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55節
三德叔抽水煙的手一頓,他又長長吐出口白煙,磕了磕羊腳把煙筒,“真想好了?” 徐禎點頭,三德叔大笑一聲,站起來說:“老早就跟你說了,在灣里做細木匠是沒有多大賺頭的,你苴個柜,修個車輪子也就一兩斤的豆子米面糊個口,費勁吧啦才賺多少?!?/br> “你總不能像石木匠那樣,仗著家里有好些大小伙子,陽氣足,能做棺材板子賺錢是不。你家就你婆娘,還有個女娃,做那多滲人?!?/br> 三德叔叭叭抽著煙,嘴里也沒停,他是真看好徐禎阿,那做活架勢起得好,肚子里有貨。而且做的東西板致,一點不毛糙,人又能當細木匠又能做粗木匠,可不是能耐。 比他帶的那些徒弟不知道扎實多少。 “其實你不來找俺,俺也想去找你,”三德叔說,“你家那邊不還有成片空地嗎?” 徐禎點頭,看他要疊柴,站起來順手撈起幾根柴遞過去。 三德叔滿意點點頭,一邊壘著柴一邊說:“山上李郎中說要搬下來,也在你們那片起個屋子?!?/br> “他家不一直住山里,咋突然要搬了,”徐禎問,他跟李郎中沒有交情,但他知道苗阿婆。苗苗要是知道這個消息,肯定老高興了。 “山里其他時候住住也就湊活,天冷后骨子縫都是冷的,年輕時候身子骨還康健,這歲數上來了,哪能這么著,”三德叔往外呸掉煙沫子。 “前兩天你們不在,地都瞧好了,就在你們屋后頭不遠,等今兒給你搬了木料子,明兒給他們起屋動工?!?/br> 三德叔抹了把汗,他拍拍徐禎的肩膀,“你這運好,做屋就在你家旁,趁現在多學點,到時候出門就能上手?!?/br> 冬天落雪也可以造屋,只要土地沒上凍前,還能起土動工。屋子要是趕得急,不想等黃道吉日,可以請個師家來起道符,這樣就無所禁忌了。 哪怕上凍后只要屋子框架在那,還能量了尺寸做門做窗,一家要是莊廓的話。十好扇窗,七八扇大門,光做門窗就有大半兩的賺頭,還不算主家給的紅封。 三德叔做了幾十年的粗木匠,對這些都門兒清,他連窯洞都會造,但他估摸著只能教徐禎窯洞要做的窗亮子和門樣子。 在叫了十來個徒弟,十來輛車去賀旗山扛木料的路上,三德叔還說:“跟著俺做活,沒叫你有吃虧的時候?!?/br> 他壓低聲音說:“像你明年春造屋,不是要用磚,到時銀錢不趁手,俺還能給你先賒來,年底再把這債給還了,打個白契的事情?!?/br> 三德叔看徐禎面上沉思,他說:“總不能為了起個屋子,全部錢一分不剩給花出去,還叫家里打饑荒吧,你說是不?” 徐禎有些靦腆笑笑,“這我做不了主,得問家里當家的?!?/br> 這種大事諸如打白契他確實做不了主啊,他又不管賬,甚至連私房錢都沒藏過。 三德叔被他噎到了,煙都抽不下去,指指他又搖搖頭,“你可真是…” 那句話咋說來的,男子無剛,不如糟糠。 前頭趕車的小子直笑,三德叔對著他后腦勺來了一掌,“你笑個毛,你個連婆娘都沒的光棍漢?!?/br> 這下其他幾輛車上坐著的大伙全都笑了,一窩蜂起哄。 一堆人上了山拉木頭,而這邊姜青禾起早將綿氈曬出來。 羊毛褥子橫在兩根竹竿上,掛在陰涼處風吹,不能在日頭下暴曬。她只能用木板輕輕地拍,飛出來很多細小的浮毛。 然后她拍著拍著發現,白生生的東西在這片黃土地上多么耀眼,耀眼到她怕鳥雀飛下來拉屎。 于是她喊:“蔓蔓,你出來?!?/br> “來嘍,”蔓蔓頭上披著塊花花料子,將自己的大眼睛箍緊到成吊梢眼,左腳絆右腳跌跌撞撞跑出來。 她差點被門檻絆住,挨著門框拉下點料子,她說:“娘,我美嗎?” 姜青禾看著那一團沉默,美啊真是美,沒有眼睛沒有嘴。 “別作妖,今天你來看被子,小鳥來了要把它趕跑,”姜青禾扯下那一條布料。 蔓蔓說:“小鳥不跑呢?我可以跑嗎?” “你想跑就跑?!?