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2節
粉條不是自家磨的,是去年地瓜收了后,拉到灣里粉坊,雇了粉匠做的,不然自家不曉得擱多少明礬,擱多了燒心,擱少了成不了粉條。 虎妮愛吃粗粉,粉條很粗很圓潤的那種。四婆要細粉,那種吃起來軟,煮粉條的時候兩種都放了點,不能同時放。就將泡開的粗粉先放,再放細粉,最后下從缸里撈出來的酸白菜,切了熬一鍋。 酥雞和丸子都是從鎮里買的,這兩個費油,四婆舍不得她那罐菜籽油,更不可能下豬油。 菜上桌能吃的時候,蔓蔓和小草圍著四公看他用草編醋蟲子,就是滿山遍野蹦跶的蟋蟀。 四公熱天也喜歡帶著氈帽,嘴里叼著根用羊腳把做成的水煙鍋子。莊稼漢買不起銅制的煙鍋,也沒有用竹子做的煙筒,就干脆把羊的腿骨煮熟掏空做煙鍋。在底部摁一把煙絲進去,湊近火點燃,一吸一吐從鼻子里噴出陣陣白氣。 可把蔓蔓給看呆了,她偷偷對小草說:“公公是不是著火了?” 小草覺得不是,她說:“這叫啥水煙,俺奶老說讓俺爺別抽了?!?/br> 四公瞥了眼兩個小丫頭,瞪眼道:“你奶那是說瞎話?!?/br> 他這個放羊倌,離不了氈帽也離不了煙袋子,他吸完最后口煙,抖抖煙沫子,把煙鍋子別進自己褲腰帶里頭。編好的醋蟲子給蔓蔓和小草一人一個,才跟放羊似的趕兩個娃進屋。 見兩個小女娃又蹦又跳,活泛得很,他披著件外裳在后頭慢慢晃悠,呸了聲。就李家那破磚房還要找個會男娃的婆娘過日子,瞧不上虎妮兇悍,又嫌小草是個女娃。 女娃多好啊,就跟虎妮似的,長大后又高又莽騎大馬。 今天難得有這么多人,四婆特意騰了張大桌子,好叫人都坐得下,虎妮叉起酥雞的大腿,她說:“今天是俺的好日子,雞大腿俺吃一只?!?/br> 四婆立馬拽回來,“你吃雞屁股,雞腿給兩個尕娃吃?!?/br> 蔓蔓和小草一人啃一個雞大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差點把rou噴出來。 虎妮哦了聲,雞屁股她才不吃,就夾個rou丸子,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花。她一嘴塞了三個,又給小草夾了幾個,才含糊不清跟坐在一旁的姜青禾說:“你曉得俺以前想叫啥不?” “叫啥,”姜青禾啃著徐禎給她搶來的雞翅膀,美滋滋啃著,頭也不抬地回。 自從知道虎妮比她小好幾歲后,姜青禾就再也不覺得她虎了,雖說這個妹子長得是著急點。 虎妮嗦了嗦沾著油星子的手,“叫肥妮,俺就愛吃肥的,有油肚子才飽,肥字多好聽啊,一聽就曉得以后能頓頓吃上肥的?!?/br> 可惜她娘怕她取了這名更嫁不出去,壓根沒同意。但要是知道李家在她出去挖水渠掙錢的時候,對小草動輒打罵,要不是這次她回來的早,都抓不到現行。這樣想還不如就在家當一輩子老姑娘哩。 想到這,虎妮又恨恨咬了個丸子,皮蘇肥rou多,有嚼頭,真好吃。 徐禎就喜歡吃粉條,粗粉口感特順滑,酸白菜又開胃,他一個人不吭聲就吃了大半碗,最后一點也進了他的肚子。 飯后兩個娃去玩,幾個大人說起種蘿卜的事,農事上可真一點耽誤不得。 “菜籽你跟俺家換好了,之前都還有剩,”四婆在自己的裙袱子上擦了擦手,去拿出兩個個小皮袋出來,怕種子受潮,封口弄得很嚴實。 去年留的籽,就是還沒好好挑揀過,得把空殼和不飽滿的給剔除。 姜青禾最大的問題不是菜籽,她有點赧然:“可咋種蘿卜,我們都不會?!?/br> 一下把四婆說懵了,四公的煙鍋子抖了抖,只有虎妮嘎嘎樂,“明早俺來教你?!?/br> 別瞧她虎妮長得粗,她可是種田的一把好手。 