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74節
土長笑她,“那你這人腳估摸著沒法要了,走吧,都晌午了,先量這些地,等叫大家伙撿了石頭再量?!?/br> “石頭撿了鋪砂地?”姜青禾撐著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土粒子,好奇地問土長。 “是啊,俺想想還是得鋪砂才能在旱天保住根苗,”土長彎腰撿起塊小石頭,在手掌心掂了掂,她看著滿地深嵌在土地的石頭,搖了搖頭,“都得先挖出石頭,把地翻一翻,下種漾肥后才能鋪砂?!?/br> “這砂也講究得很,不是俺們說的這里的石頭,這種能用是能用,總不如砂好。砂有三種,一是去山里挖土,篩了土后留下來的山砂,二則是不常見的井砂,三就是那清水河里底下撈出來的河砂了?!?/br> 土長跟姜青禾邊走邊說:“這土的砂也不是不能用,得篩。要是樹苗能活得好,俺是不想鋪砂的,實在是磨人得很啊,這一畝地得三五個人來鋪一天,所需的砂實在多,除了自己下河撈以外,鎮上買賣更貴?!?/br> “但鋪了砂后,來一次雨就能保墑,地里的水不被日頭曬沒,那旱天也不用怕樹苗枯死,而且這鋪了砂的地能管二十年,不能用了再換一批砂就成,麻煩就麻煩些吧?!?/br> “到時候請虎妮她三叔,在砂田里種瓜的,他是挖沙的老把式了,看河道和山溝流向就知道哪塊地方的砂最多?!?/br> 姜青禾感慨真是術業有專攻啊,她問了嘴,“在清水河挖?” 土長搖頭否認,“你回家收拾一下,俺們下午去黃水江那里,讓瓜把式瞧瞧哪里砂多,俺和你瞅瞅江,想想咋挖,等想好了俺們去趟鎮上,把挖渠和理書這件事都辦下來?!?/br> 時間緊得很,春耕在即大伙要開始準備新一年的耕種,拖拉的話還要誤了開荒地。 所以下午姜青禾揣上徐禎做的棗窩窩當干糧,坐在牛車上分給土長和瓜把式時,土長笑她,“這是哪門子的干糧,吃的這么好?!?/br> 棗窩窩還不是那種揉了面把紅棗塞進去的,而是得先煮紅棗再晾干,用黃米面和苞谷面調拌在一起,切好的紅棗塞進去,捏成窩窩型上鍋蒸。 徐禎用的是軟黃米,不是那種硌牙的硬黃米,蒸起來顏色好看,吃起來口感糯,而且煮過又曬干復蒸的紅棗很面,加了糖剛剛好的甜。 瓜把式吃了一口就笑說:“難得吃到這么精細的吃食了,這面篩的細,放的糖也好,俺吃到這口算是得你的濟了?!?/br> 姜青禾拿出那一兜的棗窩窩來,半敞開給兩人,“你們吃嘛,多吃點,叫你們今天享享我的福?!?/br> 這話叫土長和瓜把式都笑了一通,吃完一個棗窩窩后便沒人再吃。因為走過戈壁灘后是黃土地,人都沒辦法開口說話,風吹起來一陣黃風,讓人嗆咳。 姜青禾只好裹緊焊在身上的頭巾,虛著眼透過縫看到哪了,她的屁股都快顛成四半了 。終于聽見嘩啦啦傾瀉直下的水聲,有濕潤的水氣鉆過來時,她知道到地方了。 黃水江不同于賀旗鎮內最大河域烏水的平平波動,它有個坡,讓它的河水十分兇猛湍急。所以即使它的河面寬闊非常,羊皮筏子也沒有辦法從這里過,而且它冬日不上凍,只是水流速漸緩。 瓜把式自己拴好了牛,下去找水流淺能有砂石堆積的地方了,留下姜青禾跟土長面對著這渾濁的黃水。 “我還以為這是條小河,小河水淺,旱天一蒸就沒了,可這河就算挖個五六條水渠,它也少不了太多的水,”姜青禾一路往上,看著越發寬闊的河面,只覺得用來挖渠引水灌溉實在很合適。 尤其這片水域的前半截是黃土地,而不是戈壁灘,開荒地種草和挖渠能互相兼顧。 “衙門不給你挖能有啥法子,只能再去磨磨了,”土長揉了揉眉頭,她手指著黃水江那坡的下游地段,“你看從那往后移一點,先立水閘再挖渠,繞過那些石塊,難是難了些,但兩三年內能挖通,這水渠就能養活一片的林地?!?