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02節
姜青禾從來沒有哪一刻,有像現在這樣被重視過,她站在敖包前,她的目光略過敖包看見了遠處冉冉升起的太陽,金黃的太陽。 她的眼睛里霧蒙蒙的,在那樣明亮的陽光下,她好像看見奔涌而來的真心,以及只要她轉過去,就能瞧到純粹的眼神,樸實的臉龐。 她低低說了一句,隨風消散在空中,她想只有自己知道,剛才做下了一個什么樣的承諾。 也許從此刻開始,歇家這件事,不再是她隨時可以扔下的東西,是必須為之奮斗的責任阿。 那是連在長天生前,連對她的要求和期盼都說得那么溫柔慈和,不要求富裕,只求安穩。 她沒有辦法不動容。 阿拉格巴日老人笑著面對左側的牧民,他拿過盛滿酒的銀碗說:“今年讓額們土默特小部落的歇家,走在額的后面,先祭敖包!” “賽音!”大伙歡呼。 姜青禾懷揣著難以平復的心情,將哈達披掛在脖子上,拿過酒杯跟著阿拉格巴日老人順著敖包走。 在她的身后是緊隨著她的牧民,他們將酒或是鮮奶一點點倒在敖包上,順著敖包走三圈,叩拜將帶來的石頭和柳條放在敖包上裝飾。 祭敖包結束,但與此同時迎來了玩樂盛會。 盛會開始前姜青禾去將哈達拿下來放好,她一個人坐在蒙古包里,低頭瞅著那藍白兩色的哈達。 從外頭挨個蒙古包找遍的徐禎,掀了簾子后瞧見她時,松了口氣,走過去坐在她旁邊,他溫聲問:“害怕了,我偉大的草原歇家?!?/br> 姜青禾轉過頭,嘆了口氣,把汗都浸濕的手貼在他的手背上,她悠悠地說:“感受到了嗎?這都是源源不斷的壓力?!?/br> 她雖然不覺得自己平庸,但她認為自己平凡,偶爾有小聰明,她有時候會想,真的能做好嗎? 徐禎此刻告訴她,“當然能做好了,就算他們不相信你時,我會一直相信你的?!?/br> 比如幫她擦去手上的汗水,比如成為不了她有力的助手,那就做她身后可以??康母蹫?。 又或者是緊緊握著她的手,拉起她往外走去,不要擔心前路怎么走,就一直往前。 去瞧瞧這個美麗草原的盛會。 歡呼聲似浪一般平涌又逐漸升高,姜青禾平復心情后,拉著徐禎擠進人堆里,此時進行的是賽馬。 小部落的賽馬也是不成啥氣候的,只能走馬賽,像大部落搞的跑馬賽,讓馬來回跑二十公里,先回來的算贏。 那他們做不到,他們的馬比他們自個兒還矜貴著哩,壓根不舍得折騰。 走馬賽也不是就讓馬隨便走走的,先大步走上一段路,再小步,最后快步走一大段路。 先上場的五匹馬已經開始大步走了,馬蹄子邁得飛快,可守在前頭看得大伙直笑得停不下來,有一個還笑趴下了,在草地上滾了兩圈。 其他幾匹馬都好好的,只有安木日的小伙子,他的馬壓根不聽他使喚,叫大步走,它非得立在那不動。 倔脾氣上來了,任安木日拿鞭子抽它,就是不動,還趁他下來時,屁股一側歪重重撞了他一下。 安木日踉蹌著四腳朝天倒地,袋子里的糖塊灑了出來,這匹馬還屁顛屁顛跑過去用舌頭舔舐,尾巴甩得起勁。 可不叫大伙看得笑個不停,有的捂著肚子笑得一抽一抽的。巴爾雅大嬸狠狠跺腳,“哎呀,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br> 這傻兒子,純叫大伙看笑話了。 