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01節
徐禎拿著裝滿麥子的簸箕走過來,說了句,“那拉后院那頭馬騾子也過來學學,以后它也得拉?!?/br> 姜青禾白了他一眼,“去你的?!?/br> 虎妮笑嘻嘻地說:“聽得懂人話就拉過來唄?!?/br> 蔓蔓站在石碾子邊上接了句,“騾子只會阿哼阿哼地叫?!?/br> 她給演示了下什么叫騾子叫,雙手搭在腰間,臉頰鼓起,鼻子出氣,哼哼了好幾聲。 叫大伙笑得直捂肚子,蔓蔓還一頭霧水,馬騾子就是這樣叫的阿。 笑完后得趁著天還亮早點黏米磨面,小院里石碾子轱轆轱轆轉動,石磨磨出微黃帶著麥香的面粉,篩子篩掉麩子,白色塵霧揚起。 直到霞光披滿整片天,又漸漸消逝,天色墨墨黑時,小院暫時恢復平靜。 新面裝進了皮口袋里,和晾曬好的麥子一起疊在了大轱轆車上。 等隔日起早,姜青禾給蔓蔓穿上了白色背褡子,罩了件新做的淺黃色系帶外衫,重染的米黃色褲子。 她自己也換下灰布外衣,和徐禎一道穿了件毛藍布做的衣裳,毛藍布是去鎮上買來的,染坊沒有藍靛,也沒有細布,壓根染不出來。 今天去草原祭敖包,不能穿得太灰撲撲,要穿的鮮亮些,紅色太艷,藍色正好。 等娘倆弄好,徐禎從四婆家借了馬騾子回來,套好繩在門外喊,“苗苗,你們好了沒?” 姜青禾讓蔓蔓先出去,她半掩上門,晚點宋大花得過來黏米磨面,還得幫她喂下豬崽,索性就不關了。 兩頭馬騾子拉著摞得老高的麥子,明顯有些吃力,徐禎還得時不時停下來給它倆喂鮮草和黃豆。 尤其進了草原,兩頭馬騾子低下頭嚼食鮮草,不管徐禎咋扯韁繩,死活不愿意走,痛痛快快吃得這一圈草禿得露出土壤,才邁開步子往蒙古包那邊趕。 等高到小腿肚的草漸漸低矮直至被碾平,新的蒙古包駐扎地到了。 不等馬騾子停穩,胖胖的滿都拉嬸嬸手里還擠著羊奶呢,一時驚喜萬分,手勁大了些,擠得母羊又重又長地咩了一聲,后腿蹬地。 滿都拉嬸嬸連忙放開手,站起來抹抹手背,她沒跑上前,而是跑到一座很大的蒙古包前喊,“青禾來了,麥子也來了!” 氈布被掀開,從里頭齊齊探出好些腦袋。 小梅朵鉆出來,又蹦又跳地喊,“真的來了?!?/br> 阿拉格巴日爺爺撫著長胡子,笑著摸摸她的腦袋,是啊,不止麥子來了,牧民選出來的歇家也來了阿。 在今天這個神圣的日子,土默特部落分支的牧民祭敖包、祭神,告訴長生天,他們草場有了歇家。 他盼著,歇家能讓草場牧民過上好日子。 第80章 歡宴 糧食的到來總是讓人歡喜的, 可大人的高興是有度的。她們只會摸著鼓鼓囊囊的毛口袋,一同憨厚地笑著,再說聲能吃碗油炒面了。 可孩子的歡喜是做不了假的,那些今日穿得鮮亮的牧民小孩則笑嘻嘻撲在糧袋上, 他們圍著大轱轆車, 唱起歡快的蒙古歌謠。 直到小梅朵戳戳皮口袋, 她問蔓蔓,“這也是麥子嗎?” 蔓蔓搖搖頭,她做了個手搖石磨的動作,并講解,“是磨出來的面粉, 小梅朵jiejie你知道面粉嗎?” “面粉給額們嗎?”小梅朵眼神亮晶晶的。 蔓蔓重重點頭,她說話添油加醋加了自己的意思, “娘說給你們, 叫阿媽們今天做給我們吃, 要吃糕糕?!?/br> 姜青禾恰好聽見, 她愣了下, 戳了戳蔓蔓的臉,小壞蛋凈胡說八道。 想跟小梅朵解釋的, 結果小梅朵早跑到邊上, 用了吃奶的勁硬拉著吉雅姐和烏丹阿媽過來, 她急急地說:“面, 面粉, 來看面粉?!?/br> “啥面粉喲,”烏丹阿媽被她拉得往前, 不解地問。 