/br> 姜青禾聽著土長的話,眺望遠處的一片的黃,這里連棵高出地面一米的植被都沒有。 正是因為草木不豐,所以狂風能席卷著沙漠里的沙子毫無阻擋地漫過春山灣。 但是如果水渠挖成,水流澆灌著樹木讓它成活,長成一片防風林,那么黃毛風的威力能逐漸削弱。 她怎么想都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談不上什么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但絕對有利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可明明是對于土地極其有力的事情,卻要花大錢去辦下來,姜青禾扔了塊石頭打水花,看著石頭躍過河面然后消失。 她說:“誰管渠道?” 土長指指天,“最大的那個官管水利,俺們是見不到的,俺們只能見到渠正?!?/br> 姜青禾從南邊雨水豐茂的地方來,哪怕待了兩年也難以摸清這里水渠的重要性,重要到有朝廷委派的水利官員,以及渠正,還有各渠會有渠長分管,也會有的地方派威望重的老人為水利老人管水渠。 “你曉得為啥不,俺們這里地段好,左邊的莊子離得遠,右邊的又隔著一道黃水江,前后都是山,哪來的村子,所以俺們這水渠只供俺們自己用就成?!?/br> 土長敲了敲自己的腿,指著遠處那些不靠山前后相連的村子說:“可是你瞅他們那地段,一村挨著一村,那渠是得從兩村或三、四村田道里頭過的,這天旱不雨地又缺水,為著點糧食不都爭水保田地?!?/br> “為著渠先給哪邊的田用,幾個村子間打死人的都有,尤其是旱年的時候,一點水動輒打的頭破血流。所以為啥衙門要分派渠長管水渠,還有選水利老人,實在搶水搶得忒狠?!?/br> “他們鬧了人命官司后,衙門管水渠管得更嚴了,要是被發現挖私渠那就是重刑,蹲四年牢還得做苦役。不僅如此,哪怕你上報去要挖渠,沒有渠正帶著小吏來瞧過和蓋紅章,你都挖不了,這是俺說的為啥要花錢疏通,就是拿錢請他們走一趟來瞧瞧?!?/br> 姜青禾聽得眉頭緊皺,卻又琢磨到點名堂,她望著遠處那連片的村莊,已經能想到復雜的水渠結構。 她忙問土長,“我們灣里是不是沒有渠長?” 土長搖了搖頭,“俺們這種算小打小鬧的,就算從清水河挖到棉花地的一段,也到不了要渠長的地步?!?/br> “是啊,就是我們這沒有渠長,衙門也不知道這里水利的地形啊,尤其你說對岸鬧的事情,我們跟他們是相連的,衙門還以為又是這片的,肯定不敢給你開渠?!?/br> 姜青禾不敢說摸透了衙門渠正的心思,她覺得大概就是如此。因為這里為著水渠鬧事多,而春山灣就隸屬于這片黃水江的區域,地形上也被劃分到跟對岸村子一塊,所以為了規避麻煩,他們干脆直接拒絕挖渠請求。 所以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怕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土長忙問她,“那你覺得咋樣會給俺們開渠?” 姜青禾從背著的布袋里拿出一本冊子和一只炭筆,她指著黃水江以及對岸村子,又對著眼前的黃土地和遠處的春山灣繞了一個大圈。然后才說:“畫個明確的地形圖,給衙門看,讓他們知道我們這就是個山洼子,不管是黃水江還是清水河,都掛靠不著其他村子的,跟他們說清楚,這水渠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br> 土長恍然大悟,她用力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還得是你的腦子活啊,俺咋沒想到嘞?!?