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3節
公田麥子扒拉完后,灣里尕娃胸前背著毛口袋,被他們娘領著去田里拾麥粒。 棗花嬸先前問她,“你領不領你家蔓蔓去,能撿一兜子哩?!?/br> 姜青禾想想沒答應,麥芒刺得她又疼又癢的時候,她就想著不能叫娃去受罪。 等忙過這一茬后,姜青禾終于能空出手收拾屋子,亂糟糟的埋汰。 灣里少有閑置的空房,大多數房屋是類似四合院的莊廓,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也有低矮的板屋和平房,還有靠山的箍窯,自己家人住都湊活,更別提收留外人。 土長就把村東頭年久失修的苫草房子分給他們,叫人來簡單修葺了一遍,把爛透了的苫草換成去年收的稻草。 這草房子當初是個獵戶住的,建的很寬敞,前屋灶臺聯通后屋的土炕,還有間堂屋,外圍有個簡易茅廁,倉房是姜青禾他們自個修的。 說是草房子,其實除了房頂蓋的干草外,其他都是黃土砌成的,包括地面,平常風一大就得揚灰。 所以等開春山路好走后,徐禎從灣里借了木匠要用的工具,拿斧頭上山砍了株杉樹做地板。 徐禎打小父母就沒了,跟爺爺過活。爺爺是個老木匠,把幾十年攢下來的手藝經驗教給他后,沒享過半天福就走了。 每每徐禎說起這個,總是悵然若失。 不過爺爺教木匠活的時候很嚴苛,徐禎又是這塊料,哪怕用并不合手的工具,做出來的東西依舊很細致。 姜青禾擦著嚴絲合縫的杉木地板,累得淌了一頭的汗,正擦臉的工夫。蔓蔓睡醒了,乖乖從炕上爬下來,坐在小木凳上穿鞋子。 臉上東一道西一道掛滿紅色的草席印,臉頰紅撲撲的,聲音啞啞地喊,“娘,喝水?!?/br> 姜青禾給她倒了碗冷水,蔓蔓端起來喝了一大口,轉頭看墻邊木架上,她的水壺不見了。 連水都不喝第二口,跑過去扒拉木掛鉤,又彎腰蹲在那連墻縫都瞧了,才苦著臉說:“水壺長腿了?!?/br> “啥?”姜青禾一頭霧水。 “水壺不見了,”蔓蔓癟著嘴,“肯定長腿跑了?!?/br> 姜青禾摸摸鼻子,早知道昨天就不跟她講什么物品長腿的故事了。 “沒長腿,沒丟,我給你拿去煮了,煮完再還給你?!?/br> “娘,”蔓蔓很糾結,抬眼瞧她,“水壺不好吃的?!?/br> 她啃過,硬邦邦的,差點把牙都掰搖了。 “你娘我不饞,”姜青禾無語,“煮了給它消毒?!?/br> 在沒有消毒柜的時候,用熱水煮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姜青禾發現,一旦蔓蔓嘴巴閑下來了,這小屁孩的話就特別多,還都是問題,一個接一個讓人答不上來。 趕緊取下旁邊掛著的布袋子,拿出一小把奶疙瘩塞給她,讓她老實坐在那別動。 耳朵清凈了,姜青禾終于能安心收拾,把碗筷從沸水里撈出來,她放進小木盤里擺好,拿到外頭曬會兒。 蔓蔓含著奶疙瘩,從門框那探出個腦袋含糊不清地交代,“娘,水壺要掛起來?!?/br> “成,祖宗?!?/br> 又把土炕上的草席換下來,鋪了張新的上去,用過的草席卷起來,放到一邊,這玩意得拿到河邊去洗。 忙到下晌連窗都擦了個遍,徐禎扛著一袋鼓鼓囊囊的東西進來。一放到地上,渴得他接過遞來的水咕咚灌完一碗。 “土長給我們算了八斗麥子,”他用袖子擦汗,臉上黑紅交加,很滿足地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咋有這么多,”姜青禾嘟囔,給他遞毛巾。 徐禎擦完汗解開繩索,露出里頭帶殼的麥子,“我又去打谷又曬谷,自然分得多了點。麥稈子也有,晚點我用板車去拉回來?!?/br> “我跟你一起去,”姜青禾用手抓起一把麥子,金黃飽滿,累了那么多日看到這也值了。 晚上拉了一車麥稈子后,轉日兩人就拎著五斗麥子,上四婆家借石碾子磨面粉。 今年的新麥不磨成面粉,吃一口面,姜青禾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胃。 而且連四婆都夸今年雨水下得正是時候,麥子灌漿時沒下雨,長勢好,所以連秕谷和稞頭都少見。 農家人不喜歡秕谷,籽粒一點不飽滿,有的就空殼,更討厭稞頭,禾穗變黑就說明雨淋著染病了,這株小麥就廢了。 這樣好的麥子,姜青禾只要磨一遍,磨一遍叫頭茬面,白中帶黃。就是大伙口里上好的白面,五斗麥子能磨差不離三斗的白面。 四婆直嚷她不會過日子,“娃娃伢伢才磨一茬?!?/br> 要曉得她們得磨上兩三遍,恨不得五斗的麥出七八斗的面粉。甚至有的人家磨四遍,等面發黑后只剩下麩子,要不麩子也磨進去才滿意。 姜青禾嘗過黑面和出來的饃饃,比全麥面包還難吃。更難聽一點的說法是,豬糠啥味它啥味,雖然她沒吃過豬糠。 剩下來的麥麩留給四婆喂雞,姜青禾還薅走一塊發面用的酵頭子。四婆讓她趕緊走,捂著心口不能接受她居然就只磨了一茬。 “婆阿,晚上來我們這吃,”走出門徐禎又喊了遍。 姜青禾也喊,“不來我讓徐禎過來背恁阿?!?/br> “走走走,”四婆擺手,又高聲道:“少做點啊,老婆子吃不了太多?!?/br> 精白面幾年到頭都吃不上一回,四婆回屋時還在念叨,“這倆娃湊對,真是糊涂姨婆亂當家?!?/br> “哎呦,”給雞喂麥麩子的時候她心疼得直抽抽,“頭茬面的麩子,福全被你們享了?!?/br> 從雞窩拿出三個蛋后,四婆的神情才好看點,又伸指頭點了五個,湊足八個填滿籃底。去外頭黃瓜架子上,挑挑選選拔下好幾根長而飽滿的黃瓜,又挑了根胖胖短短的。 到姜家就讓姜青禾洗了,塞到蔓蔓手里,笑得只見一口豁牙,“給俺們蔓蔓磨牙?!?/br> “婆婆好,”蔓蔓嘿嘿直樂,姜青禾覺得這倆應該是親祖孫的才是。不過在現代蔓蔓也沒有享受過隔輩親,要是她和徐禎沒有過早失去爸媽的話,不說也罷。 四婆閑不住,還想過來燒火,被姜青禾勸住了,讓她老人家安心等著吃。 論做面食,姜青禾手藝沒得說,誰要是在大伯家的面館做三年免費幫工,也能學一手。 凌晨起來和面,胳膊還沒搟面杖粗,站在臺階上揉面,抻面總不使上勁還挨打的日子。 姜青禾好像忘了,她只記得自己做的頭一碗面,光素面,澆了一勺清湯依舊鮮美的滋味。 她感慨,雖然她大伯為人又摳搜又不要臉,可做面的手藝卻傳遍了十里八鄉。她揉面、抻面的姿勢深得他真傳,眼下沒有酵母,光憑從四婆家薅來的酵頭子也能做出碗筋道的拌面。 這里發面的引子有兩種,一種用糟子,黃米碾碎,再蒸熟做圓做餅晾干,能保存很久,去遠路的時候就很實用了。 另外一種就是酵頭子,四婆用的是上次發面留下來的,得用溫水泡開,換好幾遍水后,摻點面粉等它發酵。 大熱天發酵三個時辰差不多,冷的話得等上一整個白天,心急的吃不了這口面。 其實一般做面條是不用發酵的,只用清水和面就好了。