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75節
從今天這條名為興安的水渠正式開渠。 當然一條渠要活,并不是靠批下來的條子,除了大伙奮力挖渠外,最要緊的是落點和渠的走向。 取水口要找得好,渠水進入渠道都是從渠口開始,渠口要進水量大,而泥沙不多,避免渠道里堆沙阻塞而水不流通。 還得反復踩渠、測渠深,十丈為界,把住整條渠的走向。 這是十來位灣里的老一輩花了好些天才定好的位置,所以當除了要立閘口的地方,其余的土被一鋤頭一鋤頭鑿開,在場所有人的心里都極其復雜。 他們看著將要以每天一寸寸的距離蜿蜒到春山灣旁的水渠,到通渠那時灌溉著兩旁的土地,長出草木,帶來生機。 沒有人能在此時不感慨。 姜青禾也是如此,她更知道這是個極其龐大的工程,畢竟興安渠寬六米,而長度有五里,深則兩米,還要貼石塊才能保證底部水不滲出。所以這得需要幾十個人日夜不停,年頭轉過幾個,才能看到通渠的那一天。 她那天吹著來自黃水江的滾滾風潮,轉身面對著黃土地來的陣陣黃風,看到岸邊立起的兩架巨大筒車,它的架子深深扎進地里,等到硬土地翻好能上種,它將引來黃水 江的河水,到縱橫交錯的溝渠里,灌溉這兩岸的草地。 而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時間。 在開挖水渠的隔日,姜青禾又跟土長跑了趟鎮上衙門,這回是去落實理書身份的。 這個很好辦,土長自己覺得妥當,寫文書的小吏也不會不答應,只是遞文書時說:“那你們可得好好上心了,除了之前掛在戶籍上的那些地以外,所有荒地在立夏前會有書吏進村待幾天合算?!?/br> “你們今年的地丁是真的要收,推脫不得了,諾,這是上頭新的文書,你們拿去瞅瞅,不同的地征銀是不同的?!?/br> 小吏推來一張厚紙,上頭大概意思是上田(包括水田)一畝半按一畝征銀十個錢,中田則為兩畝折合成一畝上田,下田四畝折合成一畝征銀十個錢,今年新開荒田不征田稅,來年起科。 其實這個攤丁入畝征銀還算合理,但是攤到莊稼戶頭上都是一筆不少于三百個錢的費用,甚至更多,因為春山灣每戶所種的田地沒有少于五十畝的,雖然并非全是上田。 趁著土長還在細看那個征地丁的文書時,姜青禾則問小吏,“那番糧地呢?今年新開的荒地也能免田稅不?” “番地啊,哪個部落的?”小吏翻找手里的冊子,轉過頭問。 “蒙人?!?/br> “那也不成的,番地本來賦稅就輕,你看啊,”小吏拿過書冊,點點上面豎著的一行字,“你自個兒瞅,蒙藏兩族的番糧地,只納糧不納草,每畝地只收兩斗的本糧,哪怕新開荒的也要收,收的再少一點?!?/br> 他說:“你們這種給不出來的話,再要不就是折色?!?/br> “折色?”姜青禾有點不解。 小吏告訴她,“就是拿銀錢來抵要收的糧食?!?/br> 姜青禾問清楚了青稞折色后,她又問道:“那戶籍落的地是草場,還要征草束嗎?” “征,這個草束跟開荒地就不是一回事你懂不,你開不開荒地,只要你戶籍落了草場,就得按畝來征草束?!?/br> 小吏關上書頁,他看了眼姜青禾說道:“既然你問了,給你們也提個醒,前些年逃過了就算了,現在糧草吃緊?!?/br> “又要打了嗎?”土長放下手里的文書,趕緊問道。 “哪啊,眼下太平得很,俺們可還指望再過十幾二十年好日子嘞,這是前頭打了勝仗繳來的牛馬羊,足足有上萬,可不就糧草吃緊,今年草束必征的啊,你們下頭那平西草原在首征的這一批里, ”小吏微笑。 姜青禾覺得他笑的好讓人心煩,但同時又知道,今年的草價必漲,種草這條路穩賺不賠。 她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往年貼出的布告文書還能看嗎?” “俺這肯定不成,你出門往左拐,有間書鋪,上店家那買去?!?