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13節
裴浚面無表情聽著,滿腦子是李鳳寧會不會挨凍受餓? 這股火自然發泄在王舜等人身上,王舜被逐出內閣,嚴斌被貶去西北邊關做兵部物資調度官,事兒不落到自個兒身上不知道疼,那就讓嚴斌吃吃苦,受受凍。 此舉倒是給官員們敲了警鐘,急百姓之所急,不敢怠慢公務,生怕被裴浚揪住發配邊關。 王舜過去一直在吏部爬摸打滾,對戶部政務不太熟悉,裴浚便升梁冰為大晉史上第一位女秉筆,著她在敕告房當差,對接王舜輔佐他執掌戶部。 這一夜裴浚又做了噩夢。 夢到李鳳寧凍死在沙漠深處,甚至衣不蔽體,他再度嚇醒, 睜眼瞧見卷卷瑟瑟發抖縮在他褥子邊取暖。 裴浚眼神在它身上定了片刻,抬手將它招至懷里,卷卷用力撞在他胸膛,蹭著他胸口發出一聲嗚咽。 裴浚眼底彌漫著密密麻麻的酸楚。 瞧,李鳳寧哪怕離開,還能留個卷卷撫慰他。 她對他從來都是溫柔的,哪怕他叫她滾,她也能和風細雨般與他告別。 “滾”這個字眼他是怎么說出口的? 裴浚,你真是個混蛋。 翌日晨起裴浚吩咐尚功局給卷卷做了兩身小袍子,將卷卷裹好,卷卷暖和了,開心地在御書房來回轉悠,甚至躍上御案,妖嬈地伸了一把腿,將尾巴卷得老高。 裴浚笑了,發出自李鳳寧離開后第一抹笑。 沒有人知道他的笑容有多苦澀。 急人之所急,愁人之所需。 他甚至從未好好了解過李鳳寧想要什么,喜歡什么,他固執地將自個兒認為好的捧到她面前,他甚至沒有給她掖過一次被子,沒有好好聽她說起她少時的遭遇,更不曾慰藉過她心中的苦。 也難怪她要走。 那位烏先生陪伴她渡過了最苦的歲月,替她下廚,教她讀書認字,給她好好保管壓箱底的銀子,哪怕冒死也要如她的愿,義無反顧帶她離開。 烏先生一輩子的本事都賦予了李鳳寧。 他裴浚有什么資格跟人家爭? 裴浚獨自坐在御書房,舉起酒盞朝卷卷示意, “往后你與我作伴好嗎?” 他放手。 背井離鄉終究是苦的,落葉歸根是每個大晉人骨子里的信念。 李鳳寧的好姐妹都在京城。 她有人罩著,章佩佩罩著她,楊玉蘇護著她,她們二人的夫婿也都是個頂個的男子漢,能幫著妻子的好姐妹出頭。 前段時日楊玉蘇還送了些針線過來,交給彭瑜,說是萬一彭瑜尋到了人,也好及時交給李鳳寧,不叫她凍了手。 酸脹刺紅了眼眶,裴浚沒有再想下去。 他吩咐柳海傳召彭瑜。 彭瑜冒雪進宮,就看到那位年輕帝王,穿著一身寬大的袍子,背對著他坐在一把椅凳,手里不知在撥弄什么,光從背影也能瞧出他的疲憊,甚至是頹廢。 “你看到她,告訴她,讓她回京,朕...永不見她便是?!?/br> 總比死在外頭好,他難以想象那張嫩生生的臉被男人瞧見,會招來多少風波,他不希望他心愛的女孩,整日活在戰戰兢兢中,她是靈燕,該自由自在翱翔。 他認了。 彭瑜望著那道依然高峻的背影,仿佛看到一身驕傲在慢慢崩塌。 他心里前所未有的難受,含著淚磕頭道, “臣現在就離京,若是沒有尋到鳳姑娘,臣再也不必回來?!?/br> 侍奉在側的柳海聽了這話,悚然一驚。 彭瑜還有一家老小要養,這句話無疑昭告了他破釜沉舟的決心。 裴浚沒有任何回應,只將手里的卷卷兜了兜,帶著它去了內殿。 裴浚撤去所有對李鳳寧和烏先生的追捕,烏先生那張貼在大晉四境的畫像均被撕毀。 他知道烏先生為什么始終不露面,他知道他們顧念什么。 他讓步。 只為她能安安穩穩過日子。 不再顛沛流離。 大年臘月二十九,裴浚帶著卷卷再度來到別苑,這一年來,無數個暗夜他在此地徘徊,卷卷已十分熟悉這個地兒,一來就上躥下跳。 去年這一日,李鳳寧在這里與他告別,跟他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波斯話。 今年這一日,大雪紛飛。 裴浚親自在搗衣臺堆了個雪人,依然俊美無雙的男子,第一次褪去渾身的鋒芒,沖著雪人笑了笑, “李鳳寧,朕堆了個雪人,可惜你看不到?!?/br> 卷卷大約是見裴浚沖著雪人笑,十分地吃味,一頭撞上去,將雪人撞得四分五裂。 裴浚給氣笑了,卻也什么都沒說,只招招手示意卷卷跟他離開。 風雪欲大,那道清雋的身影恍若踏雪而來,又乘風而去。 卷卷棲息在他肘彎,忍不住回過眸 門緩緩掩上,徹底隔絕了卷卷的視線,也塵封住一段最美好的年華。 往后裴浚再沒來過。 他沉迷于朝務,又恢復了過去如沐春風的模樣,臉上開始露出笑容,姿容清雋,風度翩翩。 