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60節
她摸了摸皮板,不算厚,而且應當是去年的羊皮,沒有得到妥善的保管,羊毛發黃打結。 在她厚厚的皮子手冊上記錄著,綿羊皮有粗毛、細毛兩種,分的再細一點有半細毛。而這種來自藏族綿羊的皮子,屬于粗毛,又粗又直,好在羊皮的皮板密實,但這種收了得花很大的功夫重新硝制。 羊皮不容樂觀,那么來自粗毛皮上的羊毛,自然長度也不會太長,卷曲度很小,紡線費功夫,而且還要費力清洗后才能用。 除非當最簡單的棉布衣裳填充物。 長老見她面上并沒有笑意,也抓了把羊毛,他嘆了口氣。 寧布又拿了兩袋,姜青禾讓他坐下先歇會兒,她有話直說,跟牧民不能拐彎抹角,他們聽不懂。 “皮子,這個毛不行,得重新再熟一遍,要二十來天才能好,”姜青禾改換了坐姿,試圖用更溫和的語氣告訴他,這些皮子真的不屬于好皮子的范疇。 如果她收了之后,又花上一二兩請毛姨重新熟,再打理好,那能給牧民的換價則更少了,換取的糧食不能滿足三十幾口人度過漫長的冬春。 “還有這羊毛,羊毛真的太短了,要人一點點搓起來,才能紡線。最要緊的不干凈,枯葉草絮太多,你有這么多的羊毛,上百來袋,我光是叫人挑和分揀,也得花上十來天的時間。這些收是能收,但價肯定不會太好?!?/br> 姜青禾說得這么直白,寧布當然聽懂了,他抓著自己的襖子反復揉擦,“那能換多少?十袋青稞面有沒有?” 這已經是他能接受得最低的換價了。 “寧布叔,羊毛和羊皮我只能照實價收,今年市面上這種羊皮的換價在一百個錢,破損、焦板,”姜青禾點點那羊皮,“二十張最多能給二兩,羊毛的價按短毛最高的給你,一斤也才十個錢?!?/br> “而一石青稞面的價是六十,光青稞則是四十五個錢,二十石估摸著也能換,但你還要干草,羊草曬干一捆的價則在二十個錢上下?!?/br> 寧布聽得稀里糊涂,他抹了把臉,“換吧,都給你,圖雅啦,你幫幫額們吧?!?/br> “你別急,我當然會幫你們的,”姜青禾的聲音那么溫和,她一點不尖銳。 不像是寧布曾經見過的邊客,坐在馬上粗聲粗氣地喊,換東西跟搶一樣。 他知道換來的糧食和羊草都沒有辦法,讓他們安穩地度過冬天,有就可以了,拉著褲帶子過活吧。 “羊毛和皮子換不到那么多的糧食,所以我給你們出了兩個主意,”姜青禾手擱在桌邊,微笑著說。 “只要額能辦到,”寧布的聲音充滿了驚喜,他甚至忘記了自己該遵守的禮,不再盤腿而坐,忽地伸直雙腿站起來。 姜青禾說:“一是,出手你手頭上的蟲草,我能幫你找買家?!?/br> 蟲草,哪怕是在更偏遠的藏區,那也不太多見的,而寧布手上的野生蟲草是上一年用好幾塊磚茶換來的,才一罐。 “如果多的話,幾兩肯定有的,”姜青禾也沒唬他,就她所知,這片地界的大夫還是認識蟲草這味珍貴藥材的。 “那第二個呢,”寧布沒被驚喜沖昏了頭腦。 姜青禾看了眼坐在旁邊的長老,轉回視線說,“我聽長老說你們部落里頭,有位婆婆織氆氌(pulu)很厲害,如果她能出面教授手藝的話,我可以出二十石的青稞面,十石白面?!?/br> 藏族的氆氌織的很好,能用這種短粗的毛紡線染色,織成厚重密實,而且顏色和花樣都讓人眼前一亮的粗毛氈和羊毛呢,比起姜青禾的搭配來說,顏色更靚麗的氆氌更受大伙歡迎。 至少王盛幫她從藏族大部落換回來的氆氌、卡墊,都因為顏色搭配以及綺麗的花紋,而早早賣完。 她提出的這兩個方法,都帶有著強烈的個人性,就是用兩人的利益換取全部人的口糧,在沒有更多的條件下,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除非殺掉幾十頭他們賴以維系生活的羊,但她說不出口。 當然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只會按照羊毛和皮子的價格來算。 “蟲草換,那氆氌額得問問阿瑪拉(母親) ,她也來了,”寧布回道。 寧布的娘是個上了年紀,頭發花白的老人,她聽了姜青禾的話,毫不猶豫點頭,她的蒙語比寧布說得要更為流利。 “可以,額們很缺糧食的?!?