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65節
姜青禾等她們說完了,才重新接過話頭,“昨兒個土長的意思,我想婆姨你們都曉得是啥個意思了。當然,我也知道,你們有些家里真的是娃大的能幫襯了,小的又剛會走,只想大娃幫忙帶下小娃?!?/br> “童學又比較特殊,只收三歲及以上的娃,太小的娃你讓大娃帶著,她自己都是孩子,能帶出啥名堂來,磕了碰了都是常有的事情?!?/br> “還不如讓娃來上童學?!?/br> 姜青禾知道這個問題是塊難啃的骨頭,如果不說好,估摸著還是有很多娃得被拘著留在家里。 她寧愿自己嘮叨點,她掰開了跟底下的婦人說:“叫他們來上童學有啥好,等明年來的時候,糧食和銀錢都省了,就是讓小娃不要錢地在童學里吃上一頓飯?!?/br> “都說半壯子,飯倉子,他們要是在童學吃,那糧食不又省下大把,哪里會虧了呢?!?/br> 姜青禾喝了口熱水,等大伙把這個點嘀咕明白,才接著說:“還有一點也不用怕,春耕農忙的時候,俺們會叫八歲以上的娃回家幫忙,至于八歲下的,他們自己也管不好,就別去添亂了?!?/br> 這個話一出,又叫婦人們想把娃送到童學的念頭更盛了一點。 姜青禾繼續拋出誘餌,“至于在童學里學啥,難不成光顧著咋玩嗎?” “不是的?!?/br> “等下一年的時候,會再招人,大娃和小娃徹底分開。十歲及以上的大娃學識字、寫字外,還會學編織、染色、手工紡線、剪紙、刺繡、木匠活、騎馬、算賬等這些?!?/br> “其他小娃先從學會自己穿衣裳、疊衣裳,夜里不哭鬧,識禮數開始,當然肯定也會識字念書,但最要緊是把自己給顧好?!?/br> 有婦人聽完站起來,問了一個大伙都很迷惑的問題,“這么費心勞力的,你們圖啥?你說圖錢俺們認,可這也不收錢啊,總得圖點啥吧?!?/br> 因為她們很清楚,就算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rou,那也沒有此時的土長跟姜青禾兩人盡心,她們完全不知道,為別人的孩子這么打算,到底是為啥,又不是觀世人(觀音)。 “圖啥,當然圖這些孩子成為條梢子,圖他們以后有門手藝,圖他們以后都走出春山灣,去外頭見見世面,”土長從后面站起來,擲地有聲地告訴大家。 “說的再真一點,圖他們以后有出息了,能夠幫襯灣里一把?!?/br> 土長說完后,大伙陷入了沉思,而如果要姜青禾說的話,她圖的就是人才啊。 春山灣缺人嗎?一點不缺,但是有人才嗎?有的,不過太少了。 尤其要用人的時候,姜青禾甚至找不出一個能給她看鋪子,口齒伶俐,見人不畏縮,可以認得幾個字,能夠記賬的。 而人才不是憑空出現的,得從娃娃抓起啊。 當然她是想培養人才,土長是真的想讓這群孩子走出去,走出春山灣,見一見外面的天地,不要被困在這個山洼子里。 所以她想讓娃多學一點,什么都學一點。 最真切的話總最打動人,那些猶疑的婦人,那些不愿放手的,最終也決定自家苦一點,讓娃去上學。 當然也有那么少部分人不愿意,原因復雜,比如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又或者是有癱瘓在床的娘,家中只有一個孩子,這就需要土長自己去解決了,至少要一個個說服,有的則要想個折中的法子。 這天女人們回到家,跟自家孩子說:“這個冬學著聽話點,等明年開了春就送你去上童學?!?/br> “多吃點,多學點,回了家來也教你爹娘兩三個字?!?/br> 那些在童學門外徘徊了好幾個月,只能在童學下學后才能進去的孩子,終于能夠在白天光明正大踏入童學了。 他們不懂為什么突然可以去上學了,但是他們知道真的能上學了,能背著小包,出入無數次渴望的地方。 