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38節
之后又碰見好些人這般說,伙計從驚住到麻木,不曉得他們哪來的底氣阿。 他都忍不住要艷羨了,在糧商手底下做活,白米也只能一兩月吃一頓。 隔日糧商車隊進了春山灣,往前七八輛盡夠了,如今來了十幾輛,每一輛車疊滿了糧袋,每車三頭馬騾子拉著,才勉強不算吃力。 也就是如今春山灣的眾人才有豐收的實感,他們信奉一句俗語,“割到地里不算,拉到場上一半,收到家里才算?!?/br> 但凡沒到他們手里的糧食,那都是虛頭巴腦的玩意。 可眼下他們真切看到了一袋袋的糧食。 娃熱烈歡呼,圍著糧袋又蹦又跳,被自家爹娘一把薅回來,可一點沒發火,早就樂得臉上皺紋深深。 有的婦人跟娃說:“娘領了糧,給你做白面條吃,不摻高粱面、黃米面了,叫你吃個夠?!?/br> 也有的說:“糜子換些,其他換麥子,麥子好吃?!?/br> 這時豐收的喜悅漸漸傳染到每一個人,他們以前最怕過冬,這里的冬春漫長,二三月青黃不接,土地上凍未化。 從入冬開始到春四月,一家子七八口,多的十幾口人要靠這些糧熬過四五個月,從不敢吃飽,生怕斷頓。 可今年收了稻子,家里人多的,全換上糜子,壓根不用算,加上留存的麥子和高粱還有蕎麥等糧食,一日兩頓的飽飯能撐到開春。地里勞作后,到時新菜長出,野菜蔓發,山野的饋贈又能讓他們度過五月,直到六月麥子收獲。 也許今年開了春,大伙見面一瞧,第一句話就是,嘿呦,胖乎了。 代表著貓冬時吃得好啊。 忙忙碌碌的換糧中,糧商腆著大肚走來,他長嘆般感慨,“你們這村可算好的,大伙竟有留稻子的?!?/br> 姜青禾笑了笑,“日子總要有點奔頭的嘛,不然辛苦大半年,年年種年年割,全都換了出去,活了大半輩子都還不知道白米飯是啥味,可不虧了?!?/br> 她覺得這樣可好了,人有奔頭有世俗的欲望,才不會覺得日子難過啊。今年想著吃白米飯,穿花衣裳,明年奔著油鹽糖走,后年想學幾個字又或者是聽場戲啥的,這不挺好。 糧商聽樂了,“你說得極是啊?!?/br> 他又問,“今年你換多少稻子?也只要麥子不,別的稀罕貨要不要?” “換個一石吧,啥稀罕貨,”姜青禾來了精神。 “稀罕貨好些了,俺今年另倒騰了其他買賣,”糧商壓低聲音,“那白鹽你要不?不是那粗鹽,吉蘭泰來的細白鹽,老好了,一點不苦嗖嗖?!?/br> 姜青禾眼神一亮,但她假裝不急,緩緩地說:“咋個換價?太高了我也是吃不起的?!?/br> 青鹽里略帶些苦味,她已經很能接受了。 “還能坑你嗎,一斗稻子給你算五斤的鹽,”糧商加碼,“還有那個沙糖、凍糖你要不,南邊那白花花的糖,貴肯定是比那黑糖要翻個倍,可它甜阿?!?/br> 姜青禾對他說的沙糖和凍糖很陌生,糧商干脆找了個空地,避著點人拿了些樣子貨給她瞅。 嚯,她一瞅,這不是白砂糖和冰糖嗎。 她興沖沖地說:“換!” 要知道這里賣糖葫蘆的,那都是用紅糖糖漿,也就是甜菜汁熬出來裹的,連糖霜也是黃色的。 不能說不好吃,只能說不太合她的口味罷了。 除了這三樣調料外,姜青禾還換了一大筐的花生,這花生本地雖然沒有種,可西南那邊很多,價格也算不上貴。 但是調料用了好幾斗麥子,要是旁人知道指定說她苕,可姜青禾卻望著鹽,突然想起那時,她從麥子地里回來,跟徐禎說想要換蒙人的那邊的青鹽。 她其實懷念的是現代的細鹽,可現在她在這里也擁有了磨的細細,白生生的鹽。 