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94節
挨近姜青禾小聲說:“晚點從地里回來,當夜宵吃?!?/br> 至于為啥說得這么偷偷摸摸,他怕蔓蔓聽見了鬧著要去。 蔓蔓渾然不覺,她把襪子往邊上的筐里一丟,光著腳在外頭喊,“爹,要洗腳?!?/br> 徐禎不說了,抱起蔓蔓去后院,讓她站在大石板上,自己攪旁邊的繩,將水窖里的水打上來。 拎起桶一點點澆到她的腳上,蔓蔓就大笑著踩著水花,等半桶水澆完,她也沒玩夠,只是天黑得只有屋里亮著點光,她終于肯回屋里睡覺。 白天跟著小魚上躥下跳玩累了,躺在床上沒多會兒就睡著了。 姜青禾將干艾蒿捏成的團點燃,放在墻角熏蚊子,端午過后蟲子不再蟄伏,角角落落到處都能瞧見,尤其是無孔不入的蚊子。 燒了艾葉能好些。 最后一次確認蔓蔓睡著了,她關上門走出來,情緒不高地說:“睡了,趕緊走吧?!?/br> 徐禎掛上水囊,又扛了兩條凳子往外走,宋大花和王貴舉著火把蹲在外頭沖兩人招手,虎妮重重打了下手臂,嘶了聲,“這該死的蠓子?!?/br> “都睡下了,走吧,”姜青禾揮了揮手,趕走一旁飛來的撲燈蛾子。 往稻田去的路上能見到很多火把,都是去趕蟲的。前兩天倒還好,可昨天夜里有人去稻田時,火把一照頓時飛出一團蟲子。 尤其是飛虱,最愛啃食稻莖,一旦被鉆透,這株稻就成了死桿,壓根長不出一點稻子。 平日大伙走去稻田還都笑呵呵的,眼下都要愁得兩條眉毛緊緊擰在一處,只聽得一聲又一聲咒罵。 種地就是這樣,哪怕天天又是捉蟲又是拔草,可一旦那些生在莖葉上的卵孵化出來,幾個月的辛苦,幾天就能覆滅。 若不及時處理,這成片的稻田都將根系倒伏,變成死田,今年的稻子將顆粒無收。 土長最近勞心勞力,一曉得這個事,愁得嘴邊起了兩個大火泡。站在田邊叫大伙把盆里灌上水,平日舍不得用的蠟燭也點了起來,用木棍牢牢固定在盆底。 再將水盆放在木架子上,邊上插幾根倒了油的火把,蟲子會朝著光飛來,到時候不是被火把燒死就是撲進盆里被水淹死。 她叉著腰大聲喊:“動作都利索點,別舍不得一根兩根的火燭,不淹死這些飛虱蛾子,今年換糧,換個屁的糧!” 一時間各處的田壟上都點起了火苗,插了一根又一根的火把,聚成了一團燃燒的火。一聽見田里動靜,眾人趕緊跑出稻田,站在田邊死死盯著。 姜青禾癢得蹲下身撓腿,稻田里傳來翅膀扇過葉片的聲音,窸窸窣窣,甚至掩蓋了蛙鳴。 等她再站起身時,只見密密麻麻的蟲子飛到了火把邊,甚至蓋住了一大團的光亮,刺啦刺啦的聲響沒停過。 蟲子燒焦的味道蓋過了泥腥味,原本還有交頭接耳的聲音,眼下全沒了。 宋大花胸脯劇烈起伏,指甲摳進了rou里,她喃喃地說:“咋會有這么多蟲,俺明明天天都來瞅的?!?/br> 她恨不得伸出手,對著自己的臉狠狠刮上幾個耳光子。 姜青禾一顆心沉得像浸濕的衣裳,一點點往下滴水,徐禎靠著她,緊緊握住她的手。 在這一刻,也許兩人都想,要是懂點農學,要是有農藥就好了。 有老人深深地嘆氣,無法控制地哽咽,明明昨天還好好的,眼下出了那么些蟲,今年稻子一畝能出一石都是多的。 漢子咒罵,跳腳,揮臂,更有狠狠捶了自己好幾拳,有婦人大哭,狠狠地咬著牙,恨不得自己沖進去跟這些蟲子拼了! 毀了,全毀了,今年的收成全都叫那些天殺的蟲給毀了! 而咒罵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蟲子依舊鋪天蓋地從每一片田里鉆出來,甚至鉆到大伙的褲子里,從臉上擦過去,何其可怕。 上一年稻子能安穩結穗,真是走了大運。 徐禎死死皺著眉頭,他看似瞧著那撲騰而起的蟲子,實則大腦飛速運轉,他做木匠的,對很多木材都了然于心,什么家具該用什么木材做。 