/br> “可要是姐你不跟我說,我哪想得到,”姜青禾說的是實話。 她也不再說啥實話客套話,專心畫起了地形圖,她的繪畫和記憶能力還行,畫出來的東西哪怕粗略,也精準地把春山灣處的地方給畫準確了。 兩人都覺得可以,等她畫完,瓜把式從遠處回來說:“一處能挖,明天叫人來挖吧”,在夕陽西下時坐車圓滿回程。 第二天姜青禾帶著地形圖,以及打好的腹稿和土長坐上羊皮筏子,一路順流到了鎮上,來到了位于六部之外的水利部門。 渠正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他記性還行,看見土長的臉就說:“你是那個之前找了俺好幾趟要挖水渠的,你們那邊挖渠不好挖,俺們過去也是為難?!?/br> “不為難,俺是老實本分人,咋會想著為難渠正你呢,”土長陪笑道,她將卷起來的圖紙一點點攤開在桌子上,“渠正你看,俺曉得俺之前莽了點,讓你老人家難做,這回俺帶了地形圖,你老人家先瞅瞅,再看能不能讓俺們挖渠?!?/br> 渠正懷著好奇接過那卷邊的地形圖,被上面的劃分線、河流走向還有村莊分布以及土地給驚了下。 他見多識廣,更精細的水利圖紙都見過,只是小小的感嘆了一下,就看起了這個地形圖,他邊看邊問,“你們是哪個村子的?” “諾,就在這兩山夾縫中的春山灣啊,”姜青禾適合接上,“我們這里就是個山洼子,前后左右都沒有人家,而且渠正你瞧,這黃水江把我們跟對面村子都給分開了?!?/br> “而我們要挖的水渠,跟對面村子沾不著關系,那河流湍急,你瞧上頭我畫的那坡,那是水流最急處,連羊皮筏子都難以過去的地,更別提我們這又沒有橋,等于跟對岸的村子徹底分開了?!?/br> 姜青禾見渠正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才接著往下說:“所以我們從這頭來挖渠灌溉這片地,就是只給我們灣里用,而且不分戶?!?/br> 聽到這渠正才動了動,他抬起頭問,“不分戶是啥意思?” “這片水渠不用來種莊稼,而是挖了種樹的,這片樹不屬于家家戶戶,當然也不能說它屬于灣里,種下了就是這片地里的,”姜青禾回道。 渠正點點頭,意思用來種樹的,這跟灌溉各家各戶的農田又要更講究點,因為鎮上早幾年對此是有出過布告的,要支持各村各戶種樹。 他又細細看了眼這張地形圖,他問,“那你們樹種下了沒?” 土長告訴他,“去年種下的,搶著雨后半夜給種的,現在基本都活了,要是成的話,渠正你可以帶著人去瞧瞧?!?/br> 見渠正猶豫,姜青禾便說:“從鎮上到春山灣坐筏子平穩得很,順流小半個時辰就到了,不會顛簸?!?/br> 這會兒才是大早上,回來還能趕上最末的晌午飯,渠正瞅了姜青禾一眼,咋就跟個人精似的,畢竟他年紀大了,經不起車馬的折騰,但是羊皮筏子還能坐一坐的。 最后他叫了兩個小吏一起坐筏子到了春山灣,見這個莊子雖然落在群山之間,可一切似模似樣,從邊上走還能聽見里頭有朗朗讀書聲。 詢問了番曉得是社學,他不禁連連點頭,心下好感已經升了不少,等見到那茫茫戈壁灘上長出來的苗種,他來回走了一遍,又蹲下來細瞧,從開枝程度就曉得說的不是假話。 等他帶著小吏從黃水江那里回來后,渠正最后只說了詞,“中!” “到衙門領蓋章條子吧?!?/br> 姜青禾跟土長暗暗歡喜,又不敢表露,只能一路憋到了衙門里。 在條子蓋章要寫清楚引水原因,姜青禾特意強調讓衙門寫為了種樹,還寫下了一句話,風高土燥,引水灌木,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望樹木成活,特批開渠。 渠正只說:“好好種,別辜負了這苗種?!?/br> 而當姜青禾跟土長走出衙門時,土長還捧著條子還有點茫然,就批下來了? 