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29節
“趕緊吃,吃完帶你去新鄰居家,”姜青禾說。 新鄰居總得送點東西過去,她琢磨著,送一捆蘿卜纓子,一把干辣子,再加點紅白蘿卜。 人還不熟,拿太多了上門下回人家把你當冤大頭宰。 “我吃快快,”蔓蔓一口啃下大半的饅頭。 “你慢慢吃?!?/br> 蔓蔓咽下饅頭說:“蔓蔓在吃?!?/br> 姜青禾后悔給起了這個名,“叫你慢點吃?!?/br> 蔓蔓咂頭,她吃完就要推著姜青禾去看新鄰居,見姜青禾手里提著籃子,她站那想了會兒,她跑去拿了個油紙包出來,揣在口袋里。 到新起的屋子門前時,隔著段路都能聽見宋大花的聲音,“咋那么饞,等娘進山給你薅把草葉子,蒸起來給你吃。叫你吃個肚飽?!?/br> 她正擠兌要吃蛋的兒子,姜青禾在猶豫要不要出個聲,宋大花一轉身就瞧到她了。 “妹,你咋來了呢,害,俺這還沒收拾立整,你瞧連個坐的地方都沒?!?/br> “我們不坐,姐你不是說蘿卜纓子腌的好吃,我給你送了點來?!?/br> 姜青禾把籃子遞她,指指籃子說:“你找個東西裝一裝,籃子還得帶回去哩?!?/br> “這咋好意思,”宋大花嘴里是這么說的,手底動作很利落,連忙從堆滿雜物的東西里找到條破布袋子。 一邊往里裝一邊說:“姐是得了你的濟,俺們到這還沒個熟人,往后還得你多教俺點?!?/br> “也不跟你說虛的,蘿卜纓子大蘿卜俺都缺,糧食也沒多少,俺這會兒沒啥能給你的?!?/br> “不過你放心嗷,姐不白拿你的,你地在哪兒,明天帶俺去,保管給你把白菜拔完,再給你犁遍地,帶俺娃再去給你挑石頭?!?/br> “姐,你拿著吃,真不用,蘿卜早拔完了,都是挨門鄰舍說這話,”姜青禾屬實說不來啥客套話,再多說她就詞窮了。 兩個大人你來我往交談著,三個娃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沒先開口。 “我是蔓蔓,”蔓蔓說。 “虎子,”虎子頭大身子也大,皮膚粗黑的,說完話就閉著嘴。 “俺叫二妞子,你叫俺妞子姐,俺比你大,”二妞子說話很利索,她都七歲了,說話老成。 “虎子哥,妞子姐,”蔓蔓叫完自個兒樂了,“我還有jiejie叫小草?!?/br> “哦”“嗯”,兩個娃沒走心地應聲。 “你們吃糖塊嗎?” “糖?”“糖塊?” 這回聲音都大了點,蔓蔓拿出油紙包里僅剩的兩塊糖,“吃不?” 她還不太會按人頭分東西,不知道給了別人自個兒就沒吃了。 妞子說:“掰碎,俺們吃一小塊中不中?” “中,”虎子說。 蔓蔓楞楞點頭,也跟著喊,“中?!?/br> 掰碎后變成了好多碎渣子,妞子和虎子趁她娘不注意,偷偷捏了小把,忙不迭塞進嘴里。 宋大花平時管得特別嚴,尤其是遷徙的路上,壓根不讓他們拿別人的東西。偷著吃一小搓糖渣子就夠讓兩人心驚rou跳的,剩下的說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因著糖渣子,兩個七八歲的娃,跟個三歲出頭的也能聊到一塊去。 姜青禾要回去之前,他們已經聊到了自己是從哪里來的。 蔓蔓說:“我是娘生出來的?!?/br> 妞子和虎子都搖頭,異口同聲說:“俺們都是娘從烏水河里撈起來的伢伢子?!?/br> “烏水也會生小孩嗎?”蔓蔓老好奇了。 “會啊,不然俺們從哪來的,”妞子對自己是從烏水河撈上來的事深信不疑。 誰叫她娘總說,伢伢子都是從河里飄來,她在岸上一撈就撈到兩個不省心的。 蔓蔓被忽悠住了,她啃著手指頭,咋她是娘肚子里生出來的呢。 回去的路上,她再也忍不住啦,她問:“娘,我是從河里撈起來的不?” 姜青禾被她問得一愣,有點想說對啊。 但想起自己小時候,因為大人會逗小孩,一度相信自己是垃圾桶里撿來的。 想了想還是認真回答,“不是啊,你在mama肚子里待了十個月,才生下來的?!?/br> “可妞子姐和虎子哥都是從河里撈出來的,河也會生小寶寶嗎?”蔓蔓一口氣說了好長一段話。 “可能他們在河里,娘在岸上挑,挑到了就進娘的肚子里,伢伢子都是娘生下來的?!?/br> 蔓蔓不說話,等夜里她翻來覆去不睡覺,趴到姜青禾懷里,用頭拱了拱姜青禾的肚子。 她想,那么多娃娃,mama就挑到了她。 明天要跟虎子哥哥跟妞子jiejie說,他們說的是對的。 秋天里早晨的白霧濃得像干擠出的羊奶,要等日頭爬到山崗才會散去。 每每這時候,巴圖爾總能把肥和草料送來,那些草料都疊了好幾個草垛子,姜青禾今天推開門,終于沒有肥料和草。 昨天才見到巴圖爾,讓他別送了,估摸聽進去了。 