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30節
可在后世一畝千斤稻,都已經無人在意。 而姜青禾還在計較到底能出一石還是一石半,多五斗省著能吃好幾個月。 眼下要緊的是割稻,禾鐮要貼著稻子底割,宋大花說:“別割那么老高,扎腳?!?/br> 她跟頭牛犢似的,哪怕霧氣蒙蒙,在田里都能自如穿行,姜青禾才剛起個頭,人家割到了底。 宋大花正在那用草根捆稻子,交叉擰轉,綰在一塊稻子就不會散架。 拎著捆稻子跟拎棉花似的,走過來半點不喘,跟虎妞是一個道上的人。 宋大花拉開羊皮水囊上的塞,懟著嘴灌了幾口,她聽著四周禾鐮割過稻子的聲說:“等稻子曬完,糧客就來了?!?/br> “你咋曉得的,”姜青禾納了悶了,她也沒比別人多長張嘴啊。 “這不嘮嘮大伙說的,嫩咋混滴,”宋大花手起刀落割稻子,邊割邊說:“都給支灣邊緣頭了,不去活絡,啥好事都輪不上?!?/br> “還能有啥好事,”姜青禾這一排稻子終于割到了頭,坐在田壟上呼哧呼哧喘氣。 宋大花哼一聲,問她,“那官田收紅花你去了沒?” 姜青禾都不知道有這事,宋大花把鐮刀一別腰上,兩手拍的直響,“喏俺就知道,你等著?!?/br> “我等著啥?” “等著入冬煙葉撕筋的活阿,俺可得把這個活給俺們倆撕下來,一天掙十來個錢,俺都給攢著?!?/br> “那土房俺遲早給它換成青磚大瓦房,蓋上好的炕,磊一屋的柴。等晚些俺還要去拉沙改土,那一大片地都得種上,來年俺要種出兩石多的稻子,”宋大花整個人活絡得不行,沖著錢奔著糧食,她特別有興頭,渾身的勁壓根使不完。 姜青禾楞楞點頭,割稻子的手速慢了下來,她內心縈繞著說不出來的滋味。 其實說實話,姜青禾自從穿越到這里后,雖然看似忙里忙外,手拿把掐,試圖讓自己的生活變好。 但她壓根沒融入灣里的生活,哪怕說著方言,她也從來不說俺,不愿意總是裹著頭巾。也不太愿意跟灣里人打交道,跟誰都挺熱情挺來勁,但交情也就這樣,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她無比懷念現代的生活,嘴上不說,心里總是忍不住做點對比,她習慣不了旱廁,她不喜歡用粗礪的草紙,更不愿意總是睡土炕,她習慣了睡床。 她懷念柔軟的被子,懷念只要擰開就會流出來的水,而不是用點水都特省,洗澡成了奢侈。 更不喜歡總是吃饃饃,吃粗糧,和頓頓少油少鹽少糖的飯,她喜歡吃米飯,□□細糧,也不想娃吃一頓rou都覺得像是過年。 她沒那么熱愛土地,什么開荒種田,其實她只喜歡便利的生活下,那片別人耕種著,充滿生機的農田。 到了這里,天干風吹日曬,她已經都有很久沒從鏡子里看過自己的臉,皮膚一天黑似一天,手指更是充滿大大小小的傷口,粗糙得像樹皮。 說白了,到這里的半年,她壓根沒振作起來過,有種面向太陽內里腐爛的感覺。 做什么都像趕鴨子上架,被荒地趕著,要上肥要深耕要上種,被時令趕著,這個節氣種什么,那個節氣種什么。 連掙錢也是啊,草帽不適合就不再做,別人說請她去當歇家,她下意識地想先拒絕。 姜青禾覺得自己只是把這里當做落腳地,而不是家鄉,她更像背井離鄉打工的人,每天做著數不完的活,可深夜里想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 可是,回不去了。 