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54節
早先她來時總覺得灰撲撲的,默認為灰是這里最大的基調,但現在陽光猛烈,顏色都顯現出來。 能瞧見刷了綠漆的古窗,長勢極好的細蔥生在大紅的陶罐里,黃藍交織的地毯,一串串雪白的花從墻角冒出頭來… 街上穿雜而過的人也別具異族風情,白帽白衣的回族男人很顯眼,對面那個紅帕子纏頭穿粉綠寬下擺長袍的女人,一眼能瞧出來是蒙古族的。 皮作局坐落的這條街是南來北往的主道,哪怕晌午也興盛得很,對面車馬店亭子下的水槽就沒歇過,前頭走了一批雙峰駝,后頭又趕來一群綿羊,低頭吸溜水喝。 可把蔓蔓看得直楞,眼睛瞪的又圓又大,她邊看邊“哇…”,移不開眼,小草更是驚嘆地把嘴巴張得大大的,其他兩個也沒好多少。 這對面半條街都被車馬店占了,邊上一左一右分別是獸醫鋪和修車鋪,牲畜的膻味濃重,剩下除了皮毛行、飼草店、騾馬鋪,旁的吃食鋪子隔得很遠。 大多是小販來叫賣,有的肩上背著褡褳,或是斜挎一只紅漆木箱,還有前挑筐,后挑爐的,他們的吆喝聲又高又亮。 “紅雞蛋,白雞子,小柴雞仔子,” “量炒面來——” “辣子豆腐嘞——” “爛者香喲” 等再走過一條街,吃食攤子便多了起來,一間間支了牛毛氈擋風,也沒有啥招牌,賣糖塊的擺出一堆糖,賣棗糕的全是一盤一盤整塊的糕,要買就現切,琳琳雜雜好多的吃食。 直把幾個娃看得都走不動道。 蔓蔓摸著自個兒咕嚕嚕直叫的肚子,眼巴巴望著人家包水餃的攤子,她停住不動。 其他三個娃也有樣學樣,盯著小攤上店家舀一勺紅彤彤的rou餡,塞進面皮里,三兩下捏好一只餃子,再投進一邊滾滾沸騰的熱湯里。 店家看著蹲在攤子前的四個娃,不覺好笑,他問,“吃羊rou水餃不?” 蔓蔓搖頭,長長嘆一口氣,摸摸自己空蕩蕩的衣兜,她沒錢哇。 “多少一碗阿,”姜青禾走出去又折回來問,娃想吃就買點唄。 “五個錢,俺這都是自家養的rou,打小就給煽了,又放了好些大料,一點不膻,來幾碗?!?/br> “來八碗,”姜青禾瞅了眼虎妮,又瞟了眼徐禎,兩人都賊能吃,索性多來幾碗。 宋大花扯住她,壓低聲音說:“你瘋啦,買那么老些?!?/br> 一想到吃點rou疙瘩花四十個子,她就覺得眼前出現了一串的麻錢,要被砸暈了。 姜青禾夠摳搜的了,但她一想自家包頓羊rou餃子,四十個錢也就買一兩斤羊rou,忙活來忙活去,還不如在攤上吃。 況且她可不想叫娃以后每回路過這,都會想起那一碗沒吃到的羊rou水餃。 最要緊的是,她賺錢了呀!賺到點錢都不舍得在吃的上頭花錢,那相當于只賺了個錢疙瘩。 “姐,你瞅你,這回出來忙前忙后,皮子也沒給你好好挑,吃碗羊rou水餃咋了,”姜青禾不理會她,開始往外數錢。 宋大花攔不住她,就說:“俺和妞子幾個吃一碗?!?/br> 姜青禾沒答應,宋大花索性一咬牙,她跟店家說:“買八碗不說錢少點,rou總得給俺們多包些吧,裝實誠點?!?/br> “得嘞?!?/br> 最后端上滿滿冒尖的羊rou水餃,湯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脂,蔥花一小撮。水餃白馕馕的一大只,里頭一團rou,怪不得有人叫它rou疙瘩。 蔓蔓呼哧呼哧吹氣,她咬邊邊,娘說里頭有汁水,要小心燙,然后她對著口吸,吸到一口混合rou香的湯。 她忍不住瞇起眼睛,舔舔嘴巴,好吃。 羊rou是特別細膩的羔羊rou,摻了胡蘿卜,薄皮大餡多汁,在這樣冷的天里,吃一碗簡直要熱得起汗。 娃不能吃辣的,但幾個大人又放了醋,加了勺油潑辣子,灌到水餃里,一咬流油又噴香。 湯也一點沒剩,花錢買的哪有剩的到底,最后一點破了皮粘在上頭的沫子都要刮干凈,大伙吃的肚飽鼓脹。 