第一批賽馬結束,第二批倒是走得各有各的姿態,姜青禾還跟徐禎點評這幾匹馬哪匹馬好看。 這對無良父母,完全把蔓蔓托付給都蘭了,享受一下并不算二人的二人世界。 至于都蘭帶著蔓蔓在做啥,她帶著蔓蔓和小梅朵在空曠的草地玩誰打滾打得多,打得遠。 她的meimei琪琪格不吱聲,在旁邊坐著,時不時瞅一眼,偶爾翻個白眼。 都蘭還從班布拉那借了一匹小馬駒,抱著蔓蔓坐上去。 蔓蔓壓根不怕,還摸摸小馬駒,“你乖乖的哈?!?/br> 她可是連駱駝都騎過的。 只是小馬駒跑不起來,蔓蔓只坐了會兒,她鬧著說:“都蘭jiejie,都蘭jiejie,騎大馬好不好?” 她害怕小馬駒被她坐扁了,她想騎大馬,騎高高的大馬呀。 “好啊,小梅朵你騎不?琪琪格你呢?”都蘭去牽了自己的大馬過來,她挨個詢問。 小梅朵剛才打滾,將自己的身體卷起來太使勁,此時累得慌,躺在琪琪格旁邊,她伸出一只手搖了搖,意思是她不去。 琪琪格抱著自己的雙腿,她默默盯著都蘭和蔓蔓看了一會兒,然后吐出兩個字,“不去?!?/br> 都蘭攤手,她一把抱起蔓蔓坐在馬上,自己撩起蒙古袍子,利落地翻身上馬,她環著蔓蔓說:“她們不去拉倒,jiejie帶你跑馬去?!?/br> 在此時夏季牧草正豐美的草原上跑馬是件很暢快的事情,席卷而來濃重的青草味,此時不算熱的日頭。 偶爾踩過幾個淺水泡子,會濺起一團水花,驚動喝水的鳥兒撲騰翅膀飛走。疾馳在草原上,蔓蔓忍不住伸出雙手,她想抓住風。 風卻從她指縫中溜走,撩起她細碎的頭發,卷起她的衣角,她仰望著潔白的云朵,迎面撲上一團的風。 她笑得兩頰都泛起了紅,大眼睛彎成了月牙,手臂胡亂揮動。坐在馬上奔跑跟坐在大轱轆車上慢慢行駛所瞧到感受到時不一樣的。 要是問蔓蔓,她會說:“風不一樣?!?/br> 跑馬時的風很快,可坐在車上時的風吹得人想睡覺。 要回去時蔓蔓很興奮,她說:“以后我也要騎大馬,要跑很快很快,走很遠很遠?!?/br> 都蘭拍拍她的腦袋,“哎呀,你的口氣可真不小啊?!?/br> “我本來就不小,”蔓蔓笑。 等跑馬回去后,都蘭沒帶蔓蔓去看射箭,那玩意小孩現在還不能玩,只是帶她又去看摔跤。 蔓蔓捂著眼,她說:“哎呀,不好看?!?/br> 她撲哧坐下,往后一倒,喊道:“我也摔倒了?!?/br> 叫都蘭哭笑不得,只能帶她去看射箭,蔓蔓對射箭很有興趣,邊上每射出一箭,她都給來個biu的聲音。 她還對都蘭說:“我爹會做,我叫我爹做給我玩?!?/br> 射箭多好玩啊,可比摔跤有意思多了。 也就是在今天起,蔓蔓又有了兩個遠大的目標,一個是要騎大馬,一個是射箭,她覺得很威風。 別瞅她個子小小,可志氣卻不小。 至少姜青禾聽到她遠大的志向時,笑出了聲,蔓蔓哼了聲,“我以后就是要騎比大胡子叔叔還高的大馬,射比我腿還要粗的箭?!?/br> “好,有志氣,”徐禎睜眼說瞎話。 蔓蔓纏著他,“那給我買大馬好不好?” 姜青禾沒有直接拒絕她,反而說:“再等等?!?/br> 她總不能說,你老娘我現在還掏不出這筆錢買小馬駒吧。 白天熱鬧中又帶著啼笑皆非的摔跤、賽馬和射箭結束了,晚上大伙在蒙古包外架起了火堆,烤起了香噴噴油汪汪的牛羊rou。 