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朝汐 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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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平盧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當面跳下摔死了, 死無對證。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尋的欽犯,但從那么高摔下來,臉劃花了, 尸身摔得粉碎,拼了半天都拼不齊, 他憑什么指著一堆爛rou說他是朝廷欽犯崔十五郎? 不能確定欽犯身份,不能定下云間塢的包庇罪名。就算發兵踏平了云間塢, 還是沒占到一個‘理’字。師出無名。 平盧王不喜歡師出無名。顯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強出身, 出身上不得臺面。就算坐穩了天子寶座, 元氏頂著皇室宗親的身份, 站在那些源遠流長的士族門第面前,還是矮了半個頭。 那種無聲的輕蔑, 顯露在士族們格外彬彬有禮的做派里, 顯露在審視宗室儀表舉止的挑剔視線里, 顯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時、各種客氣拒絕的托辭里。 元宸尤其喜歡‘天子王師, 師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塢壁莊園, 讓傳承百年的高門貴血流淌滿地, 還要揪住他們的錯處,一件件細說給他們聽,說他們今日的絕路都是自找的, 看那一張張矜貴文雅的臉孔布滿了絕望悔恨。 而不是現在這種,占不到理,師出無名。 欽犯的身份不能確認,揪不到荀玄微的錯處,踏平了云間塢也無甚意思。 “那么大一個活人, 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確認身份?”他煩躁地詢問帳下文掾,“胎記, 疤痕之類的印記一個沒有?” 幾名文掾汗出如漿,“根據崔氏乳母供詞,崔十五郎的身上應是有一兩處胎記。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實在無法辨認……” 元辰怒道 :“廢物!再去翻找!” 文掾們諾諾而退,麾下一名將領疾奔進來,“探哨來報,荀氏壁方向點起狼煙,不知是不是要發兵!” “昨晚圍了云間塢,荀氏壁今早才有動作?!痹防湫?,“呵,看來荀樾老兒也不怎么看重他這位名聲在外的兒子嘛?!?/br> 話音未落,又有一名親兵疾奔進帳,“殿下,荀氏壁遣來信使!荀氏家主詢問殿下為何出兵,可有糧草財帛要求,只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談?!?/br> “喲?!痹佛堄信d致地摸著下巴,“本王發兵圍了云間塢,荀氏壁居然沒出兵馬救援?還遣人送信和談?這對父子有意思?!?/br> 心腹將領勸誡,“殿下,要打么?山路難走,荀氏壁的信使一來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們決定發兵,兵馬趕來至少又需一日。我們現在全力強攻云間塢,未必拿不下?!?/br> 元宸一挑眉,目光緩緩轉向不遠處矗立的山間塢壁。 正思慮間,忽地又有一名將領疾步跑來,“殿下,探哨來報,阮氏壁發兵!兵馬直奔云間塢方向而來!” 元宸嘶了聲,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腳踢翻了面前幾案,“他x的!老子還沒往阮氏壁發兵,阮氏壁敢沖老子發兵!來了多少兵馬?” “至少六千精銳部曲!”將領急報,“消息確鑿,阮大郎君親自領兵,已經在半道上了!” 