最后一碗沒下,只要店家給了餃子,讓虎妮回去煮給四婆吃。 等大家坐在顛簸的車上回家時,車棚子里充滿喜悅,蔓蔓尤其高興,她覺得自己是條魚。 因為她美得冒泡泡。 嘴里含著裹了蜜的棗子,一邊兜里塞了滿滿的葡萄干,另一邊則裝了塊包著紙的油糕。娘還讓她選了布,她喜歡紅彤彤的,娘又給她買了塊花花料子,說都給她過年做襖子。 蔓蔓砸吧著嘴里的棗,默默數著啥時候過年呢,她一邊數嘴巴就忍不住翹起。 她現在可厲害了,已經能從一數到五十了,她一遍遍數著,數著,然后把自己數睡著了。 嘴巴還嚼著棗子,兩只手緊緊扒著兜,連回到家姜青禾脫她衣裳,她都不肯放手。 等給蔓蔓洗了臉,又泡了腳,最后姜青禾用鹽蘸著給她刷牙時,娃都是半睡半醒的。 到后面睡覺時,蔓蔓只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團云上,還是一團很暖和又舒服的云,她蹭阿蹭。 原先睡覺時總冷到縮著的身子徹底躺平,她無意識地將手腳打開,熱得她有點想掀開被子,但最后完全放松睡過去,軟軟的,太舒服了。 今晚她的夢里都是甜而軟的。 她睡了,姜青禾則跟徐禎收拾,幾天沒回來,還要先給后院的羊和兔子喂草料。鴨子也拌了點飼料,幸好走之前干草放得多,沒叫它們餓得啃土。 姜青禾拎進來一堆的皮毛,那么好的料子她都不舍放地上,最后全給堆在桌子,順著毛摸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說:“要留條皮子,做幾雙拖鞋?!?/br> 一定要軟又暖和的全包拖鞋,而不是現在穿的邦邦硬的鞋子,腳塞進根本不暖和,而且越冷鞋子硬到抵著腳趾,一泡腳時生疼。 一雙舒服到合腳又暖和的鞋子,也是過冬時的好物。一從外頭進來,腳伸進鞋子里就讓人感覺到幸福的東西。 徐禎則跟在她后面拿進一壺芝麻油,放在灶臺上,他順手拿起碾布擦了把灰,邊做邊贊同,“你給自己多做幾雙?!?/br> 姜青禾點起一根蠟燭,足有小孩手腕粗細,用羊油澆筑的。這是今天路過蠟燭鋪買的,點起來能照亮大半間屋子。 而不是像羊油燈似的,只有四方桌大小那樣微弱的光芒,每次晚上要做點啥,都只能湊到蠟燭前,還被熏得眼淚直流。 除此之外,姜青禾擁有了正式的冊子,一疊枸皮紙,一只很好用的羊毛筆和一罐墨水。終于不用在總是瓤瓤子上寫寫畫畫,雖然瓤瓤子加炭筆也挺好用的,但總歸還是紙記起東西來才更正式。 她還買了疊白麻紙,到時候讓蔓蔓畫一畫,孩子太小,她是覺得不要過早讓娃學認字的,學語言還是要趁早。認字可以晚點,但畫畫涂鴉符合這個年紀的兒童,只是顏料還太貴,而她暫時沒有那么多錢。 等她有錢了,遲早得給娃整一套。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伏案,將之前從毛姨那學來的皮毛知識進行整理后,抄在冊子上,溫故才能知新。 這一次買賣成功,讓她認識到自己對于皮毛甚至其他的知識,都只接觸到淺顯的表面。還得學,只有學才能讓她更有底氣。 徐禎忙完坐下來看著她的側臉,將蠟燭往她移了點,又點燃羊油燈,不亮點夜里太費眼。 他摸著桌子那淺淺的木痕,他開口,“苗苗,我明天去找三德叔,讓他再雇幾個人把山里的木頭運下來?!?/br> “成啊,今天還買了點羊rou,明天再叫大花給我搭把手,你到時候喊貴哥也一道去,”姜青禾抬起頭,“他肯定不要錢,正好把皮子給大花?!?/br> 上回也是,大花男人辛辛苦苦幫忙砍那么多天樹,愣是一分錢沒要,只是說還之前欠姜青禾的稻子,最后她又給了半斗麥子才好受點。 “成啊,”徐禎將凳子往旁邊挪了挪,他想了想說:“你說我跟三德叔出去蓋房子咋樣?” 