白日是百官眼里最完美的皇帝,夜深人靜時,臉上笑容褪盡,一人茫然望著黑漆漆的夜色出神。 也許是這般“放手”,起了作用。 也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某一個早春的午后,裴浚正與禮部尚書袁士宏商議移陵一事,工部已在北邙山附近尋了一塊風水寶地給獻帝筑陵,裴浚卻予以否決,他不打算驚動父母亡靈,吩咐工部在原陵寢基礎上再升規格,按帝陵打造便是。 黃錦就在這時,驚慌失措跌入門檻, “陛下,陛下大喜....” 他激動地甚至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禮部與工部幾位官員瞧見東廠提督失態成這樣,紛紛露出驚愕。 這得是多大的好消息能讓他高興得不要體面了。 莫非皇帝無意中幸了某個宮女,有了子嗣? 于是一個個眼神蹭的比什么都亮。 裴浚是何等人物,從黃錦這般歡天喜地的神情,就已猜了大概。 他臉色平靜極了,修長身姿端坐一動不動,只淡淡哦了一聲,點點頭沒再問。 也沒有繼續商議朝務。 人入了定。 柳海見狀連忙擺手,示意朝臣離去。 最后御書房只剩下裴浚,柳海與黃錦三人。 裴浚還是那副模樣,眼神定在桌案一角,雙手搭在御案,想要用力又不敢用力。 黃錦瞧他這模樣,心疼極了。 他是盼得太久,信心被一遍又遍磨滅,有些情怯了。 黃錦噙著淚爬到他腳跟前,一字一句告訴他, “一月前,彭瑜收到錦衣衛在蒙兀探子的密報,其中有一條無意中提及,有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小伙在烏城開了一間學館,這間學館兼收大晉,蒙,波斯三處語言的學童,探子沒當回事,只是如常將所見紀錄上報,彭瑜收到這份密報立即趕赴烏城確認此事?!?/br> “陛下,烏城距上京有近八千里遠,彭瑜快馬加鞭用了半月趕到烏城,確認是鳳姑娘無疑,方著人遞了消息回來,彭瑜信中說,鳳姑娘安好如初?!?/br> 裴浚聽到最后四個字,重重閉了閉眼。 黃錦小心翼翼問他,“陛下,您打算怎么辦?” 裴浚沒有說話,他就是用了“放手”這種手段,如愿讓他們現身,在烏城落腳過日子,接下來他不知要如何處置這樁事,唯有本能告訴他,不能也不敢再打攪她。 “留下兩名高手護衛,讓彭瑜回京?!?/br> 抬過眸,窗外風光正好,暖風撫化大地,吹綠了御花園的枝頭,紅了景山上的梅花,這一股春回大地的暖意,從上京城一路拂至西北戈壁灘,最后掠過一處高峻的山頭,來到大晉最西端的邊城。 第69章 清晨第一縷霞光投遞在城門,古老的城關吱呀一聲被重重推開,如煙的人潮從城門內爭先恐后涌出,奔去四面八方。 有鏢師與掮客領著一行車隊往西,繼續通達烏特國的東和城。 烏城與東和城之間只隔了不到十里路,遙遙越過一片稀疏的沙地便能瞧見,過去兩國之間各設關卡,非朝廷通關文書不可出入,裴浚重啟絲綢之路后,普通民眾與商賈只需持有過所,說明必要緣由,便可前往東和城貿易。 過去烏城因是邊城,戰事頻繁,人口并不多,朝廷開關后,附近各地的百姓商賈陸陸續續遷過來,漸漸有了繁榮之象。 人群中最打眼的便是一群稚兒,這些孩子三三兩兩擠出人群,朝城門外撒丫跑去,他們當然不是去東和城,而是往北折往一里以外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大約有一百戶人口,百姓沿著狹長的山腳群居。 順著山腳往上張望,那是一片壁立的山峰,山峰北面還有一罕見的深湖,湖水碧綠,狀如月牙,五峰環抱在正中凹出一個窩,而這個山窩里更是建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烏堡,這里的百姓都姓康,祖上曾是馬賊,專職虜獲沿途的商賈富商,經過一次可怖的血洗之后,開始轉做掮客的生意。 此地北接蒙兀,西通烏特等西域諸國,南則與大晉接壤。 三國不通商前,康家人便借機游走各國,買賣情報,轉賣物資,傳言有一年蒙兀鐵騎南下,意圖從康家人手里得到重要情報,康家嫌蒙兀給的價錢不夠,予以拒絕,蒙兀率大軍意圖將康家堡給吞滅,可奇跡發生了。 五峰北面那片水泊突然間興起一陣龍卷風,將蒙兀鐵騎掀入湖泊,死傷殆盡,在那之后,極少有人敢冒險攻打五峰。 康家人戰時躲上峰頂,據險自守,閑時便下山住在山腳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