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十歲參軍,十八歲領軍,死人堆里爬出來,歸來時一身是傷,本以為終于能過上好日子了,夫人卻先死了,女兒遠嫁他國,跟前就剩下了一個獨子,好不容易養大,等到他成親,還沒來得及抱上孫子,腿卻站不起來了。 老夫人背過身偷偷抹了一把淚,“我就說你是勞苦命,他們個個都不信,路都走不動了,還惦記著往我這兒來?!?/br> 侯爺臉上的血色一如不如一日,笑容卻還是一如既往的爽朗,“母親說的什么話,只要母親在一日,兒子就是爬也要爬過來?!?/br> 老夫人知道他孝順,年輕時沒有陪在自己身邊盡孝,老了便想來彌補。 可身為母親她想看到的,只是他能平安健康,“你這一輩子,對誰都好,生怕自己虧欠了誰,唯獨虧欠了自己?!?/br> 侯爺癡癡地笑了兩聲,道:“母親這就是看不起兒子了,這么大的侯府,不就是兒子掙來的,萬戶侯,哪里能虧欠自己?” 晏老夫人不與他掰扯,讓丫鬟們備菜。 晏侯爺今日沒什么胃口,吃了幾口粥,知道老夫人喜歡吃核桃,便讓春枝拿了一籃子核桃出來,慢慢地替老夫人剝。 老夫人沒好氣的道:“我這屋里莫非還缺一個剝核桃的?” 晏侯爺道:“兒子剝的不一樣?!?/br> 老夫人一笑,“能更香?” “對?!?/br> “母親辛苦了這么多年,兒子做的這些小事,哪里能償還一二?!标毯顮斝Φ溃骸澳赣H要是愿意,兒子給母親剝一輩子的核桃?!?/br> 老夫人被他逗得高興,看著他手里的鉗子,忍不住道:“小心點,別把手夾了?!?/br> 晏侯爺點頭,突然道:“那臭小子,不知道怎么了,上回一聲不吭從邊沙回來,雖說陛下沒治他的罪,但以他的性子,絕非臨陣逃脫之人,我派了人去查,并沒有查出結果,據晏家軍的老將說,他一覺醒來突然就說想家了,快馬加鞭地趕回來,還給了我一個擁抱,把我嚇了一跳?!?/br> 晏老夫人早已習慣了他的日常炫兒,也了解他,問道:“你是懷疑他心里有事藏著?” 晏侯爺點頭,“邊沙的豁口,已經被他撕開,繼續乘勝追擊,再有他jiejie的支持,說服大啟與我大酆結盟,不出半年,他便能帶著晏家軍拿下大宣,屆時立下軍功,功勞怕是要超過我這個老子,如此,咱們侯府也算是后繼有人了??蔁o論我如何說,他就是不去,像頭驢一般倔,還讓我不要管,他自己心里有數,說什么時機到了,自然就會回到戰場?!?/br> 老夫人難得看他在自己面前罵他的兒子,“我早同你說過,他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br> 晏侯爺頓了頓,卻道:“母親可知朱侯府是如何被抄家的?” 朝堂上的事情,他從來不主動與自己說,今日說了這么多,老夫人有些詫異,問道:“不是私藏兵器?” 晏侯爺搖頭,低聲道:“上回朱世子私藏的那些兵器,本該在我晏家軍軍營里搜出來?!?/br> 老夫人一怔。 晏侯爺繼續道:“是因那臭小子提前發現了,以牙還牙,把東西送到了朱世子那。事后我也問過他,為何知道朱侯府的計謀,你猜他怎么說?” 老夫人見他面上又出現了炫耀之色,知道又要夸贊他兒子了,配合地問道:“怎么說?” “他說,他長大了,可以保護我們了?!?/br> 晏侯爺說起這話時,臉上的驕傲藏不住,“我告訴他,父親不需要他的保護,但他的祖母需要,將來要他替父親盡好孝道?!?/br> 老夫人聽了這話,心頭孟地一沉,可抬頭時,卻見他臉色紅潤,又松了一口氣,“我這把老骨頭了,需要什么保護,早就該入土了?!?/br> “那不成?!标毯顮數溃骸澳赣H能長命百命,說不定還能活到兩百歲?!?/br> 老夫人被他逗笑,“那我不成老妖怪了?!?/br> “什么老妖怪,那是老祖宗?!