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他昨日才去看了他,許是害怕,他說了自己的那一場夢。 “什么,你夢到我被人害死了?” “笑話!你老子在戰場上殺敵之時,你還在吃奶尿褲子呢,用得著你來保護我?即便有朝一日老子走了,那也是因為思念你娘,想去地底下看她了,這世上能把我害死的人,恐怕還沒出生?!?/br> “不去邊沙便不去了,你就留在家里?!?/br> “待邊沙的戰事結束,你便去大啟,看看你jiejie,父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了,你幫我去看看,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回來再告訴我?!?/br> “還有你祖母,她是不想耽擱你們的事情,才說了喜歡清凈。老了的人,沒有人不喜歡熱鬧,既然你以后在家了,每日就過去陪她說說話?!?/br> “父親這是在干什么?”他問。 晏侯爺一笑,眸子里卻沒了玩笑,目光慈愛又認真地看著他,“別怕,云橫,人早晚會有一死,況且父親還壯實著呢?!?/br> “你和你jiejie一直都是父親的驕傲,比起萬戶侯的頭銜,你們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br> 那股字鈍痛又蔓延到了心口。 他分明看出了父親的反常,可他還是存了僥幸,認為自己改變了侯府的命運,也能救下父親。 自己把他當作了一座大山,但忘了大山也會倒。 外面的哀樂聲傳進來,晏長陵掀開了被褥,沒去驚動外面的人,自己下了床。 暈厥后的人手腳都沒那么靈活,才走了兩步,腳下便一個踉蹌,撲到了一株盆景前,手掌壓下去,不慎折斷了盆景里那株松柏的一個枝丫。 晏長陵知道,這一珠松柏是兩人成親時,白明槿送給白明霽的新婚賀禮,之后被她當作了寶貝,養在了內室。 如今枝丫被折斷,晏長陵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交差。 他沒養過花草,亡羊補牢,找來了一條衣帶剪開,把折斷的枝丫重新黏上,再用衣帶綁好,想著過幾日,指不定就能長好了。 怕自己這番再出去,又惹出禍,返回床上,半夜半醒,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夜。 再睜開眼睛,已經天亮。 四肢的力氣總算恢復了,見白明霽還沒回來,正要出去找,余嬤嬤端著一碗粥走了進來,看他已經起來了,忙道:“少夫人昨夜歇在了老夫人那,今早過來吩咐奴婢,世子爺若是醒了,就把這碗粥給喝了?!?/br> 老祖宗傷心過度,昨夜她過去,八成沒睡。 晏長陵看了一眼那碗粥,便沒著急,先去洗漱,轉過身,余光看到了那株松柏,神色霎時一僵。 余嬤嬤見他要洗漱,忙把粥碗擱下,正要出去替他拿換洗的喪服,便聽晏長陵突然問:“這株松柏,誰動過?” 余嬤嬤回頭,順著他目光望去,愣了愣,“怎么了?” 晏長陵盯著那支昨夜被自己折斷了枝丫,此時卻完好無損地鑲嵌在樹干上,一瞬間,懵然愚癡了一般,喃聲道:“它不是斷了枝丫?” 余嬤嬤聞言,也有些納悶,“奴婢今早進來,這松柏便是好好的,沒見斷過枝丫?!?/br> 晏長陵卻搖頭,篤定地道:“斷過的,我還拿了衣帶去綁?!被仡^一望,果然看到了昨夜被自己剪爛的半條衣帶。 晏長陵快步走到了松柏前,可無論他怎么看,那枝丫都是完好無損。 怎么可能…… 余嬤嬤見他這般,道他是傷心過度,生了幻覺,便道:“這松柏啊,自古通陰陽,奴婢聽說是白家二娘子送給少夫人的,能替人擋下災難,少夫人寶貝得緊,擱在里屋,誰也不許碰,唯有素商那丫頭在照顧,可昨夜少夫人和素商都沒回來,沒人動過?!?/br> 通陰陽…… “一枕黃粱,幾時夢醒,愿施主能早日領悟,回到原處?!?/br> 那日妙觀道長的那句話,冷不防地竄出了腦子,晏長陵面上的血色再一次褪去,腦子里無數道聲音響了起來,凌亂如麻。 余嬤嬤看出了他的不對勁,可還沒等她出聲詢問,便見晏長陵突然沖了出去,一路疾步,去了馬廄,牽了一匹馬,快速地奔去了妙觀。 — 晏玉衡與陸隱見風風火火地趕到了晏侯府,便只見到了一個馬屁股。 “晏兄,等等!”兩人追了一段,徹底看不到晏長陵身影了,才停下來,晏玉衡人癱在地上,喘著粗氣,“這是要去哪兒啊,跑這么快……” 府上還在辦喪呢。 陸隱見也累得夠嗆。 昨日兩人一直在宮中,與皇帝關起門來,替他出謀劃策,傍晚才出來,從李高那得知了侯爺去世的消息后,兩人馬不停蹄地趕了出來。 皇帝也來了。 三人到了侯府吊喪,接應的人,卻是晏家二爺,得知晏長陵悲痛過去,暈了過去,三人也沒再打擾。 今日早上兩人再來,卻只見到了一個背影。 人沒追到,也沒見到周清光,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晏玉衡一臉苦瓜相,“能在這節骨眼上出去,只怕是進宮,怎么辦,咱們還沒來得及同他說……” 陸隱見聽不得他這話,沒了好氣,“前兒夜里,我便與你說,此事并非能憑你我擺平,說來要府上,把事情告訴晏兄,你非得攔著我,如今可好了,侯爺去世,晏兄連守靈都守不安穩……” 晏玉衡被他一罵,也很是懊惱。 啪一巴掌拍在了腦袋上,自己罵上自己了,“都怪我這豬腦子?!?/br> 沒等到晏長陵,兩人只好先回去。 明日便是陸隱見的新婚。 