而姜青禾卻已經開始展望,當水渠流經每一寸干涸的土地,讓草芽蓬發,樹木生長,綠色填補戈壁,黃沙漸漸退去,而那一天不會太遠。 第141章 屬于草原的春天 拿到挖渠條子后, 那天姜青禾跟土長坐最后的筏子回了灣里,告知大伙這件事。 老一輩的感慨,“黃水江那大河比清水河可闊多了,從那挖條渠出來, 能養活幾片林子嘞?!?/br> “樹苗子吃水多, 有渠保著才能活?!?/br> 土長說:“挖渠是件大事, 也是苦差事,各家出點人來,銀錢按人頭給,一天有十個錢,年中和年尾各算一次, 肯定不會叫人白做工?!?/br> 其實十個錢也屬實少了,挖渠是實打實的苦力活, 那掄起鋤頭刨地, 土硬到要用力往下砸, 會震的整條手臂發麻。 不等大家嘀咕, 土長又說:“除了挖渠, 在黃水江那邊俺們還打算立兩架筒車,引水灌河邊那片地?!?/br> “那邊俺記的可不是啥疙瘩地, 是黃土地來著, 也種樹苗不成?”胖嬸手里磕著南瓜子, 邊吐殼邊問。 “這就是為啥要找你們來, 那邊翻了地曬過后, 雇你們種草,”土長站得累了, 說完就坐下來,跟大伙面對面說話。 李叔忙問道:“啥是雇?種個草也有錢拿?” 土長告訴大伙, “怎么沒錢拿,只是得你種好到能收了,這一畝地二十個錢才能給,不只是那邊的荒地,灣里所有的荒田今年都種草?!?/br> 這話讓底下人直犯嘀咕,要知道灣里并不是養牛羊的大戶,他們有的最少一兩頭,像是四婆養了幾十頭那還是少的。 所以他們并沒有那么需要草,并不像牧民那樣動輒養上百頭羊,要很多的草料才能上膘。 所以有人就說:“那還用問嘛,種草割下燒了做灰肥啊?!?/br> 當然聽到土長說賣了給牛羊牲畜吃時,他們壓根沒話能說,種唄,種草可比種糧食要簡單太多了。 開春之后,除了春耕,要忙活的事情太多了,堆肥、撿糞、剜青、刨地等等,之前下了農田回來后還能休息,眼下卻不成了。 得趁著天光正亮著的時候,不管是老人還是小娃,都得背著簍子去戈壁灘撿石子?;蛘哂眯¤F鏟刨生在里面的尖石,一點點挖出來扔進簍子里,再拿去倒在不遠處的石堆上。 一部分人還得去黃水江那里撈河砂,成堆成堆的砂石撈起,鋪在席子上吸水曬干再收入倉房,等著盛夏酷暑來臨前把砂給鋪上。 他們忙,姜青禾也忙,理書的事暫時顧不上去辦了,她把地里的活讓徐禎帶著一頭牛干,將蔓蔓送到童學去,當然童學也還沒正式開學,只是先看顧原來的這十幾個娃。 自己跟土長拿著步弓在灣里的荒田里到處走,邊走邊合算出畝數,而這些分出來的荒田在之后都得記在整個春山灣的名下,作為公田。 五天走壞了她兩雙布鞋,真的是從天剛亮走到天擦黑,連晌午飯都是坐在地里解決的,最后還剩點邊角地的時候,姜青禾坐在拉氈子上,她敲著自己腫脹的腿說:“灣里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人口也少?!?/br> 土長頗為贊同第一句,對于第二句她有話講:“其實人算不得太少,畢竟七十來戶,加起來有二三百人,比起其他村才百十口的總要多些?!?/br> “再有點錢就好了,”姜青禾累極了,她上半身靠在草上歇會兒,看著天上大團大團的云說:“要是有錢就招邊上村子里人的來挖渠啥的,總要快些?!?/br> 土長掏掏自己的兜,她嘆口氣,窮的叮當響啊,到處都需要用錢,過兩天又要買草籽和苗種,連眼下讓大家挖渠種草的都是白干活先。 關于缺錢的痛苦是永恒不變的,逃也逃不開。 但是沒錢該搞的也都得搞起來,三月初三宜動土,挖渠動工開始。 土長在黃水江邊進行了簡單的祭土地爺儀式,殺了只公雞,再放了幾串炮仗,幾個漢子掄起手里的鋤頭,在定好位置各刨了幾下就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