标毯顮數溃骸安粻幑γ擦T,以后云橫安安穩穩地呆在府上,也能照看著家,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母親別寵著,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就像小時候待兒子那樣,萬不可心軟?!?/br> 晏侯爺嘴上說著話,手里的動作沒停。直到把籃子里的核桃都剝完了,滿滿當當地裝了一罐子,才停了下來,喚了一聲,“母親?!?/br> 老夫人只聽他說著話,沒留意,被他喚住了,也沒抬頭,應了一聲,“誒?!?/br> “兒子不孝?!?/br> 老夫人聽見這一聲,心口猛地往下一沉,這才抬眼望去。 只見對面輪椅上坐著的人,臉上的紅光早已不見,面容蒼白如雪,已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晏老夫人似是害怕驚擾到他一般,顫抖地喚了一聲,“兒子……” — 晏長陵今日沒去早朝,起來后,正打算與白明霽一道去看晏侯爺,沈康卻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稟報了早朝上的事,“內閣的幾個老臣,都被陛下關了起來?!?/br> 消息太過于震驚,晏長陵沒反應過來。 白明霽也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是說,陛下和太后?” 幾個內閣大臣因妄議都被關了起來,出了朝堂后,誰也不敢再說這事兒了,沈康忙道:“陛下已經否認了,八成是謠言?!?/br> 可這謠言,來得也太荒謬。 皇帝和太后有了私情,簡直匪夷所思。 但,無風不起浪。 那幫子內閣老臣精明如狐貍,沒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能會輕易拿到早朝上去逼宮。 晏長陵太了解皇帝了,以他那悶sao的秉性,還真能干出這樣的事來。 當下拉著白明霽一道,“進宮?!?/br> 兩人沒能走出去,晏侯爺身邊的小廝先到了院子,見到晏長陵后,筆直地跪在了他跟前,磕下頭哭著道:“世子,侯爺,去了?!?/br> 眾人耳邊一靜。 無聲的驚雷突然劈下,在他耳邊慢慢地擴大,又縮小,晏長陵短暫地失了聰。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小廝跪了一地,每個人都在哭,每個人嘴里都在說著話,可他就是聽不見。 直到胳膊被白明霽牽住,捏了捏,晏長陵才轉過頭。 白明霽臉色也不好,好像在喚他。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消失的聲音,又如同雷鳴轟然而至,他聽到了白明霽焦急的聲音,“郎君,晏長陵!” 眼前突然一黑,白明霽及時扶住了他。 沈康上前搭了把手,“主子!” 晏長陵努力站穩,倒流的血液慢慢地回旋,眼前恢復了光明后,便往前沖。 趔趄一步,被白明霽一把扶住,“晏長陵,冷靜。我知道你承受不住,可咱們都還活著,一定能想到辦法的對不對?!?/br> 晏長陵沒說話,但沒再往前沖了,腳步慢下來,努力地在穩住心緒。 漫長的心梗堵在心口,始終咽不下去,他艱難地呼出一口氣,可那心梗,下去了又上來,一波比一波洶涌。 白明霽扶不住他,跟著他一道跌在了地上,不顧膝蓋的疼痛,跪在他跟前,捧著他的臉,讓他看著自己,“晏長陵?!?/br> 可晏長陵的目光已空洞,顫抖的眼角猩紅如血,上輩子的恐懼,驚濤般涌來,壓得他踹不過氣。 白明霽從未見過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眼淚落下來,一把抱住了他,知道他害怕什么,“不一樣的,晏長陵,這輩子不一樣的,你不是告訴過我,一切都是巧合嗎,我們改變了這么多,結局也一定會變的?!?