他知道有種樹很毒,人都能藥倒,更何況蟲子,甚至還能治土農藥。他爺爺曾經教過他的,但此時越慌就越想不起來。 邊上有土長呵斥的聲音傳來,“哭,哭啥哭,哭了那稻子就能長好了不成?!?/br> “苦楝,是苦楝,”徐禎他喃喃自語,他心撲通撲通直跳,抓著姜青禾的手,然后看了眼周圍或掩面或蹲地的人。 他長呼一口氣,拉著姜青禾往不遠處沒人的地方走。 “我剛才想起,苦楝樹的葉子搗碎泡水能殺蟲,”徐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堅定而有力。 “真的?”姜青禾突然發出的聲音很大,引的上面不少人轉過頭,她趕緊捂住嘴,小聲地問,“你確定?” 徐禎搖搖頭,他不確定的是苦楝的花、果子還是葉子,哪種更有效。他更不確定的是,放多少的水能制成只毒殺害蟲而不傷苗的。 他的顧慮有很多,后背發涼,可手里頭出了一層的汗,姜青禾握著他的手自然能察覺得到,她拍了拍他的背,然后問:“這里有苦楝樹嗎?” 徐禎點頭,正是他曾經看到過,他擦了把額頭的汗,“去年我們造房到賀旗山伐木,之后我不是跟著三德叔一伙人去的,走了另一條路,那邊就有苦楝樹?!?/br> 當時正好是苦楝結果期,也許只有綠葉時,苦楝樹很不打眼,混在所有的樹木中安靜而無害。但當它的枝條只垂下一顆顆金黃的果實時,徐禎能立即跟它的別名金鈴子對上號。 “那就摘了去試試,”姜青禾說。 失敗了反正就是減產,但要成了她不敢想。 這里的糧食為什么產量低,除了土壤貧瘠,墑情不好、天干不落雨以外,其實年年遇到最大的問題是蟲害。 一旦遇上蟲害沒有辦法撲滅,今年的心血全都泡了湯。 要是稻田顆粒無收,那無異于生生扒下了灣里人的一張皮。 他們就等著稻子抽穗結果,就盼著今年能再跟糧商換黃米換高粱,能填飽家里每一張嘴,能過個衣食無憂的年。 可天殺的,該死的蟲子,全都叫它們毀了。 如果是麥田,那對于整個春山灣是覆滅性的打擊,麥子的收成關乎他們的生死。 姜青禾聽見大家越來越難以克制的哭聲,甚至爭吵怒罵,她閉了閉眼說:“找大伙商量下,今晚就去?!?/br> 徐禎用力點頭,換做一年前,他可能也急,也只是急,那時他對這片土地并沒有多少感情,對灣里的人也保持警惕和防備。 可現在不同,他和苗苗還有蔓蔓在這里有了新家,甚至他們有了難以割舍的朋友。 這片土地不再是一個臨時站點,是他們不知道要生活多少年的地方,是以后能被稱為家鄉的地方。 所以當看見用火把照在地上密密麻麻堆疊成小山包的蟲子時,兩人更為堅定。 往常的半夜是睡得正香的時候,可今天幾人都坐在姜青禾的家里,無心其他。 土長坐都沒法子坐,她嘴邊的燎泡破了皮,血順著唇邊往外流,此時她卻顧不上其他的,只是急急追問,“你沒胡吹冒撂吧,確定說的都是真話?” 她平常不會問這樣的話,她今天完全昏了頭,今天晚上又讓她想起稻田全部倒伏,顆粒無收的那兩年。 “確定,”徐禎神情嚴肅,“但它有毒,尤其是果子很毒,摘了后一定得多試才能噴在稻田里?!?/br> “那還等啥,趕緊走啊,”虎妮騰地站起身來,擼起袖子拿起柴刀就要去干。 宋大花剛被打擊到了,此時手腳無力,用手撐著桌面站起身,捋了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 她聲音干澀地說:“走吧,試試才有能成的時候,不試那稻子可就真廢了?!?/br> 說到后面她極力不讓自己帶上哭腔。 每次這種時候,姜青禾腦子反而轉得快些,她冷靜地說:“你們是不是忘了李郎中,他經常在山上打轉的,啥樹有啥用,能咋用他比我們曉得都多?!?/br> “叫上他老人家先問問,萬一春山上就有呢?!?/br> 土長舔了下血沫子,她這兩日確實沖昏了頭腦,竟也全然忘了。 