/br> 土長出了衙門問姜青禾,“買布告做什么?” 由于土長雖然識字,但那布告上寫的全類似文言文,語意極其壓縮,她看不懂都是聽布告使念的,所以她的手里壓根沒有這些年的布告內容,只有小部分她聽過的才記在腦子里。 “我想找找,頭幾年有沒有啥政策,比如我來的那年還說開荒地免田稅一年,次年征半,第三年全納的,”姜青禾說起這一茬來,她就是抱著希望看看。 最后從那個書鋪店家得到了積滿灰塵的布告,他還很得意,“這些都是俺自己去抄的,好些年沒人要過了,可趕著碰上你了?!?/br> 確實也就碰上她這個冤大頭了,這些布告實在生澀難懂,姜青禾看的暈暈乎乎,只能回去慢慢看。 收起布告后,她和土長沒去衙門,而是去了牲畜行找羊把式。 也算是趕巧,羊把式沒出門,正從牲畜棚出來,他看見姜青禾還愣了下,轉頭朝邊上的屋子喊:“巴圖爾,你那草場來人了?!?/br> 巴圖爾在屋里應了一聲,接著風似的跑出來,用他渾厚的聲音喊:“誰來了,誰來了?圖雅??!” 他真的好激動,那張胡子掛滿兩鬢的大臉上都能看出笑意來。 見他倆有話要聊,土長自己去找羊把式談牧草的事情去了。 巴圖爾拉拉自己身上沾滿血跡的圍布,他昂起頭指給姜青禾看,“這一個冬額會了好多,啥羊的口炎,還是骨頭扭到了額都會,額還能給羔羊斷尾,剛還在給一頭母羊接羔嘞?!?/br> “吃了不少苦頭吧,”姜青禾說,她印象里的巴圖爾又高又壯,雖然胡子拉碴的,但不管是拉著勒勒車,還是騎著馬,都能讓人一眼瞧到他那精氣神。 可這秋冬的磨煉讓他沉穩了不少,瘦而且臉頰凹陷,眉骨更加突出。 巴圖爾嘿嘿一笑,他并不想說自己學得有多累,這學兩把刷子的事情哪有喊累的理,哪怕是給羊掏屎那也得做啊。 “額這還有會子就能回去了,大伙咋樣?在冬窩子那邊住得好嗎?” 巴圖爾最關心的還是這件事。 “都好啊,有吃有喝的,圖雅還教大家說方言嘞,一個個現在都會說上幾句了,等這一批母羊下完羔后,大家就從冬窩子里遷出來,要去開荒地了,”姜青禾如實說。 巴圖爾心里安生多了,然后帶著姜青禾在屋子里隨意逛了逛,正碰上土長和羊把式一起走出來。 姜青禾問羊把式,“叔你知道南邊那里怎么樣儲藏干草,顏色還是綠的?” 羊把式想了想,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但是怎么讓羊草割下來,草還是綠的,他沒見過,要是知道的話,他肯定早早讓牲畜行調制干草了。 但鑒于他跟姜青禾也是老交情了,而且她這人出手大方,對于羊把式這種眼里只認錢的人來說,就跟這樣的人合得來。 所以他雖然不知道,但還是給姜青禾出了個主意,“你去問問南北貨行那的人,興許有知道的?!?/br> 姜青禾后面又跟他閑聊了幾句,巴圖爾出來送她,“等再晚些日子就回去啊,等額的這兩把刷子更穩點?!?/br> “好,我會把你這話帶到的?!?/br> 姜青禾跟他揮手告別,又和土長去買了牧草的草籽,再去南北貨行時人家關門了,最后回了灣里。 當傍晚土長叫來灣里人,當眾跟他們說明姜青禾當理書這件事。 原本以為大伙會有格外強烈的反應,但是他們特別平淡,有的人還蹲著,手里捧著飯碗繼續吃,嘴里塞著飯含糊不清地說:“早知道了啊?!?/br> “這個理書她不當,難不成讓俺來當,那真是笑死個人哩,”剔著牙的李伯開口,眾人大笑出聲。 “這事土長你就甭說了,俺們心里門兒清,來點別的?!?/br> 土長跟姜青禾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了,隨后說起種草的事情,這個事情要格外看重。 