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59節
第二日又吃了豆漿和油條,蔓蔓要將油條掰碎,淹死在甜豆漿里頭,再啃一口煎的出油,餅皮起酥透著rou的鍋盔。 蔓蔓有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這天她沒有繼續留著徐禎跟姜青禾,自己高高興興進童學去了。 姜青禾再跟宋大花說話,隨意擺了下手。 “你說啥?”姜青禾剛才只顧著跟蔓蔓說話,壓根沒注意聽。 “那賣碗的來俺們灣里了,還不去瞅瞅,”宋大花眉毛高挑,表情又興奮又著急,忙拉著姜青禾往前頭走。 旁邊的婦人湊上來,語氣滿是不可思議,“自打俺嫁進來,在這活了三十來年了,從沒碰上過啥賣碗賣啥的,也就是那換糧的來上過幾趟?!?/br> “這輩子就沒在這見過啥貨郎,”有個女人也插嘴進來,跟幾人并排走著,嘖了聲,“俺前頭回了趟娘家,俺那嫂子還說,前頭又有貨郎挑著啥針頭線腦的來了,俺還說呢,咋俺趕不上這好事嘞,可巧這不就來了?!?/br> “要是有天能擱家門口這邊上,啥玩意都能買得到,不用花那兩個錢坐筏子,進鎮上折騰番,俺覺得這日子再好沒有了,”婦人嘆了聲。 旁邊的女人就伸手戳她,“美死你算了,這都敢想?!?/br> 只有姜青禾在沉思,王盛說要開個雜貨鋪,收了她的針頭線腦和紅鹽,人都不知道跑哪去,見鬼了。 懷著這樣的心思到了灣里大槐樹下,那賣碗來的早就被圍了里三層外三層,擠都擠不進去,這可難得有人肯跑一趟,跑到這旮旯來賣東西。 小販遞了旁邊女人一口陶罐,數好了十五個錢塞到自己的衣兜里,手搭在碗上,側過頭回話,他重復了遍,“為啥來你們這?” “害,俺這一路上走來,甭說多累人,累得骨頭都麻了,這也沒幾個人買,”小販又遞出去一個碗,說起這個忍不住要嘆氣。 他接著說,“到了好幾個村,都說讓俺來你們灣里瞅一眼,說你們這日子過的紅火,又是辦喜事的,又是進村收糧,俺一聽好幾個村都這樣說,路是不好走些,碗都差點折在路上?!?/br> 他咒罵了一路,見還沒到春山灣,都想打退堂鼓了,結果這是最出乎他意料的。 出來瞅熱鬧的一個個穿著花棉襖,臉上一點瘦骨支棱的,飽滿有rou,等頭一個掏了錢出來,他就曉得沒來錯地方。 這個地方的人日子過得屬實可以。 連那大陶甕,三十來個錢都有人買。 “日子也就湊活著過唄,”棗花嬸要了十來口碗,她家里那些都壞了大半,之前兜里啥也沒有,就湊活著用用唄,這回倒是狠了心。 她接過碗又說:“就是養了雞鴨,有糧食飽肚子,哦,還有今年養了頭豬,等再晚些天就宰了做年豬。你要是趕著那天來,來俺家給你吃豬血腸,臊子面?!?/br> 小販聽了心里頭羨慕的水像夏季漲潮一般,起起落落,娘嘞,這日子過的叫還湊合,那他過的是啥日子呦。 等終于輪到姜青禾了,她看著車上零散的幾口碗,和小販大眼對小眼,小販說:“拿得少,真沒了,誰曉得你們灣里人能買那么老些,你要不湊合下?” 姜青禾搖頭,她把這碗留給宋大花,默默看著大伙東一只陶罐,西幾口碗,多多少少都買了點,掏錢也爽快。 仿佛以前染線要收一個麻錢,為著一個錢掰扯鬧過的事情就跟不存在似的。 這時小販也嘀咕,望著大清早就賣空的攤車感慨,“早知道多帶點了?!?/br> 他也問出了跟之前筏客子那樣的話,“你們這還能轉土地過來不,俺瞧著你們這日子屬實過得羨煞人?!?/br> 姜青禾笑笑,她猜想等小販離開,途經幾個村或是路上碰見熟悉的人,都得說一嘴。 在他的嘴里,春山灣已經是個頂頂富裕的大村了,而不是之前那個沒人愿意來的小山洼。 她知道通往富裕的路不遠,但是通往共同富裕的路,還在遙遠的未來。 賣碗的進灣里來這事,成為了很多人閑傳時的談資,他們想著以后是不是會有更多的匠人過來。 