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54節
都蘭忍不住眼熱,她跑過來抱住姜青禾,她緊緊握著姜青禾的手說:“圖雅?!?/br> 她想說感謝你為草原帶來的一切,但是那樣多感謝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她已經不想再說了。 姜青禾攬著都蘭的肩膀說:“我希望”,她停頓了一下,說出了一個詞,“阿民巴圖?!?/br> 她很喜歡這個詞,不是平安也不是健康,而是生命堅固。 只有堅固的生命,才能見證草原一年又一年的發展,只有結實的生命,才能讓部落欣欣向榮。 她站在廣闊的草原,聽著耳邊牧民阿媽不住的念叨:阿木古蘭(平安),看著瞧了病沒大毛病,在地上跳躍的人們。 姜青禾此時想,建設草原遠比賺了皮子和牛羊要快樂。 更多的快樂在于牧民會惦記她的好。 她請了郎中給他們看身體,明明錢是他們自己出的,但他們并不這么覺得。 硬是又留著姜青禾,挨個教她冬天養羊的本事,明明這個她已經學會了。 大伙支支吾吾,好半天說不到正題上,然后就聽哈日莫齊咳了咳說:“不是的,他們想教你怎么給羊配、種?!?/br> 現在是給羊配、種的時候,懷上半年后生下的就是春羔,那么明年姜青禾就能再擁有一批的羔羊崽子。 等羔羊滿半年左右,明年的秋末又能再配一批,話糙一點就是灣里人說的那樣,母羊下母羊,三年五個羊,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但存在的問題是,姜青禾實在看不來公羊和母羊,還得伸手去摸□□,這又回到了當年拔稻子地里的稗子一樣,有心無力,是沒辦法一天兩天辨別出來。 更要緊的是,姜青禾嘆氣,“我不會接生啊?!?/br> 現在沒有羊生產可以讓她練練手的。 她今年也并不是很希望配種,羊太多了的話,一是羊圈沒有辦法安置,二是她還當不了牧羊人,根本不能把這群羊拉出去每天放牧。 頭一回,姜青禾感受到羊太多也是件煩惱的事情,幸福的煩惱。 “真的不配哦?” “配一個嘛,配了明年生小羊,小羊后年生小羊,多劃算?!?/br> 他們有點不甘心,而姜青禾猛搖頭,“明年,等明年我再配?!?/br> 她還是個立志要當羊大戶的,到時候吃一頭臘一頭。 等姜青禾把羊從草原上趕回去后,這片草場的蒙古包也陸陸續續卸掉裝車,搬到勒勒車上。 牧民們趕著勒勒車,前往他們新的冬窩子,在那里有背風的山灣,堅固而暖和的屋子,成堆的木柴。 他們頭一次進行如此輕松的轉場,從草場出發到冬窩子不到半日的工夫。 不用長達半個來月,在冰雪中拉著牛羊前行,害怕身體不好的老人隨時倒下,露宿在只有點氈布遮擋的勒勒車下。 而今年,這一只游牧部落暫時結束了四季轉場,得到了安穩的日子。 對于冬窩子,他們新的駐扎點,牧民們用一個詞形容,格日圖樂(光明之地)。 第126章 黃毛風 當牧民們走過灌木叢, 繞過蜿蜒曲折的河流,在賀旗山脈深處,兩座山的夾縫平坦處,冬窩子就在那。 姜青禾撥開擋在眼前的樹條子, 蔓蔓跟在后頭呼哧呼哧地喘氣, 她從毛茸茸的帽檐底下看去, 那一片寬闊而平坦的地上,有很多矮小的平房。她用帶了厚手套的手比劃,“為啥屋子矮矮的,一點也不高,是給小娃住的?還是小矮人?” “那是地窩子, ”都蘭牽著一頭年邁的母羊走上前來說。 蔓蔓的皮靴踩在枯枝上,發出嘎吱嘎吱的破裂聲, 伴隨她雀躍的歡呼, “是長在地里的屋子嗎?” “帶你瞅瞅去, 琪琪格你來, ”都蘭喊道, 將手里的羊交給跑來的琪琪格,她領著蔓蔓走到她的地窩子前。 地窩子還真是半扎根在地里的, 露在上面的房板低矮, 只有一扇門的高度, 窗戶很大。 用木頭搭起來的土房或是蒙古包, 都有被黃毛風吹走或是白災壓垮的風險, 而這樣的屋子除了光線不好,土壤抵擋了寒風, 屋里也就暖和多了。 