晏玉衡沒回王府,跟著陸隱見一道去了陸家,前去幫忙。 兩人剛到家陸家門口,還沒從馬背上下來,錢家的小廝便追了上來,“陸公子!” 到了跟前,那小廝幾乎是從馬背上摔下來的,跪在地上,痛聲稟報道:“陸公子,三娘子怕是不行了?!?/br> 等他再抬起頭來,陸隱見已調轉了馬頭,風一般奔去了錢家。 明日就是錢三娘子的大婚了,錢家的牌匾上再次掛起了紅綢。 婚前新娘子本不該見到郎子。 可院子里的人,看到陸隱見來了,并沒有攔著,反而露出了同情和悲痛。 錢家大房倒臺后,只剩下二房撐著。 這些日子,幸得有陸隱見的保全,府上還能勉強維持住原本的生活,是以,錢三娘子與陸家公子的這門親事,于錢家而言,不僅是將來的依仗,也是真心想祝福兩人,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屬。 錢二夫人已經守了一夜,本不想派人給信,可眼見錢云歸暈過去幾回,怕誤了事,這才不得已找人去叫了陸隱見來。 人出去也有一陣了,錢云歸正好醒了過來,聽到外面的腳步聲,錢二夫人咽哽地同她道:“他來了?!?/br> 錢云歸聞言,忙伸手,“母親,把我扶起來?!?/br> 錢二夫人便起身扶她起來,在她身后墊了一個枕頭。 坐起來后,錢云歸又慌張地問:“母親,我臉色是不是不好看,你幫我再涂點胭脂……” “兒好看?!卞X二夫人淌著眼淚,“我兒即便不抹胭脂,也好看?!?/br> 錢云歸笑了笑,“母親還是幫我抹點口脂吧,我怕嚇著了他?!?/br> “好?!卞X二夫人邊哭邊替她涂上了口脂,看著她逐漸艷紅起來的唇色,錢二夫人終于沒有憋住,起身匆匆走去了外屋,抱著胳膊,嚎啕大哭。 嗚咽聲傳了進來,錢云歸低下頭,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輕聲勸道:“母親,別哭了……” “云歸?!痹捯魟偮?,外面的腳步聲便到了門前。 錢云歸聞聲望去。 陸隱見一身匆忙,發絲都被吹亂了,呆呆地站在珠簾下。 一路疾馳趕過來,見到人了,他卻走得極為緩慢,甚至不敢去看她,心里的恐懼再也隱藏不住,從那雙疲憊的眼睛里徹底地暴露了出來。 他遲遲不說話,也不看自己,錢云歸便問他:“我是不是很難看?” 陸隱見搖頭,“云歸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br> “那你為何不看我?” 陸隱見抬頭,便撞上了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還是如同初見時的溫柔。 心口一悸,陸隱見眸子一瞬間通紅,忍不住伸手摸向了她的臉,嗓音沙啞地問道:“云歸,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才能治好你?!?/br> 他從小就被拋棄,遇到過各種困難,但他總有辦法化險為夷,可這一回,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 誰能告訴他,怎么才能救她。 錢云歸看著他眸子里落下來的一滴淚,心口如同刀割,也落了淚,輕聲喚他,“風帆,我做了一場夢?!?/br> “什么夢?”陸隱見用指腹去擦她的淚。 “夢里你死了?!?/br> 陸隱見愣了愣,“我好得很,怎么會死呢?” 錢云歸又道:“我嫁了人,但不是你?!?/br> 看著陸隱見面上的茫然,錢云歸眼淚再也止不住,滴下來,打濕了他的指縫,“可我,除了你,又怎能嫁給別人?!?/br> “那場夢里,只有晏世子能救你,我用嫁妝雇人去邊沙,想去找晏世子回來救你,但我還沒有等到結果,夢便醒了?!?/br> 說的太多,錢云歸有些喘,“于是我又許愿,愿這輩子你能平安康健,能逢兇化吉,能長命百歲……” 嘴里一陣發腥,錢云歸想咽,沒能咽下去,鮮血涌出來,把那張擦了口脂的唇染得愈發艷麗。 陸隱見忙去抹,越抹越多,手開始發抖,聲音也發顫,“云歸,云歸……” 錢云歸看著他滿手的鮮血,苦澀一笑,“可能是我許下的愿望太多,如今要去償還了?!?/br> “我不要你的愿望!”陸隱見捧著她的臉,“錢云歸,我不要你的許愿,你給我活著,好好活著,聽見沒有……” 這回錢云歸鼻子里也流出了血,她顧不得去擦,只看著陸隱見,艱難地道:“你不用傷心,除了我,這個世上,還有很多事值得你去做,你將來會入內閣,成為首輔,你還要去完成你的抱負,時間一久,你便會忘了我?!?/br> “不要,錢云歸,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呢,你別說了?!标戨[見不斷地替她抹著鮮血,可太多了,嘴,鼻子,眼睛,全是血,陸隱見嚇得哭出了聲,“大夫,大夫!快來人啊,救救她,求求你們了,救救她……” 那聲音透著絕望。 晏玉衡聽到了,急得跺腳,“快啊,快去找大夫?!币换仡^,卻見晏長陵不知何時,已經立在了他的身后, 那臉色如同從土里剛刨出來的一般,慘白得不成樣。 “晏兄?你怎么來了?!标逃窈獯藭r也顧不著同他說其他事了,焦頭爛額,“三娘子怕是不行了?!?/br> 晏長陵沒說話,腳步往前,走向了錢云歸的屋前。 屋內陸隱見哭得聲音都啞了,錢云歸卻捏住了他的手,還在安撫,“風帆,別怕,我不過是先走一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