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66節
這一年她就跟嗉袋子系紐扣一般,日子緊扎得很。 早前地里還沒有種糧的光景里,天不亮就出去給人地里做活,掄著那鋤頭刨地,晌午吃點饃饃就熱水,一天下來震的手麻,長血泡,才賺兩個錢。 穿著爛布衫衫,吃的硬饃饃,沒日沒夜地干活,就攢的那么幾個子都得反反復復數個十來遍,琢磨著到底啥時候能蓋大房子。 一張炕睡四個人,擠的壓根沒有辦法動彈,冬天燒炕都不舍得燒,只有炕頭那里是最暖和的。 飯只吃兩頓,餓的肚子里叫喚的時候,灌點熱水,或者是那剩的蒸饃掰碎泡水里,筷子沾一點清醬攪攪,有點味湊合吃。 反正那時她卯著一股勁,只想拼幾年,吃糠咽菜都不算啥,捱過幾年日子肯定能好過,啥摘紅花、撕煙葉、搓麻的活計那也是不肯放過的,冬天砍芨芨草編筐去賣,一點點攢錢。 說實話要不是姜青禾開了鋪子,讓她走村當個小東家,她這會兒還擱地里刨食,指望那一兩個活的錢糊日子。 一天收到三十個錢的時候,她回來大半夜沒睡,把那錢翻來覆去數了個幾十遍,那叮叮啷啷的聲音吵的炕上幾人沒法睡才收了手。 所以哪怕大熱的天,天黑就出發,一路上顛的屁股疼,到處是淤青,出日頭烤的人大汗淋漓,骨頭都疼。 那些個主家也不是好相處的,為著十幾個錢吵嚷到動手,一天下來連rou帶骨頭能輕個四五兩。 她都咬牙撐了下來,這會兒看見自己蓋的屋子,偏頭掉了眼淚,隨后又拉上頭巾跟姜青禾說:“有間磚瓦房是好哈,冬不怕雪刮塌屋頂,夏天也不憋氣,涼快得很?!?/br> “俺這輩子算是值了,俺有了屋子腰桿子都硬了?!?/br> “能有多硬氣,”姜青禾看著開闊的屋子,地還是黃土地,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問。 宋大花叉著腰說:“那當然硬氣,往常旁人要是請俺去他地里幫忙,房子沒造好俺兩個錢也去,眼下造好了,兩個錢誰看得上,起碼要四個錢才成?!?/br> 姜青禾愣了會兒,聽懂后哭笑不得,幫忙給她一道燒火。 住新房得嚷房,宋大花只喊了相熟的幾家子,像是四婆、苗阿婆、土長她們。 大伙坐了一桌子,每人還帶了個菜來,都是些家常的,啥豆腐粉條,來慶祝宋大花一家住進了新屋。 還喝了不少酒,宋大花那股興奮勁沒法消,拿著酒壺一直給大伙倒酒。自己喝了好幾碗,瞧著好端端的,結果突然坐那哭得稀里嘩啦的。 最后倒在姜青禾肩膀上,拽著她的胳膊說:“這屋子俺的,俺家就擱這了,你聽到了沒?” “聽了,聽了,你的家你的屋子,”姜青禾打了個酒嗝,下回喝酒這事別找她。 搞的她跟著眼睛發紅,臉也紅。 這夜反正也不知道吃到了多久,姜青禾最后只記得宋大花鬼哭狼嚎的笑聲,把睡著的幾個娃都嚇得坐起來,忙問“是老貓獾來敲門了嗎?” 也是叫人難忘。 宋大花家暖房后,又下了一場雪,這一場雪下了足足有三天,天地白茫茫一片。 臘八也在大雪封路中過去了,各家在自己家里吃了一頓黏黏糊糊的臘八粥。 等雪徹底化后,到了臘月十二,鎮上的年味越來越濃,市集已經不數著三六九開集了,每天都有集,徹底亂號了。 而這一天,姜青禾把她那所有的牲畜,全都托付給了宋大花。 “交給俺你就放寬心,年二十五要回來啊,得殺年豬,你要不回俺也給你拉出去宰一頭算了,”宋大花站在牲畜棚子前,數著里頭有幾只羊。 姜青禾昂了聲,她把放在倉房的谷糠、麩子和干草拿出幾袋來,疊在棚子旁邊,拍了拍手說:“東西要是賣得快,趕得及肯定回,你們也趕著二十五來辦年貨,說不定還能一道回來?!?/br> “苗苗,好了沒,抓緊走了,到鎮上還要再收拾東西,”徐禎在門外喊道。 “來了來了,大花我這一窩牲畜就托給你照看了啊?!?/br> “走吧走吧,”宋大花甩甩手,又追出幾步來,“你二十三回不來的話,有裱糊匠來,你糊是不糊?” “糊啊,這頂上都糊一遍,你看著辦吧,”姜青禾叫她別送了,趕緊走出去。 