這天夜里,很多孩子反反復復問自己爹娘,是不是真的?絕對不反悔? “真的,你要是在里頭不學好,到時候給你趕回來,你可別哭?!?/br> 娃連忙說:“俺肯定會好好學的,肯定會的?!?/br> 他們這時又想,冬天咋這么長,怎么還沒有開春呢。 這個冬天才剛剛到來,而今年的童學生活就要結束。 姜青禾在結束的這一天里,請了其他十四位娃的爹娘,來到童學里,給孩子準備一道菜。 不要求準備啥禮物,就燒道菜,大家坐下來吃一頓,熱鬧一下。 所以這一天里就只顧著準備吃了,小娃興高采烈幫著爹娘擇菜,大伙聚在屋檐底下,手上動作不停,說說笑笑。 畢竟幾個月來送娃的時候早晚能見面,哪有不熟的。 “俺這手藝,你們要是想叫俺整頓旁的是甭想了,”虎子娘手下使力氣揉面,偏過頭笑說,“俺家里吃的是羊油,鹽是苦咸的,整個旁的都不咋樣,只有這罐罐蒸饃俺最拿手?!?/br> “俺們今兒個是有福了,還能吃上罐罐蒸饃嘞,”李嬸子夸獎道,“這得下苦工的,沒人肯做,得要白面用馬尾編起來的籮一點點篩,又揉又發面的,肯定昨個夜里就開始忙活?!?/br> “還要把它旋起來,跟個罐罐那樣,上頭圓下頭小,麻煩得很,俺是過年也不愿做它的?!?/br> 虎子娘補充,“這要硬柴燒嘞,火氣足蒸出來才好吃,那饃里一層層的,跟眼下吃的饃一點都不同,軟得很,半點不憨實?!?/br> “那只等著吃你的饃了,俺做饃不是好手,腌菜做得好,今兒個也拿了一罐子,再做個蕎面油圈圈吧,”宋大花把自己腌的酸菜擱到桌子上,用腳踢踢王貴叫他把蕎面拿過來。 自己舀勺面倒進盆里,加點水和堿攪成糊狀,等著晚點舀進勺子里,放入油鍋炸成棕紅色。 宋大花糊面時,她一手攪拌著盆里的面,還要打趣姜青禾,“咋的,你今兒個當起甩手掌柜了?” “當然,”姜青禾雙手攤平,指向在一旁忙碌的徐禎,“我家大廚在這里,等著他給你們露一手,先來個羊肚包rou,再來個胡羊燜餅,這兩道菜夠硬吧,反正我不會做?!?/br> “徐禎你可以啊,這啥菜俺聽也沒聽過,你都會做,”小芽爹手上沾著面粉,在旁邊用手肘撞撞徐禎。 徐禎有點不好意思,蔓蔓就翹著頭替他應答,“我爹當然厲害了!” “蔓蔓你吃過了?好吃嗎?”小芽眼神亮晶晶的,拉著她的衣角問。 蔓蔓理直氣壯地搖頭,“沒吃過,等會兒燒好了再吃,就算我吃過了,小芽你到時候再問我好不好吃?!?/br> 她的話可把在灶房里忙活的大家笑的夠嗆,哪有這樣做的。 土長來得晚,她來的時候大伙東西還沒上鍋,“這會兒倒是趕巧了?!?/br> “叫俺燒,俺吃的那些都是胡亂湊合,就托人到鎮上買了只燒雞,還有半拉醬rou,來來給蒸上暖和會兒,大伙吃好喝好啊?!?/br> 她把東西交給毛杏,爽朗地笑說著,“有啥要忙的只管叫俺,不能燒打下手還是成的?!?/br> “來嘛,”姜青禾喊她,“洗了手來揉面啊?!?/br> “來唄,”土長擼起厚襖子的袖子,洗了手過去和面。 大伙又是一陣笑,你說一嘴我一嘴,話就沒有掉地上的時候,笑夠了又開始繼續燒。 這里鬧騰著,就屬小娃最高興,他們說是來幫忙的,其實啥也沒干多少,摘菜一根長一根短的,洗菜水太冰了,刨土豆也刨不成。反倒手里拿著吃的,嘴巴里塞著,一點沒停過,吃完了立馬有東西能續上。 像是四婆煎好了油汪汪的豬油盒,她都得拿一個來一點點掰開,挨個分一點,不夠分就再掰一個。 小娃們跟蔓蔓學的,雙手接吃的時,表情都很虔誠,還要喊著謝謝婆婆,再開始吃。 豬油盒吃完了,那邊炸的rou丸子又好了,李嬸子就喊:“來,剛好的丸子,你們尕娃來領一個先吃嘍?!?/br> 另一頭的婆婆又拿著糖糕角過來,讓娃先過來領一點墊墊肚子。 等菜全上桌后,一個個早就吃的肚子圓滾滾,壓根吃不了了,只能坐在凳子上,翹著小腳,看大人寒暄。 