主要她平日跟李郎中打交道極少,尤其前頭他還在山里住著,一個月能見他一回都算多的了。 “俺剛才瞅見了李郎中回家去了,俺去找他來,”宋大花有了主心骨,渾身都涌起了一股勁,撒丫子就往外跑,差點被絆了一跤。 沒過多久就將李郎中給帶了過來,可憐老頭本來夜里就瞅不清,絆了又絆,一顆心撲撲直跳。 坐在那椅子上還在喘氣,聽著徐禎仔仔細細的描述,十一月上下結果,基本沒啥葉子,只有一顆顆跟酸棗大的果子,像金鈴子。 李郎中撫著自己的胡子,他一聽立即就道:“是不是聞著又苦又臭?” 徐禎回憶了那股味道,他說:“遠遠聞著還行,一走到那就汗腥爛臭?!?/br> “害,這不楝棗子嗎,”李郎中喝了口水,他才徹底緩過勁來,“得虧你們來問俺了,不然得趕老遠了。這玩意你們常上山的都不一定能碰著,它生在那崖邊上?!?/br> “也怪俺,其實以前它就生在春山腳下的,俺也沒咋管它,”李郎中聲音沉了沉,“可不是有一年,生了很多果子,有兩個小娃餓急了,又臭又苦的也摘了吃。當時叫俺去醫的,沒醫好,過了小半個月就沒了?!?/br> “俺去查了,挨個找人問,后來把它一氣都給鏟了,移到崖邊那不長有人走的地去?!?/br> 李郎中嘆氣,“能毒人那肯定也毒蟲,俺都沒想過,只不過這玩意得小心著點,俺先帶你們上山去摘點。眼下蛇蟲正多,刀也拿上,火把也帶上?!?/br> 大伙立即忙了起來,忙亂中姜青禾叫起蔓蔓,讓她跟著虎妮姨姨先去四婆家,和小草jiejie睡一晚。 誰曉得他們什么時候能下山來。 蔓蔓沒有半點起床氣,被叫醒也不過是趴在虎妮的背上,楞楞點頭,然后又呼呼大睡過去。 等大伙褲腳和衣服都綁好了,背簍柴刀該帶的都帶上了,土長送他們到春山入口那,她沒法走,等會兒還得去稻田守著。 “你們注意著點,虎妮你看顧著點李叔,人年紀大了,走吧走吧,早去早回?!?/br> 土長背過手長嘆口氣,站在那瞧著一行人走進山里。 黑夜的山林鳥叫都只有短促的幾聲,寂靜中,大家踩斷樹枝的聲響足以驚得蟲子跳出來,蛇發出嘶嘶的響聲,躥入草叢里。 春山又名草山真的名不虛傳,此時野草已經長到了小腿處,蔓延了整條進山的小道,天又黑黢黢的。 虎妮膽大,她用草鐮子帶頭砍出一條路來,其他人也割著草扔到一邊,要是往常,這些草都得帶回家去才成。 可眼下哪有這個心思。 砍草開路實在費勁,平常一兩個時辰能到的。幾人愣是停停歇歇走到天光大亮,渾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浸濕了。 姜青禾腿肚子都在打顫,山路最難走,要不是虎妮拉著她,后半段路她壓根走不上去。 此時連李郎中都后悔莫及,“俺做啥要把它栽那老遠?!?/br> 眼下苦楝是害不了人,可害慘他自個兒。 他走到地實在是邁不動腿了,找了個石頭坐下,捶著自己的腰說:“就前頭,讓小徐給你們指給你們,俺老頭子是真的要散架了。放心摘,這玩意你不把它吃進嘴里都毒不死?!?/br> 此時正值苦楝開花的季節,苦楝樹的花是淡紫色,顯眼又漂亮。 宋大花抹了把臉上的汗問,“是不?” 光看葉子徐禎是難以確認的,可一瞧過那花他就能對上號,他點點頭,“就是這,我記得是鮮葉子?!?/br> 虎妮拽起自己的衣袖,急沖沖往那走,“葉子是吧,萬一花也有用呢,都給摘些?!?/br> 姜青禾也贊同,她實在沒有力氣能往這路走第二趟了,啃了個餅子,才有力氣走到樹邊薅葉子。 腦中全是它能毒死蟲子的想法,支撐著她薅了兩個簍子。 宋大花才夸張,她生生薅禿了一株樹,她罵道:“那群害人蟲,全給它毒死都不解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