而在他們還念叨著賣碗這件事時,姜青禾已經安排好家里牲畜,帶著蔓蔓,徐禎駕車往冬窩子去了。 相比起以往他們遷徙就要花費半個月,這會兒駕車過去只需要小半天。 整個冬窩子除了羊的嘶鳴外,還有笑罵聲,其中嗓門最高的霍爾查喊,“實在學不會啊,這比放羊數數還要難,簡直不能活了?!?/br> 姜青禾從車上跳下來,正在納悶霍爾查說的是啥,只見人高馬大的霍爾查捂著耳朵從地窩子跑出來。 都蘭氣急敗壞地跟出來喊,蒙語都忘了說,用方言喊,“你個慫娃子!” “慫娃子!”一群帶著蒙古帽的小孩也鉆出來,語調奇怪地重復。 姜青禾知道他們在干啥了,忍不住想扶額,果然學一門語言,最容易學的就是罵人話了。 在地窩子里頭,小小的曼得爾娃說:“額學會了一個詞”,在姜青禾期待的目光下,她用盡渾身力氣地吶喊,小拳頭握緊,“中!” 屋里回蕩著她有力的聲音,而姜青禾沉默,蔓蔓滾在地毯上大笑,徐禎咳了聲,他的屁股告訴他,想要離開這里。 門德立馬跟上,“額也會”,他醞釀起架勢,然后舌頭吐出來,伴隨著一聲“俺呸”,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 姜青禾默默地挪了挪位置,她的眼神看向都蘭,只想搖著她的肩膀質問她,到底都教了什么。 都蘭避開她的視線,摸摸鼻子,誰叫他們好的不愛學,就喜歡學這些嘞。 蔓蔓半坐起來,她伸出小手說:“我來,讓我來教,我是上過學的寶寶?!?/br> “你來你來,”都蘭很感興趣,她立馬讓出了位置。 蔓蔓說:“都蘭jiejie,我的蒙語不好,叫那啥葫蘆半瓶子”,她不會說半吊子,只能胡亂編個詞,“你要跟他們說蒙語的?!?/br> 等都蘭點頭,蔓蔓才指指自己,要這下面的蒙古小娃跟著她一起念,“我、是、人,說、人、話” 她又指著趴在旁邊的黑達說:“它、是、狗” 會方言的小梅朵興奮地接上,“說、狗、話,” 蔓蔓擺擺手,她很認真地表示,“不是的,狗不會說狗話,它只會汪嗚叫,汪汪汪…” 姜青禾不愿意再回想,一窩子人學狗叫的場面,她簡直兩眼一黑,還被牧民阿媽追著問,“這是在做啥?撞邪了嗎?哎呀,要不要請薩滿來瞧瞧。 ” 這里學說方言的雞飛狗跳,那邊地窩子跟徐禎學木匠活的,倒是鴉雀無聲,一個個放羊的好手,拿著刨花時束手無策,無聲般的死寂。 兩相對比,差點沒叫大伙笑趴下。 而這邊歡聲笑語,大伙在溫暖的窩里時,光禿禿的草原上,勒勒車拉著成捆的羊毛和卷起來的皮子,緩緩前行。 另一輛車上,幾個瘦弱的藏族牧民縮在一起,他們身上穿著光板皮襖,凍得臉都僵了,嘴巴是紫的。 朵甘思部落的頭人寧布坐直身子,他的心里始終惴惴不安,又一次尋問前面穿著厚羊皮襖子駕車的齊日嘎,“真能換到糧食?” “能,”齊日嘎轉過頭告訴寧布。 他用藏語說了一句,“她會是你們的囊斯樂?!?/br> 囊斯樂在藏語是佛燈的意思,而朵甘思部落的牧民很信奉佛。 他們惶惶不安,饑腸轆轆,但齊日嘎卻又告訴他們,那個草原上的歇家,她會給部落帶來明亮和溫飽。 第130章 雪山小報春 朵甘思部落只有十三戶人家, 他們養著上百頭羊,居無定所。不按春秋轉換營場,因為沒有車,全靠腳走, 從春牧場走到秋牧場都得走上一個來月。 他們的家當都在兩頭牦牛和三匹馬上馱著, 那些累積的羊毛則分掛在羊背兩旁, 夜里就支起黑黝黝的帳篷,到地后擠羊奶,吃皮口袋里的糌粑(zān ba)。 就這樣年復一年。 可今年他們僅有的窩點,能在冬天避風的房子也倒塌了,所以他們也錯過了今年皮毛的皮毛交易。 屋逢連夜偏漏雨, 黃毛風滾滾而來,將他們并不牢固的帳篷切的四分五裂, 甚至掀飛, 羊群驚散, 人畜兩翻。 兩天過后, 他們失去了避風的帳篷, 幸好羊毛和皮子留在了蒙古牧民的地窩子里。他們頂著寒風深一腳淺一腳走在草原上,夜里躲在羊的肚子下, 保留溫度, 回到了地窩子, 才暫時有了歇腳的地。 