最后倒是大人們吃的渾身大汗淋漓,啃著罐罐蒸饃,夾一個肚包rou,一咬滿滿的汁水,再來點胡羊燜餅,里頭的羊rou是一塊塊紅燒的羊排,濃油醬赤的。 燜的餅是扯的很薄的餅皮,不是那種厚餅子,貼在羊rou上,蒸熟的時候都染上了醬汁,特別好吃。 大家對徐禎的手藝表示了一致的認可。 要是吃的膩了,來點宋大花腌的酸菜,爽脆又解膩。 等大伙吃得過癮,十來個菜全都吃完了,才倒了點酒,一起敬了杯。 “等明年,明年的時候再來這啊?!?/br> 喝的時候大伙齊聲說,然后大人小娃一起幫著封了門窗,外頭的東西纏上草簾子,蓋好木板。 童學才關上門,等待來年開春的時候再開啟,到時候里面又全然不同了。 小娃們站在童學前告別,一個個喊著大家去自家玩,半點沒有悲傷的念頭。 不能在童學玩,那就上灣里去唄,還能擱一塊玩。 蔓蔓不知應了多少個邀約,到最后她說:“哎呀,那我好忙喲,農忙都沒我這么忙?!?/br> 更是弄的大家什么傷感也沒有了,哈哈大笑著離開童學。 這時,今年的第一場雪才落了下來,大伙駐足,停下來看。 有句俗語叫臘雪是寶,春雪是草。 這場落在了臘月頭天的雪,預示著來年又是一場大豐收。 第134章 過個好年 臘雪不烊, 窮人飯糧;春雪不烊,餓斷狗腸。 雪落下的時候,春山灣里老一輩都這樣說,臘月間多下幾場雪, 等到開春融化, 麥子的收成又保住了。 不過這一場雪只落了一天, 地面剛覆蓋薄薄的一層白,便沒繼續下了。 往年這會兒大伙早就開始貓冬,屋里頭燒著熱炕,外頭管它刮冷風下大雪,只管到炕頭盤腿坐著, 簡直舒坦死個人哩。 可今年還不成,趁著臘雪沒下厚, 漢子們都出去運磚瓦、運炕坯, 幫著那些還沒蓋好的屋子蓋頂。 三德叔叼著旱煙, 叫徒弟將門板搬過來, 他看著那曾經是一間間破舊板屋的地方, 現在卻被推平,蓋起了土磚房, 建的又闊又高。屋內明亮, 再也不是黑達麻糊的, 屋里特別矮小, 人都得彎腰進去, 讓人住在里面沒半點盼頭。 “早知道有今天,俺就去學泥水匠的活了, ”三德叔安門的時候,隨口跟旁邊的漢子叨嘮。 “眼下去學也不晚吶, 俺是叫自家小子去給西村那泥水匠打下手去了,沒工錢給人白做就白做唄,”鋪瓦的漢子在屋頂上搭腔,順著梯子爬下來。 他拿了新的一疊瓦放在筐子里時又說:“俺反正覺著,俺們灣今年土長都能買土燒磚,給他們這些破屋鏟了蓋房,明年指定更要大搞一番了?!?/br> “三德你明年也甭出去了,趁著這時松快松快,俺聽說那油坊,就李老頭幾個去學的榨油,明年開春后得蓋了,可少不得你個老把式?!?/br> 三德叔往外吐出口煙,他熱的解開點羊皮襖子,娘嘞,這日子從哪天開始,咋就活得這么有勁哩。 可不只是他一個人這樣覺著,還有那日盼夜盼住新屋的人。 如果沒有土長給他們蓋,那這輩子靠他們自己殘缺的身體,啥也趕不上趟的,估計大伙全都住上了磚瓦房,他們還是那破屋。 尤其在黃毛風來的那兩天里,他們躲在磚瓦砌的屋子里安穩入日的時候,等風停歇發現自己之前的破屋連頂都被掀走,木板搖搖欲墜時。 本來應該痛哭,可只要想起那新蓋的屋子,還哭啥,這老屋沒了就沒了吧,反正新屋再也不怕雪把屋頂壓塌了。 比他們的房子先完工的是宋大花家的。 她那時剛來到春山灣不久,就說自己以后要蓋個青磚大瓦房,一晃一年過去了,還真被她給蓋成了。 “俺那時就想,這破草屋,俺最多住個兩三年,俺吃再多的苦,一點點壘土,蓋個土房都不要住這了,”宋大花站在那青磚瓦房前,心里燙著,有數不清的話要說。 她本來話就多,啥也能嘮幾句,一天不說話能把她給憋死,可眼下她哽咽著,啥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