這件事他琢磨了挺久,其實之前三德叔來給后院劃拉地皮的時候,就曾經提出過。讓徐禎跟著他去四里八鄉蓋房,當個正兒八經的粗木匠,至少比細木匠賺得多。 當時他沒同意,他不愿意離妻兒太遠,這會讓他惶惶不安。 可是這幾天他想明白了,他要比苗苗更努力才是,養家的擔子不能只落在一個人的肩膀上。 就算他走出門,他也會像一只飛行翱翔的風箏,即使走得再遠,那一頭線也被緊緊攥著,只要他想,他就能回家。 姜青禾擱下筆,深深地看了他的臉,忽然想起以前剛結婚時,徐禎要去很遠的地方搞建筑,他每周都寧愿折騰往返,到后來干脆辭職。 他一直都很沒有安全感,也很害怕失去最后的親人。 但今天他能提出來,他愿意走出去。 “很辛苦的,”姜青禾看他,握著他粗糙的手指。 徐禎笑著說:“總是要辛苦點的?!?/br> 他不怕吃苦,他只是懊惱自己醒悟太遲,可他又覺得現在正正好。 夏收太苦,他不能讓苗苗一個人干活,秋割秋種天天下地,他也得承擔起來。只有現在轉眼要到冬閑,可以休息的時候,他才好安心出門。 “好啊,到時候你出門前,我給你準備干糧,”姜青禾輕描淡寫地說著,其實她的眼里有很淺的淚意。 她知道搞建筑的苦,不管是以前還是說現在,又累又磨人,從天黑起到天黑歇,沒有輕松的時候。 她又說:“別人吃饃饃,我們家不吃饃饃,給你炕rou鍋盔,做rou餡燒餅,叫你吃美了?!?/br> 兩人都沒說,萬一三德叔不要他去蓋房子呢,因為就算不讓徐禎去,他還可以出門自己找活。 他想,要為更好更舒適的生活打拼才是,而不是在屋里等著活上門。 即使他確實離不開姜青禾,更舍不得蔓蔓,但是只要想著,他就有往上走的力量。 因為人不能永遠一成不變,不能停步不前。 第44章 rou夾饃 隔日是個大晴天, 微風和煦。 徐禎走在去往三德叔家的路上,各家往外掛冬儲的干菜。有幾家豐實的,院子里掛了一吊褐紅的臘rou,讓小娃搬了椅子坐下面守著。 以前他走這條路時, 大伙只是站在院子瞥他幾眼, 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 這是早前來灣里開荒能做木活的細木匠。瞧他沒生胡子面條也嫩,都叫他小把式。 穿著立整的阿婆問:“小把式,你做啥去,晚些來俺家瞅眼那炕柜唄,也不曉得咋腳子斷了?!?/br> 有婦人端了盆水出來澆樹根上, 也說道:“還有俺家那火盆架,被小崽子給燒了半截, 小把式你有空來瞅瞅, 能不能苴一苴?!?/br> 徐禎今天沒帶工具盒出來, 他挨個回復, “晚點拿了家伙什再來修, 婆,我去找三德叔?!?/br> “三德阿, 他在院子里劈柴嘞, 俺給你去喊一聲, ”阿婆說完進屋后隔著道矮墻喊, “三德, 小把式找你?!?/br> “曉得嘍?!?/br> 三德叔的家夾在兩戶人家中間,院子又闊又大, 里頭堆了好些木柴,三德叔兀自吸著水煙, 他放下斧頭坐在木頭上問,“找俺老頭做啥嘞?” 徐禎說了他的來意,三德往邊上吐出口煙,搓了搓自個兒的手又瞧天,一口應承下,“得,今兒個天好,俺找十來號人去給你扛木頭?!?/br> 他又問,“砍了幾株,沒雙的吧,你木料堆的咋樣,可別東一株西一株,這都是犯祖師爺忌諱的?!?/br> 三德叔這老把式信奉祖師爺魯班,起土造屋樣樣都得挑黃道吉日,砍樹要挑日子,伐木不能伐雙數,得要單的才成,砍下的木料要堆好。 徐禎站著不好跟他說話,這堆木料上沾了一層土,他不想弄臟衣裳,只好蹲下說:“都按恁交代過那樣做的?!?/br> 他一鼓作氣將話出口:“叔,上回你說叫我跟你做粗木匠,去別處造屋,這話還算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