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37節
途中姜青禾沒說幾句話,一直在微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土長送走副使回來問她,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咋了,魂飛了?在想啥嘞?” 姜青禾忽然說:“我在想,今年稻子減產,那必然糧價會翻幾倍,我想去找糧商談談今年的糧食換價?!?/br> 既然很多莊子的絕收已經造成了,她再惋惜和憐憫也無濟于事,還不如抓住機會,爭取換更多的糧食,讓大伙今年可以過個衣食豐足的年。 土長看著今年那一片長勢極好的稻子,她說:“多虧你了,老是想著灣里?!?/br> “你盡管去吧,你的那片田,俺替你收了?!?/br> 其他也不用再多說。 按理說不應該這么早去找糧商的,一般得等從田里收了稻子,打完谷揚塵晾曬后,等到稻子徹底脫水干透,再請糧商來談換價。 可姜青禾不想再等幾日,她只想在稻子沒收割完,請糧商來地里看看。 來看看大伙從蟲子嘴里搶出來,這么好的稻子。 糧商本不想來的,他胖,人并不愛走動,又為著各處鬧蟲災減收的消息鬧得焦頭爛額的。 春山灣并不算在他的收糧首需里,哪怕簽了契,他也等著最后到點了,再可有可無地收一波。 他已經忘記了上一年收來的水稻如何,只記得成色就尚可,比春山灣的稻子好的可太多了。 可糧食這一年一個情形,誰也說不準,尤其他抽著旱煙,看見姜青禾帶來完整的稻穗,他差點沒被煙給嗆咳到流淚。 也就是這樣,他來到了春山灣,看見了那一片被收割完,卻仍留有補種的稻子,黃兒璀璨。 糧商只用走過去瞟一眼,就知道今年這糧絕對不孬,不僅不孬甚至比上年張家莊那稻子都要好。 他的眼神都直愣愣的,只管盯著那稻子看。 姜青禾走到他旁邊說:“哥啊,上一年的稻子換三斗半的麥子,我沒意見??山衲甑咀舆@價你也曉得,翻了兩倍?!?/br> 在糧商的注視下,她接著往下說:“我們是老實本分的山里人,一斗稻子換七斗麥子的價,我是說也沒法說出口的?!?/br> “但三斗半實在是又少了些,折中換個五斗麥子,或是七斗硬糜子成不?苞谷面、麩子、谷糠、豆餅、油菜籽餅也可以換?!?/br> 糧商無奈地笑,“妹啊妹,你也是真實誠人了。今年稻子這情形,心好的只翻兩倍,大開口的要三番?!?/br> “五斗麥子俺能出得起,但稻子不能有蟲眼洞,沙粒啥的能不能有?!?/br> “哥你放心吧,指定沒沙粒草根,我們今年有了南方來的谷扇車,一轉悠那沙子啥的都跑沒影了,你要是不放心,到時候過你的面,我們再篩一遍,”姜青禾誠懇地說。 糧商一愣,這玩意人家都備齊全了,他說:“那這買賣就板上釘釘了唄,俺去拿糧?!?/br> 關于糧商用五斗麥子換一斗稻子的事情,不過小半天就在春山灣里傳了個遍,從東頭傳到西頭,那棵漸漸掉光了葉子的老槐樹,聽了最多的笑聲。 春山灣里幾乎人人都在感慨,今年真的是個好年景,時常夢到的吃穿不愁總有一天會到來。 第111章 牧羊犬 在去年, 一畝地出稻谷最多的人家是三石左右,那對于種了十幾二十年的莊稼戶來說,是驢在屁股后頭追也攆不上。 可今年,各家割了成簇的稻, 在谷桶里打, 土長專門讓人拿了升斗來, 好好量一次糧食。 用斗裝稻子稱量時,女人地里的稻子也不撿了,男人扔下鋤頭,不管那刨到一半的稻秧子,只管湊進去瞅。 量的是今年稻子出的最少的李老漢家, 三蛋子忙問,“多少石, 瞅著可比去年還要多, 咋就落了個最末呢?!?/br> 在眾人的殷切期盼下, 土長難得開懷大笑, “這里有一石五!” 