以前他們還是用蒙古包,或是住山羊毛紡成的厚帳篷, 還有地上平房,直到經歷過數次大的黃毛風和白災后,損失很多并不牢固的蒙古包后,阿拉格巴日長老不再堅持,這次學了哈薩克族過冬的地窩子,這畢竟是他們日后長久居住的地方。 只是沒學哈薩克族用羊糞糊墻,而是夯實泥巴,他們也會摻牛糞和草料,使其更牢固。 等天暖和起來,積雪融化后,他們會重新搭建起蒙古包。 這時都蘭走下幾道臺階,推開吱嘎作響的門,門并不高,她還得彎下腰走進去,蔓蔓人矮,但她也假模假樣地彎著腰走進去。 地窩子里頭則很大,另一扇墻還有幾扇窗戶,由于還沒有搬進來東西,顯得很空曠。 蔓蔓原本以為地下很好玩,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問都蘭,“你和琪琪格jiejie要躺地上睡嗎?” 姜青禾兩手搬著張小桌在門口接話,“躺啥地上睡,你來幫琪琪格搬東西?!?/br> “嗷,我要搬最大的!”蔓蔓放下豪言壯語。 其實別說最大的,就一張成卷捆扎起來的坐墊,她搬著都有點顧眼前顧不了腳下。 原本這塊河灘谷地很寂靜,只有黃羊、野兔等小牲畜出沒,或者是棲息于對岸森林的麋鹿會來飲水,那時潺潺流水、涓涓鳥鳴交織而奏。 不像現在吵鬧聲驚得雀鷹、百靈相繼飛走,牧民們哼著長調,在灰塵從窗戶中逃走后,才開始洗洗刷刷往地窩子里頭添置東西。 烏丹阿媽炫耀她今年的新花氈,“上回讓居儒木圖帶的,漂亮不,鋪在屋子里更好?!?/br> 她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條花氈,以前需要擔憂溫飽,羊群的口糧,現在生計漸緩,得以喘息之后她就擁有了一條又闊又大的花氈 。 “瞧額的辛辛板,”莫日根拍拍后面的土房子,在蒙語里放飼糧的土房子叫辛辛板。 那里有著半屋子壘起來的草垛子,另一邊有曬成干的蘿卜纓子,成袋成袋挨在一角的麩子和谷糠,還有豆餅,以及敲碎成小塊的黑鹽。 以及另外在地窩子里專門騰出小半塊地方放的糧食,怕占地方,一袋袋堆疊靠墻的面粉、青稞,怕潮氣滲進去用皮子包裹起來裝進木桶里的掛面,有酥油、羊油,一塊塊奶皮子、炒米,懸掛起來半扇半扇的風干rou還有少不了的磚茶。 瞧著這滿滿當當的東西,才讓牧民切實地感到滿足,不再擔憂下一頓吃什么。 所以他們唱的歌那么歡快,歌頌這是天下的好地方。 下晌牧民阿媽接著往屋里放置東西,牧民大叔們則拉出羊圈里最瘦弱的羊宰殺,瘦弱的羊是熬不過冬天的。 他們宰殺羊時在吟誦,“落到之處,生下灘羊犢吧!打到之處,生下健碩羊犢吧!屠宰的地方,生下花羊犢吧!” 姜青禾聽著那吟誦聲,牛皮底的鞋子踩在河岸邊的枯枝上,斷裂聲讓她回過神來。 阿拉格巴日長老站在河岸邊,神情溫和,把話重復了一遍,“額們以前的冬窩子借給了朵甘思部落,他們的頭人那天夜里來過草場?!?/br> “今年他們的日子,”長老輕輕嘆氣,“皮子和羊毛都沒能換出去,沒有磚茶可以換取更多的糧食,他們連自己的冬窩子都沒有了?!?/br> “怎么會沒有了?”姜青禾踢了腳枯枝,她問道。 長老說:“倒了,好些都倒了,沒有糧食填肚子,也沒辦法再建冬窩子,他們沒主意,又來找額想法子?!?/br> 他瞧著那些藏族牧民破破爛爛的衣裳,枯瘦的臉,再看看自己這里的人吃rou喝酒,磚茶糧食不愁,養的牲畜也膘肥。 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其實在以前,土默特部落和朵甘思部落還挨在一起時,蒙藏兩語相互間都能說得上來,他們的日子過得是差不了多少的。 只不過一個喝咸奶茶,一個吃糌粑,日子都不富裕。 可只有短短半年時間,兩個部落的生活便天差地別。 朵甘思的頭人從不解到艷羨再到后悔,后悔曾經說要和他們一起請那個漢族女人做歇家的,但是中途退縮了。 姜青禾忘不了這個部落,cao著古老的藏語,曾經在上一年賣皮子的時候,跟草場牧民一起說要請她做歇家。 