這是寧布坐在阿拉格巴日長老的地窩子里, 抵靠著溫暖的火爐, 捧著熱騰騰的奶茶,痛哭流涕所說的。 “沒有了, 什么都沒有了,嘎爾(帳篷)丟了, 羊病了好幾頭,人也病,沒吃的,”寧布用他破舊的羊皮襖抹淚,“連羊草都要吃沒了,這個冬天太長太久了?!?/br> 長老默默聽著,給他拿來了蒙古馃子,寧布謝過后抓起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地大口嚼了起來,噎得他翻了個白眼,猛灌奶茶。 “額已經”寧布捶捶自己的胸口,他打了個嗝說,“三天沒吃飽飯了,餓了就喝羊奶?!?/br> 說話的時候,地窩子的門被推開,寧布嘴里還塞著吃的,他忙轉過頭看去,是個帶著圓頂的羊皮帽,穿著藍色厚襖子的女人,身量高挑,寧布覺得她有骨頭有rou,臉上有血色,肯定活得很好。 他已經不太記得清,上年在皮貨集跟姜青禾碰面的樣子了,只記得人高很瘦。 但他知道,這個肯定就是歇家。 寧布有點著急,他使勁嚼著,生生吞下口里的東西,按他們藏族的禮儀來,貴客上門是得獻哈達的,他當然沒有,還得獻上酥油茶,他也沒有。 只能急急忙忙站起身,彎腰吐出他的舌頭。 進來的姜青禾一愣,并不是覺得這人有毛病,她知道藏族有些群落的伸舌禮,吐出舌頭來表示友好,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吐。 索性寧布并沒有強求她,反而是低頭跟長老詢問,然后熱情地用蒙語喊:“圖雅啦!” 啦在名字后,是藏族表示尊敬和友好的方式,避免稱呼其大名。 “寧布叔,坐吧,好久沒見過了,上一次還是上年冬天吧,”姜青禾解下帽子放在膝蓋上,坐在圓木墩上,笑著寒暄。 她的記性還成,沒忘記寧布這張臉,畢竟他的右半邊臉有一塊黑色的斑。 寧布將自己破舊到開裂的靴子往里收,盤腿而坐,他摳著自己的襖子,有點羞愧,“上一年,上一年,” 他不知道要怎么說上一年的事情,賺取皮子后,過了相當富足的一個冬天。新置換了幾頂帳篷,那時他們到處遷移,在日夜星辰輪換中,早就忘記了要請她當歇家了。 而他現在看著土默特部落的日子,他承認自己當時走岔了路。 尤其當他來到冬窩子時,看見炊煙騰騰,屋外的架子上曬著厚的皮襖,一雙雙沒有裂痕的皮靴,掛在日頭下大塊的風干羊rou,拴在外頭的馬膘肥體壯,嘶鳴有力。 他看過他們羊圈里的羊,四肢并不瘦弱,羊吃得好,長得健碩,而他部落的羊,小羊蹄撐著瘦到凹進去的身子。 而明明在此之前,其實兩個部落是相差不多的。 寧布深深地后悔了。 他面露希冀地問,“真的不能也當額們部落的歇家嗎?” 姜青禾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笑道:“我這不是正在成為你們歇家,你們把東西交托給我賣,那我就是你們部落的歇家啊?!?/br> “寧布叔你放心,我知道你們不容易,”姜青禾頓了頓,“今年冬天羊毛和皮子都沒有賣出去是嗎?” “想放著一起賣,啥都趕上了,就沒趕上賣皮子,”寧布說完后,盯著姜青禾,想從她的嘴里聽到句實話,比如能將羊毛和皮子包圓。 但姜青禾沒說,她只說:“能幫的我肯定幫,要先看看羊毛和皮子?!?/br> 寧布趕緊跳起來,他跑出去拿皮子和羊毛進來,這時長老才開口,“有打算了?” “得看看東西才成,要是不好,”姜青禾沒再繼續說,其實她還想了其他的法子。 很快寧布腋下卷著羊皮,手里拿著兩大袋的羊毛進來,羊皮放在桌子上,羊毛則推到姜青禾腿邊,又急沖沖跑外頭去了。 姜青禾抖了抖羊皮,她閉了閉眼,那上頭的粉末蕩出,漂浮在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