一石五在上一年是啥概念, 姜青禾想,她去年照料了小半年, 一畝地才出了一石三的稻子。就這她還不是最少的, 更少的將將吊牢一石。 但在今年卻大變樣, 最少的都有一石, 兩石出頭的人家仔細數數也有十來戶, 最多的高達四石,讓人驚掉下巴。 徐婆子面上自得, 言語謙虛,“鴨糞肥田, 俺放了二十來只鴨子嘞?!?/br> 不出所料,她明年的鴨子也不愁賣了。 當然姜青禾沒有那么好的種地水平,也種不出四石的稻子,她比去年翻了個倍,出了兩石七的稻子,這叫她屬實覺得不可思議。 她一個種地的苦手,剛開始插秧都能在稻田摔個底朝天,稗子和麥子傻傻分不清,連啥時候上肥、追肥也不知道。 經過一年多,她居然能種出兩石多的糧食,姜青禾站在豎滿稻茬的地里,她茫然四顧,突然很想徐禎。 這是兩人一起種的。 這時蔓蔓在地里撿了一把稻子,手緊緊護住稻子,還要低頭繞開那些稻茬,然后稻子捧到姜青禾面前說:“娘,看我的撿的!” “我要撿得多多的,喂小雞仔吃,”蔓蔓攥著手里的稻子,她要姜青禾幫她放進背著的小包里。 她說的小雞仔也不是家里養的,而是姜青禾從王婆那里買來的三四只,放在童學里給小娃養的。 “那你撿,累了歇會兒,喝點水,還有放那的甜糕記得吃,”姜青禾給她擦擦臉上的汗,囑咐道。 蔓蔓只顧著點頭,她將腦袋從姜青禾后面探出去,興奮地招手,“小芽,二胖!” 兩個胖乎乎的娃拿著小口袋樂顛顛地跑過來,“蔓蔓!” 小芽邊跑邊往外掏,她揮著“俺來嘍,快吃快吃,吃飽干活呀?!?/br> 她拿的是一個花鍋盔,印了花樣子,油亮油亮的。蔓蔓捂著裝了油炸蠶豆的袋子跑過去,三個娃歡天喜地蹦跳了會兒。 然后排排坐,小芽掰花鍋盔,其他兩個眨巴著在等,雙手合攏伸出,等著她將鍋盔放到自己手上。 在大人看來極沒有出息,跟拉棗桿子(要飯)的似的,肯定要狠狠打手心。 可蔓蔓會說:“我就是很想吃啊,想她分點,嘴巴說不出來的,它要流口水的?!?/br> 得了花鍋盔,幾個娃埋頭一頓啃,啃完太飽了,吃飽不想干活,就找了田縫躺著,被旁邊路過的大嬸笑話,說哪來的三只小豬崽。 吃飽歇夠后,她們才開始撿稻子,從一開始在蔓蔓自家的田里撿,后面邊上的大伯吆喝:“蔓蔓,今年到叔公的田里拾稻子嘍?!?/br> 蔓蔓早不記得之前稻子熟成時,她趴在田壟邊問隔壁大伯能不能到他家地里撿稻子,大伯沒答應,反問能不能去她家撿。 可這會兒,她被請著去撿稻子了。 一時三個娃雄赳赳氣昂昂地想要一腳跨過田壟,跨不上,灰溜溜老老實實地從田邊上往外走。 “娘,你別等俺哈,俺要去干大事嘞,”蔓蔓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姜青禾好笑,“那晚上不用給你留飯了是不?” “不成的,不給俺留飯叫使黑心(使壞),俺得回來吃的,俺還要喝雞蛋湯阿,”蔓蔓cao著濃重的方言味,試圖往大人那話靠攏,說完一手拉一個,一蹦一跳走遠了。 姜青禾望著她的背影,有點感慨,小孩長得太快了,一眨眼有了許多好朋友,不再賴著大人。 每天吃了飯,后門就有三五個小娃蹲著,等蔓蔓一起玩編花籃,邊唱邊蹲,又或是搭城門,兩個娃手舉起來,掌心對掌心,過的人一邊喊,一邊伸手劈,大搖大擺過城門。 姜青禾總怕出的太遠不安全,讓她們在后門墻那空地上玩,要是有點啥事,喊一聲也聽見。 還專門給放了幾把長凳子,另有張小桌,可以叫她們玩累了坐下來歇歇,相互分吃東西。有時候姜青禾會煮甜湯請她們吃,她們就更喜歡來找蔓蔓過來玩了。 后門那一方小天地每天都有歡聲笑語的,除了姜青禾做活會搬出來看她們玩外,苗阿婆和李郎中也會特意搬了凳子,手里做著挑棉籽的活,耳邊聽幾個娃在笑。 