當時她說請她做歇家,要他們向毛鬼神發誓時,他們也應了,不過直到最后她當了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也沒有再見過他們。 所以她的藏語是撿起來又扔下,到現在也只會幾句流利的藏語。 長老繼續轉述朵甘思部落頭人的話,“他說真的很想回頭,想讓額問問你,” 他停頓了,后才說:“能不能也做他們部落的歇家?他們可以像額們這樣,給羊毛給皮子給羊,甚至可以給他最珍貴的,” 長老想了想這個詞,他用別扭的方言說:“蟲草,應該是這個意思?!?/br> 姜青禾原本看向遠處森林的視線收回,她揉揉耳朵,沒聽錯吧,蟲草? 她當然知道蟲草的好,很補身子,只不過她只吃過一次,還是那種人工培育出來的,壓根不是野生品種,沒有啥營養。 但是這里的絕對是野生的,她隱隱有點興奮,但被河面上的冷風一吹,她漸漸清醒。 她現在很多東西剛起步,分身乏術,能用的人太少,光是忙著鋪子和草場的事情都已經忙不過來。 甚至得耽誤地里的活和照料牲畜,有時候都無暇顧忌得上蔓蔓。 她猶豫了,轉而問道:“長老,你不怕我跑去當了他們那邊的歇家,就不管你們這里了嗎?” 長老的笑容很慈祥,“你不會的?!?/br> 他知道姜青禾跟草場的關系,可以說是巴圖□□(堅固如海)。 “如果可以額想要,”長老說了一個詞,“巴彥得勒黑?!?/br> 這個詞的意思是富滿大地,長老不需要再多說什么,姜青禾已經懂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富裕安穩的生活,但不只只在他們這個小小的部落里,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在草原生活的人,都能過上安定的日子。 可姜青禾沒有直接答應,她已經跟當初的自己想法不同了,當時奔著賺皮子賺羊毛,能有人肯請她,是半夜躲在被窩里都要偷偷樂出聲的。 但現在,她做的不純粹是歇家生意,她擔負了很多人的以后。 如果只是單純賣皮子、羊毛或者是其他東西,她可以做一個負責的歇家進行交易。 她轉過身走下河道口,語氣堅定地拒絕:“我可以收他們今年的皮子和羊毛,如果還有其他的藏族物件也可以,至于做跟草場一樣的歇家,我沒有辦法,也答應不了?!?/br> 姜青禾對自己未來的規劃很清楚,她只會在春山灣和土默特部落兩個間投注心血。至于其他的,她想她只能做個真正意義上,進行貨物交易買賣的歇家,只收東西不會投入感情,不可能看他們可憐就瞎答應。 當然她不會忘記自己的良心在哪里。 長老微笑,他明白了姜青禾的意思,“額會叫人跟他們說的?!?/br> “最好快點,糧食得要找人換的,耽擱了怕他們今年冬天是真沒糧吃了,”姜青禾說完,跟長老辭別后,走向地窩子群落。 她笑瞇瞇地上前幫寶音烏力吉嬸嬸一起拉羊毛被,曬在長長的木桿上,寶音烏力吉嬸嬸用細柳條彈被子,還要招呼她兒子,“去給圖雅拿炸果子來?!?/br> 姜青禾吃上了黃油、面粉和糖混合起來,炸的外皮酥黃,內里軟囊囊的,外形有點像縮短的油條,又甜又軟,有些微拉絲。 她吃著蒙古果子,坐在矮凳上曬日頭,耳邊是牧民阿媽充滿笑意的聲音,姜青禾看著遠方的土地,她的心情逐漸平靜。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要有良心,但別心軟。 夜里大伙在新的駐扎地,為著入住地窩子,搬了很多曬干的枯柴,架起來,點燃篝火。 除了吃烤rou外,還疊了石板烤起rou來,有用保安腰刀切成薄薄一層的羊rou片,放在冒油的石板上。滋啦啦的聲音中,羊rou片迅速蜷縮起卷,薄薄的一片掛著油脂,蘸著野韭菜花醬吃,辛辣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