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種蕎麥,畢竟蘿卜喜熱不喜冷。 春山灣漸漸到了最熱的時候,一站在日頭底下,姜青禾就覺得要被烤熟了,汗不斷往外冒。 她跟虎妮說:“跟站在火口子頂上似的?!?/br> 火口子頂上是燒炕是最熱最燙的地方,冬天都不太往那邊躺。 虎妮早就習慣了這鬼天氣,以前最熱的時候她都在挖水渠做苦力,她還能仰頭直面日頭,都不帶瞇眼的。 姜青禾都怕她吼一句,有本事更熱點。 菜地里的土昨天傍晚她和徐禎又翻了一遍,土塊全都給碾成土渣,再用鐵耙把石頭子都給篩出來。 石子太多就會讓蘿卜根部分叉,到時候長得稀奇古怪,啥形狀都有。 虎妮給她示范用笆子拉出一條條溝來,再刨出小坑,胡蘿卜籽很輕,得捏著放,不然一撒一把結果都長得又密又不好,還得把土給蓋上。 “別覺得旱就往死里澆水,小半碗小半碗澆,別把苗給澆死了,澆死就沒得吃了?!?/br> 虎妮又拍胸脯,“真到時候俺給你點。?!?/br> 她一把將汗給抹掉,半點不帶喘地說,姜青禾只顧著往嘴里頭灌水了。倒一點點在手上啪啪往臉上敷水,這天干的她臉都起了一層層皮。 這時候等下雨是決計等不到的,得三五不時挑水過來澆灌,還不能澆得太多,會把籽給沖走了。 胡蘿卜沒幾天就能出苗,大頭還在白蘿卜地里,姜青禾去的時候,徐禎背后的衣裳已經被曬出一塊白的來,都是汗漬反復被曬干。 分給他們的這塊荒地就是下等田,稀爛的那種,土塊特別多,踩也踩不碎,要掄起鋤頭狠狠地敲和砸。 徐禎以前是個夏天絕對不光膀子的人,他連背心都沒穿過,到了這里實在受不了,都想脫光上衣好好刨個一天。 姜青禾把加了薄荷的水囊子遞給他,徐禎直接一口悶,他呼氣,扭頭小聲和姜青禾,“我現在只想脫了衣服去河里待著?!?/br> “那你通知我一聲,到時候我去圍觀?!?/br> 兩個人打嘴仗都有氣無力,頂著烈日開始繼續刨田,前幾天已經來深耕過一遍,把雜草、碎石什么都給刨了,讓田地充分曬壟。 又將隔幾天就去撿的牛羊糞全給混著干草燒了,埋在土里,到了昨天徐禎過來給澆一次水。 兩個人把選出來飽滿的白菜種子,在刨出來的小碗大的口中,每個口埋三四粒種子,再埋土。 種完這一茬的蘿卜,兩個人又曬黑了點,離徹底融入灣里人的平均膚色只差那么一截。 夜里蔓蔓說要給爹娘捶背,小草就經常給她捶背,她也偷摸跟著學,小草她娘讓她重重地捶。 蔓蔓就學會了,她握緊拳頭,小臉漲紅,一手一個重重捶在姜青禾跟徐禎的背上。 “謀殺親娘啊你,姜十安,”姜青禾大喊一聲。 徐禎揉著肩膀,“我閨女還挺有勁的哈?!?/br> 蔓蔓縮著脖子,一旦她娘叫她大名就表示她屁屁要完。 不過姜青禾也沒動手,而是又趴回去說:“你輕輕的拍,你要是敢下死手,我就捶你噢?!?/br> 蔓蔓嘟著嘴,不過真的坐在土炕上,一人一邊輕輕地拍一下。 剛開始還數著,娘一下,爹一下,到后面就眼皮打架,想著爹娘咋還不喊阿,就趴在兩人中間睡著了。 胡蘿卜和白蘿卜種下去沒多幾天,就從地里冒出一點點綠綠的嫩芽,稀罕得姜青禾大熱天也趴在那看。 當然野草也一同冒出來,得三五不時去把草給拔了。還得將緊挨的蘿卜苗給分開,想要蘿卜長得大,那么苗就得稀,太密擠占土地長不大。 要是太稀疏的地方,就將苗移過來點,保持“稀留密,密留稀,不稀不密留大的”的原則,靠著這句姜青禾學會了間苗。 她覺得,種菜也沒有那么難嘛。 但是真累挺阿,每天都得去地里看一圈,有沒有雜草冒出頭。 日子在看顧蘿卜苗中一天天過去,懷崽的兔子肚子漸漸顯露出來。那些從灣里拿來的麥稈全都用完,姜青禾也編了五十來個不同花樣的草帽。 