只是眼下總難免感慨,姜青禾繼續撿稻粒,這會兒背著谷簍走來的宋大花嘎嘎樂,“你家蔓蔓梳個毛角子(辮子),還干啥大事去嘞?” “三伯那邀她去拾點稻子哩,”姜青禾開玩笑,“叫她也哄伴去你地里拾點?” “來嘛來嘛,”宋大花擺擺手,“給她撿,從谷筐里給她幾升吃吃都行?!?/br> 再也不是早前還要拉上兩個娃,在姜青禾的地里,趴在地上一寸寸土地搜尋過去,甚至試圖扒開裂開的土層,去撿掉下去下去的稻子。 可這一年走過來,宋大花雖然還會仔細撿谷粒,擁有兩石稻子,能換將近十石麥子的她,自然不會再那般摳摳搜搜的。 趕來的虎妮喊,“那分幾斗給俺吧,俺老不愛吃散飯馇馇了?!?/br> “長得莽,想得美,”宋大花抬手捶了她一記,“只有掉地里的,你要拾了,分半給你?!?/br> “虧殺了俺想著,今年收了糧能大方些,沒成想還是這鬼里鬼氣的,”虎妮呸她。 姜青禾也不打圓場,只顧著笑。 到了將近黃昏,沒有夕陽只有點點白云的天,各家要運稻子回家去,曬在戈壁灘上好換糧。 這會兒蔓蔓才紅著臉,吭哧吭哧拖著一小袋的稻子回來,她喊:“娘,你來搭把手嘛?!?/br> “嚯,這老沉,哪來的?”姜青禾一提起,估摸了約有個十斤上下,小一斗了。 蔓蔓拍拍自己勒紅的手心,挨個數,“大山伯伯叫我去撿、三虎拉我去他家地里,還有徐婆婆、花嬸嬸,她們撿了給我的?!?/br> “我不給小雞吃了,毛杏姨姨說小雞不吃太好的,娘,這給你,你給我差的?!?/br> 蔓蔓玩得實在高興,她說:“明天我還來?!?/br> 姜青禾可不敢讓她再去別人地里撿了,平白占人家的便宜。 不過她欣慰地想,連稻子也愿意叫外人拾了些去,眼下這日子算是起來了。 蔓蔓的這袋糧食,姜青禾曬了會兒后磨米,叫蔓蔓嘗了來自各家新米熬出來的粥,配上炒的油汪汪的雞蛋,吃的無比滿足。 其他的姜青禾只曬了還沒磨,她想等著徐禎回來一起吃。 秋天除了不下雨,日頭很不錯,稻子曬了兩三天就干巴了,茫茫戈壁灘鋪滿了各家的高粱篾。 收糧的時候,老把式會拿鐵鍬鏟起稻子,迎著風口一抖,那草屑沙土都揚了出去,只留下稻子,他們管這叫戧糧食。 今年還多了一步,排隊在辦事的屋子旁邊用谷風車。 大伙驚奇極了,看著相當干凈的稻子倒進去,轉動那搖柄,沙土稻皮草屑就從邊上的風口揚了出來,堆在木板上。 比起迎風揚場的還要干凈。 以至于叫來看糧的伙計抓了好幾把,也瞧不出太大的沙粒,他說:“你們這是用篩子篩的吧?!?/br> “哪呢,”有人自得地接話,“這不是灣里搞了架南邊來的谷風車,賊好用,怪道人說南邊好嘞,那腦子真活泛?!?/br> “嘿,你們灣里這玩意也能搞到手,去年來還戧糧食的吧,今年這竟也有了,”伙計捏緊了袋口重新纏繞,語氣全然透著不敢相信。 “這算啥嘞,等明年你來,俺們這又跟今年不同嘍,”那漢子面色平靜,要是話語中尾音沒那么上揚的話,也許伙計真信了。 伙計嘖嘖幾聲,又問,“今年稻子屬你們這最好,一斗能換五斗麥子,八、九斗糜子,指定都換了吧,哎呦還是你們這里好,今年過冬糧食是不用愁了?!?/br> 難得聽有人說他們山洼子里頭好,那漢子心里美得很嘞,只臉上不能丟丑,擺擺手道:“旁人俺不曉得,俺家要留一斗稻子的?!?/br> “做啥去?過年走親?”伙計說。 “啥呀,留著貓冬吃幾頓,俺們還沒嘗過這白米飯啥味嘞,今年稻子產得多些,叫家里人補補嘴里的虧空,”漢子憨憨笑道。 伙計便不想說話了,娘嘞,這地里刨食的,慣常恨不得全換了糜子,這會兒說要吃白米了,莫不是天上下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