/br> 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白明霽一遍一遍地重復道:“一定會變的……” 見他還是不出聲,白明霽摟著他,啞聲道:“你別這樣,我害怕?!?/br> 晏長陵的眸子終于動了,偏過頭,抬起手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脊背,“我知道,我沒事?!?/br> 片刻后,艱難地站了起來,伸手扶起了白明霽,腳步雖還漂浮,但總算踩在了實地上。 所有人都在往老夫人院子里趕。 出了長廊,晏長陵的腳步才慢慢地穩了下來,轉頭看向沈康,臉色冰涼,沉沉地道:“讓他消停點,在我進宮之前,切不可輕舉妄動,他想死,沒人想陪他一起死?!?/br> 沈康早就被他適才的反應,嚇得腿軟了,“主子放心?!?/br> — 等晏長陵和白明霽趕到老夫人那,侯爺已經被下人從輪椅上抬了下來,放在了一旁的白布榻上。 老夫人哀痛過度,早暈了過去。 二爺還在朝堂上,府上的一切都在等著晏長陵料理。 那一場悲痛過后,彷佛把晏長陵心中的悲痛耗盡了,此時平靜地走到了晏侯爺身旁,跪在他跟前,靜靜地看了一陣后,磕了三個響頭,沒讓人抬,起身親自將晏侯爺抱了起來,送回了晏侯爺的院子。 白明霽則忙著布置靈堂。 前后幾場喪事,白明霽早就有了經驗,半個時辰內,便把靈堂布置了出來,晏侯爺也換好了衣裳,裝了棺。 吊喪的賓客,很快來了。 白日晏長陵帶著白明霽,跪在靈前答謝,看似已經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可到了夜里,便一頭栽了下去。 他就倒在自己的身旁,白明霽嚇了一跳,“晏長陵!” 眾人手忙腳亂,把人抬回了院子,白明霽一直守在了他床邊。 半夜,晏長陵才醒。 白明霽已趴在他身旁睡了過去,晏長陵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見她睜開了眼睛,沖她一笑,“辛苦你了?!?/br> 白明霽沒應,輕聲問道:“好些了嗎?” 晏長陵點頭,“嗯?!?/br> “不許騙我,我知道你心里難受?!彼矂偨洑v過一場。 上輩子沒能保護好自己的親人,這輩子回來了,費了那么大的勁,本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最后卻還是沒能把人留住。 晏長陵輕聲一笑,摸了摸她的頭,“沒事,你也歇會兒?!?/br> 送晏長陵回來之前,聽說老夫人已經醒了,悲痛得很,白明霽還沒去看,且葬禮上還有很多事,等著她去安排。 白明霽替他掖了掖被角,“醒了就好了,你先躺會兒,外面的人都在擔心你,我出去打聲招呼就回來?!?/br> 晏長陵確實是騙她的,人雖醒了,雙腿卻發軟。 此時就算起來,怕也是站不穩,見她要出去,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低頭在她的手腕上,印下了一吻,“多謝?!?/br> 他低著頭,白明霽看不見他的臉,半刻后卻感覺到了滴在她手腕上的水漬,心口驀然一刺,“謝什么?我既然嫁給了你,便是你晏長陵的夫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侯爺走了,我也難受,做這些是我應該的,也是我自愿的?!?/br> 每次都是他來摸她的頭,這次白明霽抱住了他,撫摸著他的頭,輕聲道:“早些好起來,還有好多事在等著我們去做?!?/br> “好?!?/br> 等他平復了,白明霽才走了出去。 人走后,屋內半點聲音都聽不見,安靜之中,晏長陵再一次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父親的面孔,不斷地浮現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