姜青禾拍拍那豎著的好幾個毛口袋,“諾, 昨兒個磨的新面,給你們的?!?/br> “啥?”烏丹阿媽不敢相信,她瞪大了眼睛。 吉雅則猛地撲過去抱住了姜青禾,姜青禾差點被她撲了個趔趄,站穩后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 其實大多蒙古牧民并不愛擁抱,他們表達友好的方式雖然也熱情,卻很少有貼身擁抱。 吉雅是太興奮了,她臉蛋紅撲撲的,她說:“感謝你為草原為大家帶來糧食?!?/br> 對于一個逐水而居,四季轉場靠牛羊過活的游牧民族來說,糧食的重要不亞于牛羊馬。 牛羊不能隨意宰殺,羊奶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他們想要糧食,但卻沒法種植小麥、水稻等農作物,連種植青稞也是采取了借荒的方式。 借荒是借秋收后不耕種的荒地,大多在賀旗山脈處,他們會去借來種青稞,給戶主一筆羊毛或一張皮子作為報酬。 但是他們也不怎么照料青稞地,一畝地可能連一石青稞也出不了,碰上黃毛風席卷的天氣,當年的青稞收成幾近于無。 只能用羊和皮毛換取價格高昂的糧食,平西草場的這群牧民很少出草原,也甚少會到鎮上去,他們會去蒙邊市集,但一年也只去一兩次。 更依賴于駝隊,希望他們能帶來糧食。但除了上一年,其他時候牧民們都被壓價,比如以前一頭羊羔換五斗面粉,一張皮子一把掛面。 這也是他們迫切需要一個歇家的原因阿。 所以吉雅的激動,烏丹阿媽的失態,以及后面牧民阿媽和大叔們的撫摸糧袋時的神情,那都是對糧食得渴望。 姜青禾很能理解。 之后她被大伙熱情地請進了最大的蒙古包內,里頭用著不知名的花草裝飾了角角落落,她能認出來的只有綠色的柳條。 紅漆桌子上擺了一盞牛乳和一大碗酸奶,姜青禾問都蘭,“這是做啥的?” 都蘭打理著自己的辮子,她偏頭看了眼說:“那呀,是昨天日頭出來時,阿拉格巴日爺爺用來表祝福的?!?/br> 她怕姜青禾稀里糊涂,解釋得清楚點,“阿拉格巴日爺爺是額們土默特小部落的頭人,每年由他來往羊羔牛犢、氈房和小孩灑牛乳和酸奶,表示平安祝福?!?/br> 這是他們部落祭敖包前的儀式,一定得在日頭升起時做,但祭敖包又得在日頭升起前開始。 都蘭又指著蒙古包內裝飾的花草說:“除了蒙古包得放花草,額們栓幼畜的木樁也得纏繞呢,晚些祭了敖包你就能瞅見了?!?/br> 沒說一會兒,穿著新衣新帽,刮了胡子的巴圖爾來找她,“快來,祭敖包就快了?!?/br> 都蘭推她一把,“你趕緊先走,別誤了時辰?!?/br> 姜青禾也沒來得及說啥,趕緊跟著巴圖爾出去,往后頭蒙古包駐扎那片高出地面的小山包走去。 她想找找徐禎和蔓蔓,視線所及全是身著盛裝的牧民,他們都換了壓箱底的衣裳,顏色雖然不夠鮮艷,可能瞧出來他們對祭敖包的重視。 祭敖包一般在山坡或者是丘陵上進行,按照巴圖爾的說法,在他們土默特大部落里,會騎馬,趕著勒勒車,半夜前往很高的山峰祭敖包來求雨,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在這沒法子,只能找到個小土包,但是你放心,別的不說,額們還請了喇嘛來念誦,保證長天生能夠聽見,”巴圖爾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 姜青禾瞅著越來越近的山包,那中間一個大敖包,旁邊用石頭搭了十二個小敖包圍在一起,像是一座實心塔。 