院子外徐禎還在扯油布,蓋在那一車的毛織品上,免得等會兒進沙。 而這一車的東西,全都是這段日子以來,大家日夜趕工織出來的東西,包括毯子、地毯毛線鞋、手套、圍巾,各種顏色的毛線球、毛氈鞋、氈帽。 以及全是紅色制品的,大小中國結、剪紙、對聯、芨芨草染紅編織的筐等等。 要賣的東西太多,徐禎駕一輛牛車,姜青禾則是讓馬騾子拉著車,蔓蔓抱著黑達縮在后面的棚車里,旁邊全是堆疊到棚頂的東西。 姜青禾拉著車到大槐樹底下的時候,已經有好多人等在那里了,揮揮手讓她停下。 陳嫂子伸手塞過來一包白饃饃,“窮家富路,鎮上買啥都要銀子,嬸的手藝你知道的,拿著吃吧?!?/br> “還有俺的,俺昨夜剛做的油鍋盔,拿上拿上?!?/br> “要是沒那么好賣就別撐著,早些回來,俺們又不是只靠這東西過活,”三嫂子說了一嘴,又自打了下嘴巴,往地上呸了呸,“瞧俺這嘴,哪能不好賣?!?/br> “俺做的黃米糕,腌蘿卜,這這這還有俺家侄子來看俺送的那啥,冬果梨,給你放后頭了啊,記得吃啊,凍壞了就不成了?!?/br> 姜青禾手拉著韁繩,剛把馬騾子給停下來,懷里就被塞了一堆東西,她知道這都是大伙的心意。 “好了嬸你們別送了,回去吧,大冷天的天不在熱炕上待著出來送我做啥,”姜青禾兜著東西,她一說話嘴唇就貼在頭巾上,只能費力拉下來點。 “東西肯定能賣完的,你們只管放寬心,要是賣得快,年二十三我指定回來,到時候領了錢,都去鎮上置辦點東西,過個熱鬧年啊?!?/br> “其他真別送了,你們瞅瞅那一堆的東西,馬騾子等會兒都拉不動了,我走了啊?!?/br> 姜青禾沒拒絕,這些送的也不是啥貴重東西,她下來放到棚車后面,趕緊上車,甩鞭走了,隔了段路才停下來沖著后頭喊,“別送了,回去吧!” 那些送她一直送到出了路口的婦人們才停下,她們看著遠去的車,看的是一串串的銀錢。 但又不只是銀錢,是這個年要置辦的年貨,是明年的時候起新屋,買小豬崽、買羊羔的錢,是自己的私房,買些針頭線腦的,給娃買點零嘴的錢。 而這一車承載著她們期盼的東西,則在半下午,陰蒙蒙瞧著又要落雪的天里,到了鎮上。 壓根顧不上吃飯,開了門板,簡單地打掃了下,徐禎卸下東西,蔓蔓屁顛屁顛抱著一大捆毯子進來,黑達一直在她腳邊打轉,差點踩到它,氣得蔓蔓在屋里跑著要追她。 而姜青禾也不搭理,趕緊把那些紅結掛在墻上,她站在凳子上,低下頭喊,“蔓蔓你別跑了,桌子上還有包糖酥餅,你拆了先吃口墊墊肚子?!?/br> “徐禎你來幫我拿下紅結子,再從我包里拿點錢,你去買三對紅燈籠給掛在外頭屋檐下?!?/br> “好,”徐禎咬了口油鍋盔,拿起紅結子遞給她,“要不我再去買兩碗熱面?!?/br> “成啊?!?/br> 結果這碗熱面買來,沒吃幾口又忙著收整東西了,要把這些東西挨個放到它該去的位置。 等全收拾好,原先基本賣空的鋪子又變得密實起來,不管是紅燈籠,掛在墻上的紅結,還是搭在架子上的紅對聯、紅紙,又或者花花綠綠的毯子啥的,都充斥著喜慶與溫暖。 囫圇弄好后,一家三口才躺在了二樓的木板床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鎮上過夜。 雖然鋪了厚絨毯,蓋兩床棉被,也穿了厚襪子,但早已習慣睡在火炕上,不管咋動都暖和。 到了木板床就不行了,蔓蔓縮在爹娘中間,而姜青禾則要把腳從自己的被子里伸出去,搭在徐禎的腳上才覺得腳沒那么冷。 鎮上的夜里冷,靜的只能聽見風拍打著窗戶,這時蔓蔓說:“我的腿喊好冷,娘你摸摸?!?/br> “它跟那個掛在屋檐下的冰棱子一樣?!?/br> 姜青禾閉著眼說:“我不摸,你可以把襪子脫了,把腳塞到你爹懷里去?!?/br> 蔓蔓還真做了,不過沒有脫襪子,徐禎就幫她捂著腳,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哪怕霧氣還很濃重,街邊已經傳來了叫賣聲。 “紙馬,上好的紙馬…” “年畫,誰要年畫,紅彤彤的喜娃娃呦” “紅燈籠,紅紙頭,門聯子誰要” 聽著外頭越來越盛的叫賣聲,姜青禾啃完了包子,趕緊去開門。 “你這鋪子終于開了,俺前頭從這里走了好幾趟,”一個老大娘從旁邊走過來寒暄,“俺前頭就想買你家的那紅剪紙,你咋就不開門哩,旁人家都不送那漿糊,只有你這送,俺走過好幾家門了,想想又走回來,就是等你開門,可算被俺趕上了?!?/br> 她羅里吧嗦說了一堆話,眼神往后頭瞟去,“你那漿糊還送不?” 姜青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她點點頭,“咋不送吶,這回熬的漿糊好,沾一點保管牢靠?!?/br> “還是那個價,他們那都漲嘍,要趁著年底賺些利的,”老大娘撇撇嘴。 “不漲啊,那不還是一個錢兩張,買十個錢送漿糊的嘛,”姜青禾說完,又走過去拿起紅對聯,和一張福字,指著這兩樣對老大娘說:“還有年底不是要買聯子,我這都是秀才公寫的,阿婆看你是要保家宅平安的,還是子孫上進,要是想叫來年風調雨順的,我這也有啊?!?/br> “這買一對聯子,還送你張福紙,這上頭是福字,貼在門上,這福字不就送到你家來了?!?/br> 老大娘聽了連連點頭,“你這好,給俺來那個保家里平安,子孫上進的,俺買兩對,你是不是得送兩張?!?/br> “買幾張送幾張,”姜青禾說的大氣,反正過年嘛,送點東西大伙才愿意來。 這會兒只有老大娘一個人上門,姜青禾也再拉著她多介紹了點,“還有我旁邊那毛線團,買上個十卷我還搭你一塊豬胰子嘞?!?/br> 她拿出小娃拳頭大小的豬胰子給老大娘瞅,老大娘不敢相信,“你們這玩意也送?!?/br> “這過年不就圖個喜慶,得送點讓大伙高興高興嘛,大娘你要是幫我上正興街那里吆喝幾聲,我還另送你塊大的,你瞅咋樣,”姜青禾從柜子里拿出塊更大的,放在老大娘面前晃了晃。 她都放了魚餌,老大娘當然上鉤,她拍拍自己的胸膛,“俺曉得,不就是要拉人來嘛,你等著啊,把那兩塊豬胰子給俺留著?!?/br> 不止老大娘一個,姜青禾對之后來鋪子的十個人都是這樣一番說辭,沒辦法,豬胰子的誘惑力太大了,壓根沒有人不同意。 有的甚至還說:“那俺每天給你去吆喝,讓人來買,是不是每天都有豬胰子能拿?!?/br> 姜青禾答應了,反正她的豬胰子準備得很多。 于是這十幾人興高采烈地跑去吆喝,哪里人多往哪里去,這會兒在各個攤販間打轉的人,被年底瘋漲的價格鬧得惱火,一聽還有買東西白送豬胰子的。 那群人頓時手里拿著的紅紙也不看了,拿著韭黃的,順勢把韭黃一放,自己趕緊跑著過去,地上有點滑,差點摔了還要跑,生怕占不到便宜。 買東西送東西這招在這仍舊很好用,尤其那些要用的紅紙啥的,姜青禾只要花五或十個錢就送漿糊、剪紙和福字。 所以第一天涌過來買這些的人最多,還有毛線團,為了塊豬胰子,全買的十卷及以上。 第二天還是買這些的多,因為便宜,大伙多買點,還能走親送禮啥的。 第五天,這些徹底賣空了后,姜青禾另一邊價格較高,要五六十個錢的毯子、棉馬夾或是二十個錢一雙的毛氈鞋等等,買的人都不太多。 她干脆關了鋪子,跟徐禎還有蔓蔓一起拉著東西跑到市集上賣。 “買一條毯子送一塊大布頭了,買一雙氈鞋送一雙毛襪子,要不搭你一雙袼褙…” 姜青禾在吆喝,徐禎也放下害臊跟著一塊喊,蔓蔓則跑去拉著過路人,要她瞧一瞧這些毯子。 尤其毯子花樣時新,顏色也艷,又正值年關,還真有不少人肯買。 如此又賣了五六天,天天頂著風來吆喝,才算把這一批的毛毯制品全給賣光。 走在熱鬧的街市,揣著厚重的錢袋,姜青禾想,下一年再也不想來叫賣了,擺攤的苦誰擺誰知道。 可她想著賺來的錢,心里又熱燙起來,回去給大家發大錢,等著殺年豬,今年過個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