她垂下頭,用故作輕松的語氣問,“那姐,你們在關中住了那么久,想想也有啥割舍不下的,咋就回到這了呢?” “咋沒割舍不下的,哭都哭過,爭都爭過,人這命不就這樣。 當初俺在鎮上支了個鋪子,真是老賺錢了,街坊鄰里哪哪都好,俺還能給虎子和妞子三天吃一頓rou,喝一碗奶?!?/br> 宋大花語氣釋然,“可老天爺的事俺們哪曉得,發了場大水,那淹的,俺的鋪子房子,錢全都沒了?!?/br> “妹子也不怕你笑話,當時恨不得一頭扎進水里,叫老天爺把俺的東西都還給俺?!?/br> “可后頭也想明白了,俺還有條命,歲數又輕,咬著牙肯干,到哪不能再把日子把體面給掙回來?!?/br> 人吶,有時就缺乏從頭再來的勇氣。 此時日頭穿破了霧氣,姜青禾背著光,她看了眼面朝日頭的宋大花,那樣橫生皺紋的臉上,有著年輕蓬勃的朝氣。 “人到哪不是過日子,俺剛到關中的時候,啥話也聽不懂,別人也不搭理你。沒地方住,就窩那墻根底下?!?/br> “怕包袱被別人搶了,整夜整夜不睡覺,俺跟俺男人真是吃足了苦頭,可到這里還能聽得懂話,還有田地分給你,水田能種稻,就算是荒地咋了,只要肯上肥,俺啥不能種?!?/br> 宋大花說話干活兩不誤,一大片稻田割完,扭頭一看三個娃蹲在那里玩癩呱子,她掐著腰喊:“虎子,妞子,領著妹娃子來拾稻粒子,也不怕自個兒變成癩呱子?!?/br> 姜青禾抹了把臉,強打起精神,“姐,他們拾的稻粒你全給拿回去,到時候再給你拿一斗的稻子,你覺得成不?” “這可不興說玩話,俺當著了,”宋大花傻的才會把糧食往外推,但她也說:“給五升吧,一斗太多了,地里的俺是真撿阿,保證給撿的一點不掉?!?/br> “撿吧撿吧?!?/br> 宋大花喊:“你倆撿仔細著點,撿滿一袋就有你們一口飯吃,撿不完還吃灰面饃饃?!?/br> 虎子:“不想吃?!?/br> 妞子說:“啥灰面饃饃,干死噎活的?!?/br> 蔓蔓跪在地上,麥粒子太小了,她趴著撿的,臉都快貼到地面了,她扭頭問:“啥是干死噎活?” 妞子沒說話,給她做了個砰砰拍自己胸脯,往上翻白眼的表情,然后說:“懂了不?” “噢,”蔓蔓點頭,還是沒懂。 她撿著撿著,就不想撿了,跑過去趴在別人家的田壟邊,看別人割稻子,突然問:“伯伯,你家咋沒有娃來撿嘞?” “還沒收完哩,等收完就有娃來撿了,”大伯擦著汗笑瞇瞇回她。 “我們能撿不?” “你撿了,那俺孫娃來,沒得撿能去你家撿不?” 蔓蔓搖頭,“我家有人撿了?!?/br> 她拍拍胸脯,跑回去跟二妞子說:“好險?!?/br> “好險啥?”二妞子撿的正起勁。 “忘了,”蔓蔓說的理直氣壯。 二妞子跟虎子悄悄說:“娘讓俺們多讓著點meimei,是該多讓著點?!?/br> “她是只小糊涂蟲?!?/br> 虎子嘎嘎樂,稻粒子都抖了好幾顆。 蔓蔓閑不住,又跑去看徐禎拎著把稻谷,對著拌桶左一下,右一下打谷,飛揚出的谷粒大半進了桶里,還有不少濺了出去。 麥子得拉到專門的打谷場去,可稻子一是水田溝多,高高低低不平坦,車拉不進來,不好運。 二是耗損多,路上運的時候,太熟的稻粒子落進草里,想拾都拾不起來。 各家基本是把拌桶拎進來,在自家田場打完谷,毛口袋一袋袋背出去,運到戈壁灘那的曬場曬谷。 水田少,每家每戶也只有一畝,不像荒地只要愿意開荒,哪里都能種。 