的氅衣。

    遮蔽視線的濃重黑暗里,她想起了和幕籬男子的寥寥幾面。

    其實也談不上見面。他們甚至沒有正經見過一次,更從未有一個字的交談。

    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住在東邊,一個住在西邊,每日早晚開窗時,偶爾窺到對面的情形;某個深夜里,聽到對方撫了一首傷懷琴曲罷了。

    她至今不知道對方是不是京城逃出來的欽犯崔十五郎。

    耳邊亂糟糟的,充斥著各方嘈雜的聲音。平盧王跳著腳破口大罵,荀玄微冷靜地一句句辯駁,你來我往,舌槍唇劍,雙方擺出緊張的攻守姿態,局面劍拔弩張。

    阮朝汐站在門樓高處,腳下踩著青磚實地,卻仿佛置身在旋渦激流里。各種嘈雜聲音亂糟糟地傳過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倉促間拉起的氅衣還松松地蓋在腦袋上。這么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來。

    不知吵鬧了多久,周圍忽地轉為安靜,原本聽不清的風聲清晰可聞。

    漆黑的視野里驀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面前,微往前傾身,掀開了紫貂氅衣。呼嘯夜風猛地吹過她的臉頰,吹散了積攢的熱氣。阮朝汐細微瑟縮了一下。

    “勞煩阿般陪我?!避餍⑷绯6谒?,“今晚事已了,回去歇著罷?!?/br>
    或許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烏亮的眼睛里露出點罕見的茫然。

    她沒有聽話地往后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頭往下看去。

    前方塢門下,赤紅狐裘的主帥已經不見蹤影?;鸢颜盏盟奶幫?,步卒壓住陣腳,緩緩往后退,大軍隨即潮水般地左右鋪開,擺出三面合圍的陣勢,原地扎營。

    “平盧王已經撤退扎營。對方失了銳氣,今夜不會動武了?!避餍⒃俣群途彾?,“石階結了冰,下去時小心滑倒?!?/br>
    這回阮朝汐聽從了。她牽著前方寬大的袍袖,沿著石階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來級,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里來的崔十五郎?” 荀玄微溫和卻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并無此人?!?/br>
    第23章

    兵臨塢下的翌日。

    一輪朝陽噴薄而出, 是個冬日難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暈里,阮朝汐慣常坐在黑漆書案邊,一筆一劃地練習大字。

    今日落筆心不在焉。

    周敬則大清早地在書房里, 正在一樁樁地回稟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歷陽兵馬來襲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調部曲, 并托燕三郎帶來手書,他會盡快發兵救援?!?/br>
    周敬則雙手奉上阮荻的親筆書信, “塢壁三面被圍了, 只有背靠峭壁的那邊無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 將書信綁在箭上, 趁夜射進來一箭,對方并無察覺。燕三郎趁夜趕回去通報敵情?!?/br>
    荀玄微如常坐在臨窗的書案邊, 把信接過, 并不打開查看, 隨手放在案上, 頷首贊許, “做得穩妥?!?/br>
    周敬則大步走出書房。門外等候的楊斐求見。

    “東苑諸童都聽聞了強敵來犯的事?!?/br>
    楊斐謹慎地詢問, “群情激憤,一致要求協同迎戰。周敬則那邊可有需要東苑效力之處?”

    荀玄微坐在書案邊,身后倚著一枚隱囊。昨日整夜只睡了兩個時辰, 他看起來有些疲倦,修長的指尖按揉著太陽xue。

    “塢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讓東苑童子們沖鋒陷陣?知會過去,叫他們不得鬧騰,今日照常上課。若周敬則那邊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課, 由你安排一日文課也無妨?!?/br>
    “是?!睏铎硢柮?,人卻不走, 又追問了一句。

    “強敵來犯,圍而不退,郎君……可要點燃后山狼煙,向荀氏壁那邊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陽xue的動作一頓,唇邊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尋我問一堆瑣事,原來是為了最后這句?!?/br>
    楊斐尷尬地咳了聲,裝作沒聽見,正色勸誡, “云間塢和荀氏壁互為犄角,互相拱衛。郎主和郎君畢竟是親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為了塢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當求援啊?!?/br>
    “楊先生放心?!避餍⒙朴频氐懒司?,“后山狼煙已經點燃了?!?/br>
    楊斐松了口氣,連聲告罪,正要退出時,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書案,發出極清脆的聲響, “別發呆了,阿般。今日東苑講授文課,你隨楊先生去東苑?!?/br>
    云母窗的五彩光暈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對面,原本就有點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頭,“???”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對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擾塢主正事,收拾紙筆,起身隨楊斐退了出去。

    才出書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進門的孔大醫。

    “哎喲,小阿般,動作慢些?!?/br>
    孔大醫抱怨,“你在書房里習字不少時日了,怎么行事還是匆匆忙忙的?無事多學學郎君的養氣功夫?!?/br>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楊斐,邊走邊問他,“剛才楊先生進來書房,可看見周屯長去何處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睏铎吃尞悊?,“你尋他有事?周屯長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隨我去東苑進學……哎哎,阿般?”

    “問周屯長幾句話。問明了便去東苑?!比畛活櫁铎吃谏砗蠛魡?,提著衣擺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沒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則。

    “周屯長!”阮朝汐喘著氣跑上去,跟隨周敬則的步子往前走,“想問……問屯長一件事?!?/br>
    她調勻了呼吸,問出心底盤亙的問題,“昨晚登上門樓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暫居在西廂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則正在巡驗四處防衛,聞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沒有正面回答,皺眉道,“人死不能復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誰又知曉?就連平盧王也不能斷定。你小小年紀,不要摻和大人的事?!?/br>
    阮朝汐堅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問,那人是不是徐二兄拼死救回來,又安置在西廂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則的眉心皺得更緊,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問?!?/br>
    “既然都知道是他?!比畛钗跉?,問出心底最想問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門樓時,顯露出求死的意圖,為什么沒有人攔他?”

    “……”周敬則轉身便走。

    阮朝汐沒想到人說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則已經走出去兩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攔人,卻越追越遠,眼睜睜看著周敬則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門外。

    阮朝汐:“……”

    她原地發了一會兒怔,知道自己的疑問勢必得不到答案了,慢騰騰地轉回身。

    回了敞開的正院,穿過庭院,腳步停在東苑小門處,緊閉的門后傳來楊斐的嘆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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