先前報訊的將軍還未走,“殿下,如今我們是打還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離不遠,六千兵馬在半道上,急行軍大半日就到了。云間塢里還有三千部曲,我們只帶來八千兵馬,前后夾擊,打個鳥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 “拿紙筆來!本王寫封信給荀氏壁,討要點東西再走?!?/br> —— 傍晚時分,守衛云間塢的部曲赫然發現,平盧王撤軍了。 荀玄微站在高處,目送大軍撤退離去。長蛇般一條黑壓壓的隊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充塞了整條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側,安靜地看著。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氣勢洶洶的強兵鎩羽而歸。 身側的目光轉過來,“看得那么專注,想什么呢?!?/br> “我在想……昨晚塢主站在這里時,是不是就已經預計到,平盧王肯定會退軍?” “世事無絕對,哪有那么多篤定的事?!避餍⒆⒁曄路匠纷叩谋R, “若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就會不計后果,直接發兵強攻塢壁。那種情況下,當有一場苦戰?!?/br>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會兒,輕輕地吸了口氣。 山風呼嘯著吹過頭頂,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里飄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風里鼓脹的氅衣扯平,“看來平盧王只是外表狂妄瘋癲,內里行事不失理智?!T樓風大,我帶你下去?!?/br> 周敬則親自提著燈,護送兩人下去,一樁樁地回稟后續事宜。 “……已經遣探哨尾隨。跟到歷陽城外,眼看著兵馬入了城才回來?!?/br> “燕斬辰快馬加鞭回來。據他說,阮大郎君領兵趕來救援,前鋒營已經快到了?!?/br> 荀玄微頷首,“我剛寫好一封書信給阮大郎君。叫燕斬辰辛苦些,加急送過去。務必當面告知阮氏兵馬,平盧王已退兵?!?/br> “是?!敝芫磩t領命快步奔出。 荀玄微自己提了燈籠,領著阮朝汐慢悠悠繞著塢壁緩行一圈。 途中遭遇了眾多的塢壁民口。有佃戶,有部曲,有匠戶,有舉族投奔的小士族。 路邊,門前,窗后,都有人不安地等候著。一雙雙緊張期盼的眼睛從四面八方盯來,無數道發顫的聲音詢問同樣的問題: “塢主,外頭當真退兵了?塢壁當真守得???” 荀玄微一路緩行,以極溫雅和緩的語氣,不厭其煩地重復相同的兩句話, “退兵了。守得住?!?/br> 云間塢周長二十里有余,宛如山間一座小型城郭,走走停停,一圈緩慢走下來,已經過了二更天,燈籠里的蠟燭換了兩次。終于走回主院時,守在門外的楊斐望眼欲穿。 楊斐快步趕來,雙手奉上一封書信。 “郎君,郎主遣人快馬來信。郎主口信詢問,平盧王為何突然發兵?崔十五郎之傳言究竟內情如何?煩請郎君盡快修書一封,回復郎主。荀氏壁的來人在院外等候郎君書信?!?/br> 荀玄微接過厚實的書信,隨手遞給阮朝汐,“知曉了。讓他等著?!?/br> 手里突然多出一封信的阮朝汐:“……?” 楊斐在身后急得跺腳,“哎,郎君,太敷衍了。荀氏壁的來人是郎主身邊得用的孟重光,還是早些回信,早些把人送走的好!” 荀玄微往身后擺擺手,兩名荀氏老仆一左一右關了院門。 阮朝汐莫名其妙捧著荀氏壁家主的來信,一直跟隨進了書房,把厚厚的家信放在長案上。 “塢主不拆嗎?”她疑惑地問。 “不急?!避餍⑿戳艘谎酆谄衢L案上躺著的書信。朱紅火漆刺目。 “里頭大抵沒有好話。我今晚倦怠,等過幾日精神好些,再拜讀里頭的洋洋訓導之語?!?/br> 阮朝汐聽了那句‘今晚倦怠’,立刻起身告辭。 她輕手輕腳地出去。走到門邊時,回頭瞧了一眼。 