說完了各個草籽要注意的,土長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問姜青禾,“上次說的向牧民收糞肥這件事辦的咋樣了?” “等著吧,”姜青禾籠統地回道。 但其實她早就把這件事托付給了霍爾查。 所以早在幾天,草原上的禽鳥還安穩棲息在木架子上時,霍爾查帶上幾個人趕著勒勒車,沿著他們熟知的方向,一路狂奔。 初春的原野活過來后,冬窩子里的藏民正準備收拾東西離開,霍爾查就是這個時候到的。 寧布看見他,幾乎是跳起來的,小跑迎過來,他隔著老遠就喊:“是歇家讓你們來的嗎?” 霍爾查跳下勒勒車小跑了幾步,他納悶地說:“你怎么知道?” “額當然知道了,額們冬天織氆氌的機子要冒煙了,把她帶來的羊毛都織成氆氌了,她說過會找人來拿的,”寧布滿臉的堅定,“歇家是不會騙人的?!?/br> 畢竟他們沒有勒勒車,連像樣的馬都很孱弱,根本無法送到春山灣。 在他們想要去往春牧場的時候,堅守著這件事,等了又等后終于盼來了。 寧布壓根不等霍爾查開口,自顧自地說著,他應當是這個冬天吃的不錯,臉也圓了些,說話聲也大,腳步輕快。 人一旦沒有饑餓感,做什么都很有精氣神,包括說話,寧布說話是一茬接一茬,像草原上細密纏繞的草層。 “額們這個冬天一點沒歇過,你看這是歇家要的氆氌,阿拉瑪織的,多漂亮的顏色啊,還有這些嘎烏和木碗都是俺們一點點雕出來的,…” 霍爾查掏了掏耳朵,這么密的藏語讓他聽的頭昏腦脹,眼睛瞥向那一堆的木碗,又從一疊疊整整齊齊五顏六色的氆氌上略過。 最后他在寧布說的最起勁的時候打斷道:“歇家還要跟你談點你有的東西?!?/br> 寧布茫然,“什么?牛羊糞?” “昂,這你們沒有嗎?”霍爾查震驚。 寧布撓了撓臉,“有啊,還挺多的,這幾天草活了起來,帶著羊出去吃鮮草,撿了很多?!?/br> 但是他真的發自內心的疑惑,悄悄貼近霍爾查,他壓低聲音問道:“歇家為啥收這個?她們那缺火用了?” 畢竟在他的認知里,壓根沒有糞肥田的說法,只有羊吃草,羊落的糞便讓草原上的草長得更好。 “她不缺,你們缺啊,”霍爾查極力美化姜青禾,“你們缺糧食啊,她就想跟你們用你們有而且很多的東西換啊?!?/br> 寧布愣了會兒,他看向草原,感慨了句,“歇家真的像草原應靈神啊?!?/br> 因為他們的糧食真的快要吃完了,在轉場前快要靠羊奶過活時,歇家來了。 當霍爾查說不止是換他手里的,還要換其他部落的時候,寧布的心里像草原掀起了草浪一樣不能平息。 他帶著霍爾茶找到了其他幾家小部落,他們都以放牧為生,由于不種地,只能靠著奶制品果腹為生。 當聽見上一年秋聽過的歇家,眼下要收他們手里積攢的牛羊糞,還用糧食來換時。 大家內心的震驚并不訝于草原一夜之間草長得比人還高,他們不敢相信在于,真的有人會拿糧食過來換。 當他們第二十次質疑時,寧布這時要說:“額就說歇家是個好人啊?!?/br> 但是對于這群常年在溫飽線上掙扎的牧民來說,歇家這個詞在他們心里不再是一團模糊。 他們有的把歇家當做寶貴的東西,比如羊吃了會有很多酥油的羊茅草,以及不能缺少的羊奶。 或者說是帶給他們生命的草原,寬廣而偉大。 此時屬于草原的春天才真正來臨。 第142章 讓長生天審視 對于小部落的牧民來說, 每年最難熬的是冬春兩季,冬天太冷,羊不產奶,糧食少得可憐, 干草備得不足, 羊餓得要去舔土飽脹而死。 而春季牧草長得慢, 熬過了一冬后羊的膘情很差,又正值下羔剪毛期,隨時都要損失一批羊,只有熬到春末才有奶和rou吃。 所以要是能用牛羊糞換到糧食,這對于他們來說, 更有希望在長途跋涉中轉到夏牧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