但是這里的面硬,死面做出來的面條也筋道,但不好消化。 尤其是不適合蔓蔓這種年紀小的吃,四婆上了年紀胃不好也少吃。 發酵后的面條只要酵頭不放多,再加點鹽,揉出來很順滑也很筋道,不會渾湯。 和好的面糊還要加點堿,堿這玩意在這地不缺,畢竟除了荒田最多就是鹽堿地。 塞北的面食很多,臊子面、羊rou扯面、牛rou拉面等,無奈姜青禾啥也沒有,干脆做一碗最樸實的蔥油拌面。 關鍵她連蔥都沒有。 羊角蔥早就老到不能吃了,沙蔥倒是正冒出頭,可在戈壁離著太遠了。只能去山腳草叢里薅了把野韭,湊活用吧。 姜青禾把不舍得用的清油拿出來,野韭熗鍋,下清醬和鹽,鹽她放的特別小心,多一點就蓋不住苦味了。 干拌面下面講究滾一遍,把堿味給去掉,再過湯,最后下鍋煮,火候得把握好。面韌筋道再裹一圈拌料,黃瓜絲一定得放。 拌好后姜青禾又給每人碗里蓋了個煎好的荷包蛋,邊緣煎的焦黃,中間嫩。 這回四婆憋住了沒開口嚷,娃得吃點好的補補。 徐禎一口就吃了大半,野韭熗過后也很香,尤其小麥是自己勞動換來的,就更香了。蔓蔓遇到好吃的,反而不舍得,一根根吸溜著來。 姜青禾小時虧了嘴,長大后也舍得吃。她吃過正宗的跳面干拌,吃的細面粗面,要葷油麻油都成,蝦子、胡椒、青蒜末一拌,吃到嘴里恨不得跳起來。 可都比不上淌了汗,出了力得來的新麥,磨出來揉出來的這一碗拌面。 當然要是能再有碗濃湯,加點rou就更美了。 四婆她吃得很慢,牙口不好得細細嚼,哪怕姜青禾給她煮軟了些。 她吃了一口滿是感慨地道:“再往上數二十年,俺爹還在的時候。帶俺們去鎮上吃拉條子,也就是這樣的拌面?!?/br> “俺們吃不起白面,就叫店家下雜面,白面摻玉麥面又摻黃米面,扯出來的面條有筷子粗,羊胡子花熗鍋澆上去,那味俺到現在都記得?!?/br> 四婆又趕緊夾了一口道:“可還是白面好吃哩?!?/br> “那多吃點,鍋里還有,”姜青禾笑。 但轉頭聽四婆說完話,她就笑不出來了,四婆說:“你磨頭茬面俺以為你要做饃,誰曉得你要做面。做面要磨第二遍才更韌勁嘞,你說你這娃?!?/br> “婆,你咋不早說哩,”姜青禾苦著臉,徐禎只顧在一旁傻樂,挨了她一記瞪。 四婆終于舒坦了,“治治你這寧叫肚里流膿,不叫嘴里受窮的毛病?!?/br> 不過她老人家也覺得,這白面可真好吃啊。 新磨的面有股麥香,聞不到吃得到,野韭也正鮮宜,面條爽滑又沒有發濃的堿味。 最后她種的胡瓜果真是一等一的好,脆溜清甜。 這晚結束在干拌面濃重的香味里。 而第二日,天還麻麻亮,姜青禾開始收拾東西。水壺水囊子灌好熱水,蒸好的饃饃用麻紙包起來,鹽粒豬油也帶上了一點。 取火要用的火絨子,配套的火鐮和火石也不能忘帶,不然根本打不著火。 徐禎把板車從后院拉到前院里來,又把屋里兩個很重的水桶搬到板車上,要洗的草席子一并放上去。 蔓蔓睡得迷迷瞪瞪也被抱上車,坐在小椅子上打瞌睡。 昨天他們用完了水桶里的最后一點水,要去遠處的北海子打水。 除了打水外,北海子里有魚有蝦有泥鰍,水中的島上還聚集了赤麻鴨、秋沙鴨、斑嘴鴨等禽鳥。 所以紅柳編的小型漁網和魚籠子、魚罩子都得帶上,捕不捕得到魚另說,工具得齊全。 素了那么多天,連點油水都沒有,他們要去野外打牙祭。 第3章 罐罐茶 塞北沒有海,也不臨海,卻有眾多各色的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