夜里點蠟燭洗花生的時候,蔓蔓說:“給爹留點不?” “誰曉得你爹啥時候回來,”姜青禾說。 可不久后,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伴隨著熟悉的“苗苗,蔓蔓,睡了沒?” 蔓蔓阿地大叫,她摸黑忙跑,“爹,爹,你等著我給你開門嗷?!?/br> 姜青禾忙拿起蠟燭往外走,此時蔓蔓已經拔了門栓子,她還沒有撲進徐禎的懷里,有一道黑影躥了過來,汪汪的繞著蔓蔓叫喚,十分興奮。 “啥呀?”姜青禾看不清楚,只知道是條狗。 徐禎笑道:“牧羊犬阿?!?/br> “阿啊啊啊,爹,它尿了”,蔓蔓大叫。 這只來自蒙古大部落的牧羊犬,在新家的第一個夜晚,留下了它淅淅瀝瀝的印記。 第112章 花生甜湯 在蔓蔓一聲大喊后, 這只還是幼崽的牧羊犬趴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嗷嗚一聲。 它實在是黑,又加上夜里來的,一團燈光不足以看清它的樣子。 “我不是在兇你噢, 不能亂尿的, ”蔓蔓不敢摸它, 挨在姜青禾旁邊小聲解釋。 這會兒她連離家已久才回來的爹都忘記了,只顧著往地上瞅。 徐禎無奈,“它剛來那幾天也不這樣,等我來拖?!?/br> 姜青禾剛想說點啥,外頭響起車轱轆聲, 有人喊:“徐哥,東西給你卸哪里???” “啥東西?”姜青禾舉著蠟燭跟他走出去時問。 徐禎拉開了大門, 他說:“是織布機和紡車, 還有些東西?!?/br> 他沒來得及多說幾句, 外頭在催他, 夜里冷風肆虐, 凍得直跺腳。 徐禎讓他們把織布機和紡車搬到了木工房里,說要留他們吃點東西再走, 那些工房做活跟著回來的幾個小子忙不迭跑走了。 他回去時姜青禾已蘸濕了拖把, 拖完了地, 老實小狗窩在桌邊不敢吱聲, 蔓蔓也沒膽子摸它, 只是搬了小凳子坐它旁邊。 “它跟現在的天一個顏色哎,”蔓蔓說, “都是黑達麻糊的?!?/br> 她語氣逐漸興奮,“叫它黑達好不好?” “好…嗎?”徐禎猶豫著半應下來, 把目光看向姜青禾。 姜青禾理著徐禎帶來的一堆東西,她想了想說:“你喊幾聲,它要是應你了,那你就喊這個名字吧?!?/br> 蔓蔓立即說:“是這樣叫嗎?” 她學了幾聲狗叫,小狗也嗚嗚跟著低喊起來,然后蔓蔓喊:“黑達!” 小狗搖搖耳朵,它不懂,蔓蔓認真給它解釋,“黑達是你的名字,叫你要應的?!?/br> 狗不懂啊,小狗往前伸爪子。 蔓蔓撓臉,她問徐禎,“哦豁完蛋了,爹你買了條傻狗?!?/br> 徐禎跟姜青禾一起拆東西,他笑道:“它是蒙古來的,應該講蒙語來著,我喊一聲,看它應不應?!?/br> 在蒙語里,黑叫哈日,徐禎現在說的蒙語雖然還有磕絆,但是交流已經基本無問題。 只聽他喊了幾句,小狗遲疑的,而后堅定地汪汪叫一聲。 從此這條蒙古牧羊犬,在到新家后的第一晚,有了大名黑達,小名哈日,取決于蔓蔓咋叫。 蔓蔓在嘰里咕嚕跟黑達說話,教育它不能亂尿,為了說這個事情,她甚至還扯出了她知道的毛蛋家第三個弟弟,三歲還尿炕的事情。 完全不知道,她自己之前也尿炕,要不是這對父母瞞著不說。 黑達當然聽不懂,它只是靜靜趴著,偶爾伸出爪子勾勾蔓蔓的鞋子。 一娃一狗待著,姜青禾指指地上沉重的袋子,“你咋還買了糧食?” “這啊,一袋是糯米粉,一袋是糯米,”徐禎低頭在拆麻繩,“領了工錢,南北貨行那里能換,一袋雖然比白面要貴上百來個錢。不過我想著過年總得吃點湯圓,再蒸點糕,就換了點?!?