全家齊上陣,一天也就收完了,剩下的稻粒明天再來拾個半天。 等日頭漸漸西斜,姜青禾牽著毛口袋,徐禎拿著三角斜面的畚箕往里倒稻子,揚起一層灰。 這時虎妮從另一片田拎著鐮刀過來,兩頰通紅,離得老遠就喊:“割完了不?俺家收利索了,俺娘催著讓俺過來瞧瞧?!?/br> “收完了,”姜青禾喊,“晚上我這吃飯?!?/br> 她又跟宋大花說:“姐你也來吃?!?/br> 宋大花跟虎妮異口同聲地問,“吃啥?” “吃面疙瘩?!?/br> 面糊姜青禾是回去后現攪的,她學過很多種方法,有直接和成面糊,燒一鍋滾水,倒進鍋里快速攪拌,面糊在滾水中分開又聚攏,凝結成塊后大大小小都有。 大的跟棗似的,小的能縮到黃豆那樣,放一把嫩菜,吃到肚子里囫圇一碗湯。 她不喜歡這種,太大的面疙瘩極有可能沒熟,一嚼有股粉芯子感。 也有和成光滑的面團,一點點揪到面湯里,姜青禾就直接用勺子刮,一小團散在鍋里,蘿卜絲、rou沫子再加把菜,燙到面皮光滑就能撈起。 宋大花沒喊她男人來,哪有拖家帶口上人家吃白面的,從她口中剩下點勻給他就得了。 “白面,還是頭茬面,哎呦,俺這嘴還能吃得上這口,”宋大花沒吃就開夸。 四婆哈哈笑,“誰叫她虧啥都虧不了自個兒的嘴?!?/br> 虎妮吸溜著,“好吃不就得了,娘,你明兒也做一回?!?/br> “吃吃吃,就知道吃,敗家玩意,”四婆擠兌她。 小草偷偷跟蔓蔓說:“俺婆老是這樣罵俺娘,憨貨,敗家玩意,個倒灶的東西?!?/br> 她也不知道啥意思,覺得好玩就學了。 蔓蔓歪頭,二妞子和虎子聽得一臉牙磣,她/他娘也這么罵他們。 秋收第一日,大家伙有凳坐凳,沒凳蹲著,和和美美吃了頓面疙瘩。 散伙后姜青禾突然靠在徐禎肩頭上,手環住他的腰,徐禎正在抹灶臺,溫聲問:“累了?你先去睡?!?/br> “不是,”姜青禾站直身子,環顧著這間小屋,之前覺得湊活著也能過去。 現在認真打量了一遍,黃土墻上有不少裂口,粉末掉在地板上總也掃不干凈,就算徐禎天天掃,每天都有新的掉落下來。 袋子亂七八糟地掛在墻上,墻邊堆疊著農用具,窗子糊的麻紙也被吹黃了,整間屋子一到日頭落下就變得特別昏暗,低矮而又逼仄。 睡覺的那間屋子,大是挺大的,除了土炕外,連個窗戶都沒有。 在此之前,姜青禾也想過要換一種居住環境,但她想著也許哪一天能回去。 現在看,只有落地扎根,奔向更好的生活。 “等開春,我們重新起一座房子,沒錢就攢嘛,青磚啥的就先緩緩?!?/br> 徐禎沒有說話,眼神沉默而溫柔,姜青禾繼續說:“我們可以自己造一座木屋,你畫個建筑圖紙出來,要用的樹我們倆一起去山里砍,一點點造?!?/br> “感覺大花姐都比我有志氣多了,她一開口就說要造個青磚大瓦房,”姜青禾說。 “木屋也很好,”徐禎一遍遍順著她的脊背,后面兩個人挨著坐在在一起。 徐禎不用問,他哪能讀不懂她的眼神,他都知道。 其實不只姜青禾,徐禎也總有種每天行走在棉花上的不踏實感,好像突然失去了為之努力奮斗的目標。 不再一輩子都朝著房子車子,孩子上學結婚那套流程,走完按部就班的人生后,也會迷茫。 姜青禾說:“還得養一群雞,一群鴨,每天都有雞鴨蛋吃,給蔓蔓蒸雞蛋羹,做雞蛋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