終于到了六月十五,賀旗鎮大市的日子。 第10章 小零嘴 每逢賀旗鎮大市的日子,最熱鬧的地方是靠山一側的清水河口。 大大小小的筏子??吭诤涌谶吷?,那些筏客子除開嚴冬初春外,偶爾夏季汛期不行筏子,常年都飄在河流上。 他們的筏子有羊皮筏和牛皮筏子,底下用充滿氣的羊皮囊和牛皮囊十幾二十只綁在一起,上頭再用木質排架固定。 單個皮囊古語叫渾脫,制作復雜,保養得當能用五六年。 灣里人有誰要去鎮上,要去其他村都在河岸口等,等筏客子趕著筏子來。沒有駱駝、牛馬的人家都愿意掏兩個麻錢,坐小半個時辰到鎮上,不然得走一個半時辰才能走到。 蔓蔓不是第一次坐筏子,她依舊很驚奇,筏子上沒有凳子,上去后只能盤腿坐著,有點晃蕩。 她戳戳排架下頭的羊皮囊,很硬,又覺得那皮囊很像一只只飽滿的小豬崽,尤其扎口的地方,很像尾巴,就捂著嘴笑起來。 想著晚點回去見到小草jiejie,要跟她說,又耷拉眉頭,可惜婆婆不讓小草jiejie和姨姨出門。 說大伙要說閑話,她苦惱地皺眉,她不懂。 蔓蔓坐在上頭是一點不怕,還想伸手去摸水。姜青禾雖說坐過一次了,可照舊心慌慌,這一點安全措施都沒有,全靠筏客子手頭的桿。 攬著蔓蔓讓娃坐在她和徐禎中間,徐禎給了筏客子十一個麻錢,他們帶了不少東西去鎮上,占掉一個位置要額外給兩個麻錢。 筏客子從上游的亞口村已經載了五六個人,加上姜青禾一家就夠小筏子的載重,筏客子喊一聲號子,蹲在船頭撐槳漸漸離開岸口。 清水河這一段河面很寬闊,吹著濕潤的河風,姜青禾漸漸放松下來。 徐禎說:“在筏子上釣魚肯定很舒服?!?/br> “少來,你打個窩都釣不到,”姜青禾才不信他的釣魚技術,沒瞧去北海子坐在半個時辰,沒一條魚上鉤,徐禎摸摸鼻子。 又各自瞇起眼,任河風吹亂頭發,聽筏客子喊號子,蔓蔓跟著瞎喊,漸漸追上前面的筏子。 路上還在另一艘筏子上碰到棗花嬸,裹著花布頭巾,箍著旁邊黑臉娃羊蛋的手,不讓他去摸水。 棗花嬸也看到了,坐在那喊:“禾阿,等俺一起去嘞?!?/br> “好嘞姐,”姜青禾跟她隔著數米,大喊回她,喊得太大聲,喊完還有回音。 她都不覺得羞恥了,這地方的人都是大嗓門。 清水河路段的河水還算清澈,可一行到主河烏水江,蔓蔓指著那水說:“黃色的,有點紅,”她又搖頭,“黃的,好黃,跟土一樣?!?/br> 筏客子都見慣不慣了,他用褐布短褂子擦了把臉,大聲地朝后說:“烏水江夏天上游漲水,每年河水都是黃的?!?/br> 姜青禾想,就跟后世的黃河一樣。 烏水江特別寬闊,一眼望不到岸,水流有點湍急,吹來的風就不那么舒服,怪味嗆人。 等到了河岸口,徐禎剛把草帽拎起來,棗花嬸牽著羊蛋就到了,還沒到就開始抱怨,“這筏客子急頭白臉的,差點把人掀下去?!?/br> 又吐糟這烏水江,她說:“鎮里有啥好,你瞧瞧這水,黃不拉嘰,一舀一瓢沙?!?/br> 所以到了烏水泥沙淤塞的時候,明礬賣得最盛。鎮里人家總要買些,投到水缸里用高粱秸夾著明礬順著邊慢慢攪,黃沙沉到底下,水才能澄得清蕩蕩的。 棗花嬸眼下就挑眉呲牙樂,她曬得黝黑的臉團起兩抹紅,叉著手夸耀清水河的水清,才不用加明礬。 姜青禾嗯嗯應著,心早就飄到岸邊攤子上,擠滿太多人她也看不清啥。 但是好熱鬧,熱鬧中夾雜著羊膻味、牲畜的體臭、汗臭,大市里有專門牽牛羊駱駝來交換的。 但也不妨礙蔓蔓興奮地跳腳,她跟羊蛋說:“羊蛋哥哥,你看那有賣棗兒水的?!?/br> 她不知道棗兒水是啥,但聽人喊就跟著念,念完生出滿嘴口水,她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