荀玄微坐在原處,黯淡燈火映亮了他的側臉,光影朦朧,人仿佛坐在朦朧淺光里。 他的目光垂落,指尖隨意地擺弄著案上那封沒有開封的家信,嘴角始終噙著一絲淺淡的笑意,和晚上寬慰百姓時并無太多不同。 他的情緒向來不外露,并不會表露特別的喜悅,也極少表露哀傷。大多數時候平靜如深海無波,輕易看不出水流動向。 阮朝汐知道自己該走了。 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自己無緣得見的父親。她從未有任何印象,但在阿娘的描述里,她可以輕易地勾畫出一個抱著愛女、喜悅無限的年輕父親的模樣。 那么喜愛她的阿父,卻早早離世,陰陽兩隔,徒留遺憾。 眼前的郎君,出身優渥,才華出眾,卻不能得他父親的喜愛,數月前遭受的一次嚴厲家法,令他病體纏綿,至今未能痊愈。 一股熟悉的苦澀感覺彌漫心頭。在這個瞬間,阮朝汐無聲地感受到了某種她從不陌生的,屬于人世間的苦難的滋味。 然而這種熟悉的苦難滋味,和眼前溫潤如玉的郎君卻又格格不入。人世間被苦難輕易激發的陰暗而激烈的情緒,他的身上始終不曾出現。 沒有懷疑,沒有驚懼,沒有憤怒,沒有消沉。世人大都逐甜避苦,上蒼卻降下太多無情苦厄。磨難和意外屢屢降臨,她見過了太多的懊惱不甘,太多的哭天搶地。 她從未見過任何人像眼前的這位,從容地迎接苦厄,情緒無波無瀾,坦然自若到近乎冷漠。 阮朝汐站在門邊,過于復雜的情緒涌上尚稚嫩的心頭,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化解這種復雜的感受。她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但她轉不開身。 燈下獨坐的郎君雖然年紀輕了些,身形單薄了些,偶爾還咳嗽幾聲。 在她眼中卻仿佛化身一座巍峨綿延大山。 阮朝汐默默地想。她的父親若還在世……是否也會是這幅巍峨如山的模樣。 她的父親,有五成可能是司州阮氏世家子。阿父年輕時,是不是擁有同樣的沉靜性情。遭遇到苦厄不幸時,是不是也會像眼前郎君這樣,擋在阿娘和年幼的她面前,坦然自若地直面人生苦難。 阮朝汐站在門邊,想得出了神。 荀玄微察覺了她的凝神打量,目光詫異抬起。 視線接觸的瞬間,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微微地笑起來,抬手召她回去。 “走了整個晚上,差點忘了還沒用晚食。你怎的不和我說。是不是餓了?” 白蟬得了吩咐,很快端來了一碟小廚房新做好的溫熱餅子。 晶瑩剔透的琉璃碟里,整整齊齊放了四塊髓餅。熱騰騰的香氣彌漫了整個書案。 阮朝汐垂眼打量了片刻,掂起離她最近的一塊髓餅,咬了一口。 芳馥濃郁的香味混著rou香涌進了口腔。 “好吃?!彼怀粤艘粔K便停住,把琉璃碟往前推了推,“塢主也吃點?!?/br> “阿般多吃些。長身體的年紀,莫要餓著了?!避餍⒆约耗昧艘粔K,咬了一口便放下,把琉璃小碟里剩余的兩塊推回去,笑問了句,“對了,從前都見你把髓餅帶回屋里。今晚怎么舍得吃了?” 阮朝汐尖尖的小牙磨著細餅,不吭聲。 她不肯答,對面的人也不再追問,把燈盞撥亮幾分,在燈下繼續悠然翻閱起了阮朝汐這幾日練的大字。 滿紙都是“日出雪霽,風靜山空”。 他翻了兩張大紙,把紙張遞了回來。 “筆下寫‘風靜山空’,心頭卻不靜不空。滿紙煩躁壓不住,一筆一劃皆凌亂。這幾日局面緊張,人人自危,原也怪不得你。我只問一句,叫你摹寫阮大郎君的字,你怎么改成摹寫我的字了?” 阮朝汐把紙張打開,飛快地打量了幾眼,起身去往火盆里邊,直接丟里面燒了。 “明日繼續摹寫阮大郎君的字?!彼е栾灤?,“但塢主的字也很好,我想一起學了?!?/br> 荀玄微失笑搖頭,“你才初學多久?幾種筆跡混在一起學,當心畫虎不成反類犬?!?/br> 阮朝汐堅持說,“試試?!?/br> 一塊rou香甘美的髓餅吃得干干凈凈,她拿起第二塊髓餅,咬了一小口,接過白蟬遞過的瓷盅,捧著手里,抿了幾口香甜的酪漿。 “我屋里屯了三十六塊髓餅?!彼蝗粵]頭沒尾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