其實敖包在蒙語里,就是堆子或鼓包的意思。 敖包上還插了樹枝,中間插了一根長桿,上頭系了很多寫著經文的布頭,還有栓了牲畜的毛角。 巴圖爾說其實敖包下面還埋了藥物和谷物和牛羊角,對他們來說珍貴的東西,這會增加神靈保佑這片土地的力量。 至于為啥插樹枝,他說得理直氣壯,“樹木會吸引雨水阿,額們祭敖包也是祈禱雨水降臨,萬物豐收阿,當然還有牲畜阿、人啊平安嘛?!?/br> 他說的時候表情神圣,姜青禾對于人家的信仰也尊重并理解。 牧民們一手握著石頭,另一只手拿著柏樹枝,全都站在敖包的前左側,右側是給誦經的喇嘛和祭敖包的阿拉格巴日站的。 姜青禾站在左側最前邊,她沒有參加過祭敖包,最多是學過這個詞。當初賣皮子時要讓他們請她做歇家先對著長生天發誓,也是不想以后突然被別人撬墻角。 因為她對沒有合同也無契約的要求,很沒有安全感。但在她的想法里,只是牧民們集體立個誓言就過去了。 可她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在祭敖包祭拜山神,這個隆重而又重要的日子里,請她成為歇家。 她手指緊緊蜷縮,心口砰砰直跳,注視著穿著紅布衣的喇嘛誦念經文,而長者阿拉格巴日他對著敖包,虔誠地念蒙古朗誦調。 “天父地母賜予我們, 六畜興旺,五谷豐登。 福來!福來!福來! 敖包風水保佑我們 ……” 伴隨著喇嘛悠悠長長的語調 “啊,長生天,先祖之靈 庇護眾生,求昌盛,求繁榮” “啊,長生天,先祖之光 日精月華,慶豐盈,祝輝煌” 一聲聲像是來自遠古的祭祀,莊嚴而凝重,那么空曠的草原,連風聲都駐足,只有誦經和說祝贊詞的聲音。 有人端了宰殺好的牛羊上來,放在敖包前,姜青禾知道祭敖包總有四種法子,一是最隆重的血祭,即把選出的牛羊宰殺,他們認為只有用牛羊才能報答天地的恩情。 另外則是灑牛奶、馬奶酒的酒祭,和往架起來的火堆里扔牛羊rou的火祭以及對牧民壓根辦不到的玉石來祭拜。 牧民輕易不會宰殺羊,更別提牛了,所以姜青禾看著端上來的牛羊頭時,她愣楞地看了很久。 以至于阿拉格巴日長者走到她面前時,她才反應過來,老人笑容和藹,他說:“來吧,來向長生天禱告,成為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br> “走到這里來,走到敖包的右側來?!?/br> 阿拉格巴日的聲音溫和,他的神情莊重,雙手捧著白色和藍色的哈達,面對敖包,他念了一段詞,大意是跟長生天發誓,又用蒙語說了姜青禾的名字。 接下來要求姜青禾跟著他念。 “抱以真心、不蒙騙、不欺瞞” “希望你能給土默特小部落帶來,安穩的日子?!?/br> 姜青禾念完一怔,她微微側頭看了眼旁邊的老人,她以為會富裕再者是豐衣足食的生活。 可是阿拉格巴日沒說,他只說安穩。 一個游牧民族祈求的安穩。 老人并不解釋,他微笑著面對姜青禾,喇嘛上前將白色的哈達對折開口,平放在她的掌心,那是蒙古族人對尊貴的客人獻禮。 白色的哈達代表世間一切美好的寓意,而喇嘛放藍色哈達時,他說:“永恒?!?/br> 其實藍色哈達還有智慧、健康以及忠誠的意思,在這里獻給她,只是想說希望她和草場的關系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