/br> “圖雅啦,扎西德勒,”這個年老的阿媽在真切地祝福她,祝福她吉祥如意。 姜青禾對此還是知道如何回復的,她回道:“扎西德勒,shu?!?/br> 老阿媽的腿腳不便,她不太能站起來,只能坐著說:“等跟烏丹啦借點羊奶,請你吃額們的酥油茶?!?/br> 姜青禾自然應是,全部談妥之后,她先帶著寧布回到了春山灣。 在染坊將羊毛全部騰出來,幾個人快速地掰開揉散,先過一遍有沒有零碎的土塊以及故意加重的東西在里頭。 再挑出完全不能用的羊毛,比如發霉的,這在收羊毛的時候是一定得注意的。 挑完羊毛還得分出春毛和秋毛,兩個收價不一樣,秋毛要高出兩個錢來,再是一一過稱。 百來袋的羊毛看著大,其實也只有六十斤左右的羊毛。 在收了這么多次羊毛后,已經形成了完整的安排流程,大羊和雙草負責挑羊毛,虎妮則是清洗。 清洗完后苗阿婆會分袋上稱,安排給來領活的人,再當著領活的上一遍稱,記下給的羊毛稱重是多少,收回的線再稱,紡完的線只能比羊毛要少小半兩,少太多就賠。 這個方法治了一些手腳不太干凈的,被抓到也老實認賠,之后雖然再也沒有人犯過,但是苗阿婆也從來沒有斷過。 “嬸,你把旁邊那炕收拾出來唄,”姜青禾走過去蹲下來說,“我請了個藏族阿媽來教點織布手藝,估摸著得要五六日,我明天去鎮上一趟?!?/br> 二牛那里留的糧食不夠,除了買糧以外,她還得去問問那蟲草,姜青禾看不來這玩意,她問苗阿婆,“叔在家不?有點事找他問問?!?/br> “他這會子有沒有去給人瞧病俺也不曉得,你去看看,他今晚住這不?”苗阿婆拉過姜青禾,眼神往寧布那頭瞅,小聲地詢問。 “住這的,不然沒地方去,”姜青禾回她,安排好寧布后,她立即去了苗阿婆家里。 李郎中正在剁藥材,見了她來抖抖身上的藥材末,“瞧你臉色還挺好,總不是病了,拿了啥來給俺瞅阿?” 姜青禾把懷里那一小罐蟲草遞過去說:“果然啥都瞞不過你,叔你瞅瞅,這玩意真的假的,好不好?” “這是啥,”李郎中伸手接過罐子,嘀咕了一句,打開罐子口,他嚯了聲,“是這玩意阿,哪里頭搞來的,瞧著炮得很不錯,耐放啊?!?/br> “這就是地里長的,藥效好得很,跟那啥人參肯定比不上,不過補肺氣、益腎精,補人得很?!?/br> “那要是賣給藥館能賣多少,”姜青禾拿回蟲草蓋上蓋子問。 李郎中搖搖頭,“你這有十條,估摸著也就是二三兩銀子的事情,你自個兒留著吧,趁著冬給自己好好補補,燉湯補人,手里頭有錢就別往外賣了?!?/br> 他以前也是吃過蟲草的,這玩意只要用對地方,身體虛的每七天里吃上兩頓,如此兩個月,精力充沛許多。 這才是李郎中勸姜青禾不要賣,把好東西留在自己手里的原因。 姜青禾當然要留著,這些日子來,經常奔波,她其實感覺自己的精力也不太好,有時真的體力不支,得補補。 不過她得去鎮上的藥館問問,到底能給多少錢。 去鎮上是徐禎陪她一起去的,現在羊皮筏子已經不能在水面上滑行了,那冷風吹得人骨子里都是發寒的,沒人受得了。 當然坐車去鎮上更不好受,顛的人屁股都是麻的,到鎮上時姜青禾走路都有點一瘸一拐。 她找了家最大的藥館進去問,伙計告訴她,“三百錢一根,你這品相還成,只才一根太少了些,要是多點,價錢肯定能再談談?!?/br> 這個價錢跟姜青禾估摸著差不多,她當然沒賣,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三兩銀子買下,再去談糧食的價格。 其實現在買糧是很虧的,冬天糧價高,鎮上沒地的人要買糧食過冬,糧商就趁著冬天賺一波,價錢沒有可還的余地。 她從糧店到了胖姐那,胖姐今年底糧食生意做得紅火,嘴上叼著銅制煙瓶,咕嚕嚕吸著水煙,吐出口白煙。 “妹子,不是俺說,你咋不早點來,糧價正貴的時候你買大批糧,漲兩個錢都夠你虧的,”胖姐數落她,呼出口氣,手夾著煙瓶在桌上敲了敲。 她說:“青稞面要那么老些,一時半會兒湊不出來,你還要干草,哎呦這玩意價格別看才二十來錢一捆,那都是苜蓿、羊草、鴨茅這些打了曬在一起的,搶手得很。 俺還得去跟賣草的打交情,說好話人家才肯賣。他又不愁賣,光是這地多的是要吃草料的牛羊 ,夏要上油膘,秋要上秋膘,冬春則要保膘,嘖嘖,那玩意真的能掙?!?