姜青禾被塞了一大串紅柳釬子插的牛羊rou,一大塊很厚實,她咬了塊,呼呼哈氣。一咬開里有爆油,吃牧草長大的羊rou鮮嫩,而且沒有膻腥味。 牛rou烤得焦焦脆脆的,切的又沒那么大塊,一咬一個正正好。 她剛想把手上的分點給徐禎和蔓蔓,結果徐禎被巴圖爾拉著過去喝馬奶酒了。蔓蔓則跟都蘭還有小梅朵幾個坐下一起,喝著甜奶茶,吃著rou丸子,她都坐不住,還得靠在琪琪格身上。 姜青禾又塞了口牛rou,然后她被吉雅和烏蘭架起來,兩人拉她起來,“走,去唱歌?!?/br> “哎,等我吃完,”姜青禾的抗拒多么無力,她只想把羊rou串吃完,冷了就不好吃了。 結果被拉著跳起了舞,她心不在焉,還惦記著她那沒吃完的牛羊rou串呢。 不過到后頭,喝了點大伙遞過來的馬奶酒,她也玩高興了,坐在那聽烏蘭巴日拉馬頭琴。 吹著草原呼嘯疾馳而來的野風,她大笑著拍手,和大伙一起唱歡宴, 我們今天的集會,是老天賜予的幸福; 把美妙的樂曲,獻給眾位享受。 又一同唱起了春暖融融: 盛夏三月好時光,原野碧綠百花香。 情投意合的友們,同飲奶酒多歡暢。 最后她喝完一碗馬奶酒,徹底栽倒在毛茸茸的草被,醉了還要唱:今宵我們同歡宴,瑪呶斯哉~ 等到第二日醒來,歡宴結束,天光大亮,姜青禾揉著腦袋,徐禎給她盤頭發。 一盤好她往外走,還又彎了點身子說:“我去找長老談事情,你再去給大伙瞅瞅木桶啥的,帶上蔓蔓阿?!?/br> 說完她腳步輕快地往阿拉格巴日老人的蒙古包走去。 她要跟他說,關于做歇家的分成如何。 以及跟他商量,今年新收的春毛買賣問題。 第81章 巴達榮貴 去找阿拉格巴日長老的路上, 牧民們早早起了,蒙古包的穹頂飄出陣陣炊煙,草場有羊的膻腥味和牧草的味道,夾雜著油炒面的香氣。 不遠處的草原上, 牧民大叔布林都冷手持棍子, 趕一群大尾羊走進密密的草里, 前往更深處的北海子,帶羊去舔舐鹽堿土。 也有讓牛拉著勒勒車,去草茂盛的地方,割下青草曬成干草,堆成草垛子, 以備秋冬草木枯黃不時之需。 吉雅和烏丹阿媽拉了羊,正放桶準備擠奶, 瞧見姜青禾過來, 吉雅跑過來跟朝她打招呼, “圖雅, 來喝羊奶?!?/br> 姜青禾聽到這個新的稱呼, 還是有點陌生。是的,在祭敖包之后, 牧民們知道姜青禾沒有蒙語名字, 特意請阿拉格巴日長老給她取一個。 在往常沒有向長生天禱告前, 他們還可以用蒙語青稞代替青禾來稱呼姜青禾, 但確立歇家后, 那便顯得不莊重,也總不可能一直喊她歇家。 長老給她取了兩個名字, 即在莊重場合叫的麥麗絲,這個詞是蒙語柏樹的意思。 柏樹之于這個游牧民族來說, 是神圣的樹種,他們對它崇拜敬畏又天然喜愛。所以祭祀的時候,常用柏樹的樹枝和樹葉進行祈福和禱告。 這個名字,背后也代表了牧民對她如同對柏樹的復雜感情。 另一個是圖雅,光輝明亮的意思,很普遍,所以叫起來顯得很親近,好像她就是生在草原,長在草原的。 當然也不妨礙其他牧民會另起名字喊她,比如:呼斯樂(希望)、巴西格(依靠)。 有了蒙語名,她跟草原的羈絆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