/br> “我都是瞎換的,你不在旁邊,主意也沒人拿,只能挑幾樣了?!?/br> 要知道以前徐禎好些事情他是不插手的,剛接了人做大轱轆車時,定價也定的磕磕絆絆,找人要了東西還得期期艾艾問姜青禾,有沒有要虧。 如今出門在外不能這般做了,不過回了家,他當然還是得說得問的。 “做了不到一月,也沒發多少工錢,咋連狗都買了,”姜青禾埋怨他,其實也心疼他在那不知道一日日做多少活計,指定不輕松,做著累嗆人的活,還得往家里捎帶東西。 徐禎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晚些跟你說賺了多少,我本來想買驢子和牛的,體力差一點的六七兩,好一點的得十兩往上,我拿不出那么多錢就沒買?!?/br> “走出來看見有蒙人賣狗,是牧羊人家里大狗生的,也會跟著放牧。我本來不想買的,可是人說不買沒人要,家里養不活,這個冬指定活不下去?!?/br> 那時剛出生才一個來月的小狗,眼睛烏亮,全身黑乎乎只有四肢是黃的,老實得很,趴在角落瞅著人,也不喊叫。 即使主人要賣了它。 徐禎于心不忍,當時想著可以給蔓蔓做伴,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說:“養好了,你有許多羊后,讓黑達去給你放牧?!?/br> 姜青禾估摸著黑達那小小一團,終于笑出了聲,“挺好的?!?/br> 其實她見徐禎回來高興是高興,她繞著手指上的麻繩,終于問出了口,“啥時候回去,管事說工房很忙,是不是明兒個就回了?” “哪啊,”徐禎坐下來,“可以歇個十日,不是說做那油布大傘嗎,還沒做完,我領了回家來做。加上管事知道我家就這幾口人,秋收地里忙,沒個壯勞力在身邊總不像樣?!?/br> 其實管事壓根不肯放人走,這織布機正是各家染坊要的最多的時候,他要走了,好些東西沒那么快能做完。 只是徐禎在走前沒日沒夜趕工那些要用的腳蹬子,一日最多睡兩個時辰,又教會三德叔和他的幾個徒弟咋做他該做的部分,有了這一批抵上,管事才勉強讓他回去十日。 聽到這話后,姜青禾明顯不似剛才那樣低沉,她興沖沖地拆起了一袋袋麻紙包,扭頭跟徐禎說:“今天你回來的正巧?!?/br> “咋說?” 姜青禾語氣上揚,“今年收了兩石七的稻子,找糧商換了好些東西,還換了一筐花生,等會兒剝一點,熬花生甜湯喝?!?/br> “啥,收了兩石七的稻子,我們家的地出息了,”徐禎不敢相信,就那上年勉強長了一石三稻子的地,今年遭了蟲竟還能翻個倍。 姜青禾笑他,“傻了吧?!?/br> “這話要不是你說,換個人來我指定不信,得虧你鴨子放得好,稗子拔得好,不然它哪能長這么多出來,”徐禎拍馬屁。 姜青禾拍他一掌,又拉起他,“走走,看我還換了什么?!?/br> 兩人手牽手摸黑去了灶房,索性今晚有月亮,窗戶外頭進來的光打在地上,不至于叫人看不清路。 姜青禾用筷子插進罐子里,沾了點鹽末叫徐禎嘗嘗。 “是咸的,”徐禎咦了一聲。 天知道,在這個咸要跟苦掛鉤的地方,能吃到純咸不摻苦味的鹽有多難,而且鹽粒細膩,并不粗剌剌的。 “還有還有呢,你吃,”姜青禾從下午憋了一肚子的喜悅無法發泄,此時全傾瀉出來。她不能跟宋大花和虎妮講,更不能跟苗阿婆和四婆說,她們沒有辦法理解用幾斗稻子換鹽換糖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