/br> 姜青禾去屋里拿上皮毛塞進袋子里,然后拎著袋子交代聲蔓蔓,又叫二妞子去陪她玩一下,才往毛姨家走。 到熟皮坊時,門口堆了更多的碎皮子,成小山似的,之前皮匠熬膠的大鍋也由一個變成了兩個,皮匠和他兒子小牛一人攪一鍋。 “叔,咋攪那么老些膠?”姜青禾拎著袋子一步一踉蹌走過去,太沉手了。 小牛沖她笑,“俺爹說皮作局收膠,多熬些攢點錢給俺買棗糕吃?!?/br> 皮匠拍了下他的背,“饞嘴玩意,俺哪有說過,”可臉上分明是笑著的。 熬膠的氣味實在不好聞,姜青禾有點反胃,她寒暄幾句進了屋里,毛姨正對著光看皮子。 瞧見她來也沒拉起頭巾,而是放下手里的皮子笑著說:“聽王盛說你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br> “害,嬸你別聽他胡吹冒撂,我跟你學了才幾天啊,也就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了,”姜青禾連連否認,她不可敢班門弄斧。 兩人又談了好些,毛姨才拿起放在桌上的灰皮子遞給她,“瞅一眼,這是你上回拿來的兔皮,熟得還成吧?!?/br> 姜青禾都不用摸,光是瞧著那皮毛在陽光下的色澤,就知道上了心熟的,她笑著說:“豈止還成,是很不錯?!?/br> “嬸,我還換了一堆的皮毛,想讓你幫忙做幾雙靴子和襖子,該多少錢是多少錢?!?/br> 她說著把布袋里的皮子一張一張拿出來,毛姨的眼神都變得專注而熱切,她拿起皮子說:“這熟皮子的手藝多好啊,做襖子成啊,你再拿點厚布來,俺給你做成活里活面的,到時候里頭能拆洗?!?/br> “做皮靴的話,你拿這兩張皮子跟俺換,換一大塊生抓皮,你曉得啥是生抓皮不?” 姜青禾搖頭,她還沒學到這。 “這可是俺的絕活,一般皮匠都學不會,”說到這毛姨有點悵然,她這還是跟之前女匠人學的,牛皮匠的絕活。 牛皮取下后用酥油或生奶來揉皮,揉好后的皮子做皮靴做好使,耐水耐漿不開裂,熟得好能穿幾十年。 “還有皮底,俺給你用干煙皮做,也是牛皮,諾就是這種脫了毛煙熏出來的,做鞋底你使勁磨也磨不壞,”毛姨說起這些來頭頭是道,想的還特別細致。 “你們倆的皮靴就是連皮帶里腳往里套,娃年紀小,得做大點的,俺給鞋子后頭打幾個孔眼,穿些股兒繩進去?!?/br> 毛姨越說越興奮,每張皮子都說了詳細要做成什么,只是耗時有點長,她不停歇地做也得要小半個月。 姜青禾說不急,轉而跟毛姨聊起個她想了蠻久的問題,“嬸,你試過給皮子染色嗎,像染布那樣的?!?/br> “試過,皮子不好染,你要染就是廢幾張皮子,”毛姨搖頭,不管是皮革還是皮毛,要是好染色的話,市面上早賣瘋了。 姜青禾有點失望,原色的皮毛并非不好看,只是她想著要是能染的話,之后銷路不就能拓展開了。 “皮子染不了,但羊毛好染色阿,”毛姨將皮子一張張鋪平,細小的褶皺也給扯直,“你像紅花、大黃、茜根茜草都好染?!?/br> 羊毛染色,姜青禾眼神一亮,“嬸你會不?” “俺只會點皮毛阿,染出來沒多久會褪色,這種你要真想學,要不去找藏族那邊的,”毛姨說到這想起來,“你還能去找住山里的苗阿婆,她染東西的手藝特好?!?/br> 像是回憶起什么,她笑了笑,“苗阿婆現在老了,沒那么愛折騰了。像早些年腿腳利索的時候,年年種藍靛染藍布,秋起就去挖茜根染紅,啥顏色都會染些?!?/br> “真的啊,”姜青禾的語氣也并非不可置信,而是想到了苗阿婆慈眉善目的臉。以及第一次碰面時,坐在那撕扯著柳條,還有后來吃過那一碗酸湯面。 她笑了笑,“是應該去討教一下?!?/br> 當然她今天還沒跟徐禎碰面,自然也不知道又會多一個新鄰居的事情,她現在只是懷揣著莫名的情緒。 等跟毛姨商量完,付了半兩銀子的手工費后,她才回家做晌午飯。 她到家時,蔓蔓和二妞子也沒老實等著,兩個都在挖沙,玩得不亦樂乎。 