/br> “姐,你給句實話吧,啥時候能給我湊來,這批糧我真有急用,你通融點,”姜青禾聽完,推過兩塊磚茶,又疊了一小包煙絲,笑容誠懇。 胖姐眼皮垂了垂,將銅制煙鍋又叼起來,笑了聲,“妹啊,你也是個實誠人,姐就愛跟你這樣的人打交道。也給你句實話,青稞和青稞面三天能給你湊足,干草最多能給你湊個一百捆?!?/br> “成啊姐,盡量快些?!?/br> 從里頭出來,姜青禾笑得臉都僵了,好話不知道說了多少,尤其眼下賣糧硬氣得很,不是她求著你買,而是你求著她賣,半點價都講不了。 姜青禾把頭磕在徐禎背上,她悶悶地說:“明年,等明年我一早就備好,再也不往糧商的套子里鉆了?!?/br> 她虧了啊,虧了足足小半兩,還沒法說去,誰曉得糧價漲幅比天氣變得還要快。前幾天看青稞面六十一石,現在就已經六十二了,胖姐說這都是少的,今年白米的價說出來都嚇死個人。 徐禎在車里抱著她,摸摸她的頭。 然后姜青禾突然猛猛親了他一口,興奮地說:“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徐禎疑惑,摸著自己被她牙齒磕到的嘴唇。 姜青禾半坐在他腿上,眼神亮閃閃的,“上回土長跟我說,想要有個多幾個能賺錢的法子,除了染坊和油坊的,我想到了?!?/br> 徐禎很配合地問,“是什么?” “是種草阿!” 姜青禾有點激動,她光是想到牧草的生長速度,不用施太多的肥料,就能猛長一大片,一年可以割很多次。 而春山灣不缺種田的好手,更別說種草了,那些邊角荒地都能包種活,要是不夠種,再往外去,那些撂荒的土地多得不可勝數。 種草簡直一本萬利,壓根不需要太多的支出,又是灣里人最擅長的事。而且光是聽胖姐說的,她就知道這個市場很龐大。 她這會兒腦子活泛得很,她要賣的不是干草,而是青儲飼料阿。 但是這個事情壓根沒法急,她得要有充足的草籽,有了草籽還得等開春才能種。種草收割后如何調制成青儲飼料,而不是干草,她還沒掌握這個技術。 姜青禾奔騰的心終于停歇,但她還是高興,一路上難得哼了歌,反正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她得一步步來。 這個法子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是最適合灣里賺錢的,只要把草籽發給大伙,一畝地給多少錢,收出去再賣,得到的錢應當比染布要多得多。 不過現在她只能懷揣著這個想法,等她能見到羊把式時再問再商量,能不能走好這一步。 眼下最要緊的事,她得在糧食到時的這三天里,跟著寧布阿媽學會編織氆氌的法子。 但事實是,壓根沒法子織,織布機是織寬布的,它不適用于織褐布,當然也并不適用于織氆氌。 織氆氌得要專門的老式木棱機,那種才能織出細密緊實,摸起來光滑的毛呢,氆氌本來就是特殊織法織出來的羊毛呢。 寧布阿媽也有點懵,“額以為你們這里有機子?!?/br> 姜青禾有點懊惱,徐禎卻很興奮,他對于不同品種的織布機都很感興趣,“那機子還在嗎,能讓我看一眼嗎?” 寧布阿媽搖頭,“很久了,很久沒有了,額們趕路,帶著這東西不方便,你們得去更大的部落,那里有?!?/br> 徐禎有點失望,姜青禾也失望,這制作氆氌的事情,就因為織布機卡住了,而到藏族大部落的事情,還得等王盛回來。 寧布阿媽更失望,她一個勁地問,“那糧食是不是得等交了再給?” “壓一半嘛,之后的等阿媽你交了再給,”姜青禾也只能說出這個折中的辦法。 這對于他們來說都能接受。 第四天的時候,運糧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進來了,沒有到春山灣里,而是沿著草場的大道,一直到了冬窩子里頭。 那成袋成袋數也數不清的糧食和干草讓寧布當場哭嚎,那幾個藏族牧民都拉不住他,搞得大伙一起掉眼淚,終于,終于不會餓肚子了。 當糧食裝在勒勒車上,長老挑了好些身強力壯的漢子出來,護送糧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