她擼起袖子,把昨天沒曬透的蘿卜纓又倒掛曬出去。 挑了籃洗干凈的蘿卜,她又去拿了把礤子,專門擦絲的,這玩意很鋒利的,她從小就怕,被削去過好幾次拇指上的rou。 現在用起來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擦到底,擦出來的蘿卜,她要晾在編的竹籮里,曬成蘿卜絲。 曬成細細短短微黃的蘿卜絲,到時候抓一把,熱水注開,蘿卜絲就從干巴變得特別有韌勁,剁碎做蘿卜絲餅。 小小一個,面團糊著蘿卜絲,到油鍋里炸一炸,表皮金黃酥脆,蘿卜絲韌而爽口。南邊好多人賣這個,有的會加rou,有的還會加蝦。 但她覺得就放點小蔥末,配蘿卜絲那股自帶的甜味,就足夠了。 擦完蘿卜絲,還剩下那么多沒擦的蘿卜根部,扔掉是絕對做不到的。 她要曬成蘿卜條。 蘿卜絲跟蘿卜條很不相同,一個細細的,另一個就是粗,嚼起來脆脆的。 曬蘿卜條得先切,切成小拇指粗細,撒把鹽腌上一個半時辰,她不知道時間,就等竿子的影子變短撒鹽腌蘿卜,等到影子漸漸拉長后,再攥緊曬干。 這個時候她的院子吊著蘿卜纓子,葉子總是最先干的,風一吹就搖,有的曬得太干了,碎渣子就飄到了蜷縮的蘿卜絲里。 蔓蔓一嗅,她說:“都是蘿卜味了?!?/br> 可不是,要是在往灣里走,那股蘿卜味就像在這扎根了似的,小半個月都難以消散。 這會兒正是腌蘿卜,曬干菜的好時候。 當然也是收割稻谷的時候。 等拔完最后一茬稗子,放掉稻田里的水,飽滿而沉甸的谷穗,栓在細桿子稻秸上,滿山遍野的黃。 今年又是個豐實年。 姜青禾比誰都盼望著收稻子,她想念米飯的味道很久了。 第26章 面疙瘩 收稻子要用鐮刀割, 而不是手拔水稻。 稻谷這一茬能抵春冬兩季小麥,大伙指著稻子換更多的粗糧過冬,不能有丁點抖落在地里。 這時他們會拿出專門的鐮刀,叫禾鐮, 形狀像彎月, 鐮頭寬而鐮尾窄, 并且刀刃上有一排細密的鋸齒。 禾鐮是從南邊傳進來的,早些年找打鐵匠打一把還得多加點錢,當然現在也不便宜,二十個錢一把。 貴是真貴,而且年年只用這一季, 不像條鐮那么實用,雖說直刃粗重, 可砍柳條子、酸棗枝、芨芨草特利索;也不像草鐮一年四季都能用上, 割山草、蘆葦、茅草賊好使。 但姜青禾還是掏了錢, 買了兩把, 總不能用笨方法, 比如用手掰下稻子上結下的谷穗。 收稻子得趁早,等四婆家的雞叫第二聲時, 兩人翻身起床, 徐禎去裝饃饃, 姜青禾打著哈欠給蔓蔓穿上衣裳, 今天可沒人能帶她。 等把拌桶也給搬到板車上, 車轱轆壓過石頭子,夜里聽著刺啦炸響。 “割稻去阿, 捎俺幾個幫你去,俺跟你說, 一天不下地渾身不舒坦,”宋大花打開門,麻溜地纏上布包,后頭虎子跟二妞子垂著頭,時不時哈幾聲氣。 “就種了一畝地,也沒出多少稻子,姐你還是帶著孩子回去再瞇會兒,”姜青禾說。 宋大花跟她并排走著,一甩頭巾說:“俺瞅你有眼緣,樂意給你干活?!?/br> 二妞子撇嘴,人家給東西沒處還,她娘心里不得勁嘞。 姜青禾咋說得過她那一張嘴,也就隨她去了,越往灣里走,火光越盛,家家戶戶門前插了根火把。 人多嘈雜,拿桶的,還沒蒸好饃饃的在那嚷,小娃夜哭,駕車的長長吁一聲。 姜青禾也就認出幾個熟的,招呼聲,宋大花壓根不認識都湊過去嘮嗑,“叔你這拌桶好,又敞又深,料子還不孬嘞?!?/br> “可不是,俺這是棗木…” 宋大花又起手喊路過的,“嬸,這裙袱子挺別致哈,撿稻粒是不,撿了就往兜里裝,半點漏不出去?!?/br> “妹啊還是你懂,俺跟你嘮會兒…” 徐禎打小就靦腆,看見熟人都說不出啥,他嘆為觀止,問姜青禾,“從東北那地來的?” “啥呀,賀旗鎮人,到關中闖闖,遭災了又回來,”姜青禾語氣飄忽,一路上就瞅著宋大花跟那些婆姨處得跟自家親戚似的。 她來灣里那么久,人還認不全乎哩。 水稻田前幾天挖了條排水溝,水田變旱地,偶爾有幾處還軟塌塌的,靠田內側茂密的雜草在開鐮收割前,全部扯光殆盡,田里只留著一簇簇稻子。 姜青禾讓蔓蔓趴拌桶里,底下墊了層草墊,自己摸出禾鐮下地,宋大花也有把,她也不急著先割,掂了幾株稻穗,又摸了摸有沒有秕子,“挺沉手,這一畝估摸能收個一石?!?/br> 徐婆子也這么說過,但水稻本來就精耕細作,水田肥力又挺好,一石還是少了點,一石半才差不多。 灣里水稻有最多出過三石多的,舍得下餅肥,就是炸過油的枯餅,用胡麻、蘿卜、油菜籽餅,要不山里烏桕籽炸出的枯餅,糞肥也不能少,一層層肥力疊上去,才能出一畝三石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