姜青禾也沒管,糊了幾個餅子叫兩個娃吃飽,自己啃著餅,掀起爐灶上的砂鍋蓋子,一掀開撲鼻的rou香襲來,這是她昨晚鹵的rou,準備晚上打算做些rou夾饃請幫工吃。 比起入味還差點意思,她又往里擱了點料繼續燉,然后洗手烙饃。夾rou的饃得是白吉饃,正宗那種鐵圈虎背菊花心,她不會。 可宋大花會啊,她雖然現在摳搜了點,可也是富裕過的。姜青禾一喊她,她就穿了圍布過來。 “你就揉唄,揉成個碗似的,再上鍋烙,”宋大花說的簡單,手法卻不簡單,三揉三醒,一個個烙出來的饃皮白而薄,切開里頭很綿軟。 宋大花砸了下嘴巴,“以前俺在關中吃過的那個饃啊,又白又軟,擱的可不鹵rou,是臘汁rou。肥瘦都切一點。還要擱青辣子,一切開饃放rou沫再澆點臘rou汁,那手藝真叫人吃了一次忘也忘不了?!?/br> 那外皮又酥,里頭混著臘汁rou,一嚼一口香,都舍不得往肚子里咽。 “現在俺覺得,白饃切一切,蘸點rou就香得不得了?!?/br> 姜青禾夾了塊rou剁碎,拿刀橫切了個饃,塞進rou又灌了鹵汁,遞給宋大花,“諾,正宗rou夾饃,趕緊吃?!?/br> “俺吃個啥,又不是娃要貪嘴,”宋大花說完她聲音小了點,“你聽到了啥聲?” 那種吸溜后又咕咚往下咽的聲音。 兩人一致往門口瞧去,蔓蔓和二妞子從門縫里探出個腦袋,上下交疊著,小的那個吸溜著,大的那個咽口水。 “你瞅瞅,饞得嘞,”宋大花真是好氣又好笑,她利索地將rou夾饃一分為二,遞給外面兩個小娃。 蔓蔓接過說:“姨你真好,”然后埋頭啃了一大口,呼,好燙,但是不舍得吐。 宋大花還訓二妞子,“當姐的,帶點好?!?/br> 二妞子嗯嗯點頭,然后眼巴巴看著,“娘,能給俺了嗎?” “吃吃吃,你個饞娃?!?/br> 打發了兩個小的走后,姜青禾還跟宋大花說了要教蒙語的打算。畢竟在這里生活,聽不懂藏語還成,但不會說蒙語的話,也許就要少很多機會。 “姐你讓二妞子和虎子也一道過來學唄,”姜青禾想著反正教一個也是教,教三五個也要教,那干脆都教。 等她把最基礎的詞,以及如何教整理好,蒙語課堂就能開課了。 宋大花翻餅子的手頓了下,她指指自己,“你說俺也跟著你學咋樣?” 她想著多學點東西多一門出路。 “成啊,到時候把虎妮都給叫上,”姜青禾興致沖沖答應,轉頭又苦著臉,這么多人她也不一定能教會阿。 “老妹姐就說你這人敞亮?!?/br> 姜青禾苦笑,反正她話是應承下了,至于教學水平完全不敢保證,此時她無比懷念都蘭和巴圖爾。 之后姜青禾還蒸了一鍋二合飯,大米和高粱,又和宋大花張羅了幾個菜,炒香干、干菜燉rou、蘿卜粉絲湯… 然后就聽見院子外有車輪壓過土地的聲響,幾人說話的聲音渾厚而吵嚷,蔓蔓幾個都不玩了,全跑出蹲在一旁看,姜青禾走出去一瞧。 打前的是兩三頭騾子拉著好幾根長松木,邊上有不少大小伙子推著車往前,大冷天的汗糊滿了整張臉。 到地后又拉到后院,三四個人鼓足勁將木頭從車上搬下來,臉脹得通紅,嘴里喊著號子,一鼓作氣將五六根木頭疊起來。 這輛車搬空,又趕緊補上另一輛,一連卸下十輛的,將紅松木一根疊在另一根上,堆成了比人還要高兩個頭的小山。 徐禎是跟最后那兩輛車過來的,一車裝的是楊木,打窗戶和門的料子,一車是這群大小伙子幫忙撿的柴火,堆了滿滿一輛車,用繩子從來回捆了好幾圈才固定住。 “來,先喝口茶,”姜青禾趕緊將泡好的茶湯倒了點遞過去。 一群漢子接過仰頭猛灌,三德叔捶了捶腰背,也伸手接過說:“砍的木料造屋夠用了?!?/br> 他又說起早上提過可以賒青磚的事情,揶揄地笑,“你家男人說他在家做不了主,讓俺問問你?!?/br> “這也能賒賬?不會到時候打了契又不做數,”姜青禾在這上頭還是挺謹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