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12節
燈芒輕輕瀉出一片黃光。 畫面的少婦不諳世事地回過眸,沖身后的丈夫遞來清媚一笑。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裴浚忽然伸手,指腹輕輕覆在那張笑臉,摩挲片刻,眼底覆著一層煙雨,仿若有個聲音在心底響起, 李鳳寧,你回來啊。 第68章 五月三十日,萬壽節。 原先百官上書要隆重大辦,卻被裴浚拒絕,只在這一日接受了百官朝拜并蕃國使臣請見,其余的慶?;顒泳∠?但在這一日,裴浚做了一樁事,將李鳳寧翻譯出的儒學典籍,各冊重印了上萬本,交予使臣發往西域諸國。 這一日夜里又下起了暴雨,養心殿內外沉浸在一種低迷的氛圍中,就連柳海說話也不敢大聲。 裴浚心情當然不好,傾盆的暴雨很好地將回憶拉到去年的這一日,就在這一日,他將身子不適的她趕出了皇宮,讓她滾得越遠越好,再也不必見著。 回想那句話,裴浚摁在御案唯有苦笑。 她現在可不是滾得他怎么都尋不著了? 錦衣衛繼續擴大搜尋范圍,他知道烏先生在躲,一定躲在某個他不知的角落,烏先生在跟他耗,想耗掉他的耐心。 沒門。 李鳳寧只能是他的。 裴浚換了熏香,有時烏檀香,有時蜜合香,還有時擱些梨花香在御書房熏著,總歸均是她用過的,他也不知為什么這般做,只覺日子無趣極了,好似這么做了,心里能得到某種莫名的撫慰。 日日換熏香又如何,她喜歡,他可著人每日給她調制。 沒有定性有什么打緊,她貪迷新鮮,他給她。 她真的是沒有定性嗎? 不,她只是不在乎,她不在意吃穿用度,她不在意錦繡容華,她在意的是他這個人..... 懊悔在這一刻跟潮水般漫過他鼻息,裴浚胸臆如堵。 如果他不逼得那么緊,興許她不會跑得這樣決絕,如果去年今日他忍住怒火,親自去延禧宮探望,仔細問過究竟,想法子撫平她心中的擔憂與恐懼,她就不會鉆空子逃出宮。 或者在更早,對付太后時考量過她的感受,她不會服用避子丸。 又或者,在她第一次開口討要貴人時,他滿口答應...... 沒有如果,他把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逼得背井離鄉。 酒一口一口灌入喉頸,熱辣辣的酒液刺激著他五臟六腑,慢慢炸開一身汗。 原來醉酒的滋味這么好,裴浚隨心所欲架著修長筆直的雙腿,仰身躺在龍塌,迷迷糊糊睡著,迷迷糊糊有個小玩意兒撲入他懷抱,在他脖頸胸口處拱。 他當然知道是什么,是卷卷那個小畜生。 養心殿沒有人有這么大膽,除了它。 可此刻,在這夜深人靜的雨夜,李鳳寧留下的這只貓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裴浚將卷卷抱入懷里,任憑他窩在他懷里打盹。 雷聲轟隆隆地在他心尖過境,他忍不住想,這樣的雨夜,李鳳寧,你在哪兒呢。 你回來,朕發誓對你好好的。 好好聽你說話,思你所思,想你所想,急你所急..... 又是兩月過去,轉眼到了早秋。 秋老虎尚且發著余威,可裴浚顯見已失去耐心。 那張俊臉變得越發深刻,五官更是凌厲地沒有一絲柔和,像是沒有感情的雕塑。 整整八個月,錦衣衛已搜查了大晉境內除了深山老林外的各州縣,甚至他將二人最可能去的西北諸地地毯式地搜尋過了,就連最西端的烏城也遣了人手排查,依舊毫無蹤影。 蒙兀那邊時不時遣探子打探,也一絲消息也無。 漸漸地這種沒有耐心演變成恐懼。 錦衣衛與東廠的實力,他毫不懷疑,重壓之下,彭瑜可能比他更急迫地想尋到李鳳寧,絕不可能偷懶懈怠。 如此密集的搜尋,依然沒有消息,有沒有可能她出了事? 這個念頭一起,裴浚猛抓了一把折子,一時什么文書都看不下去了,整個人重重摔在御座上。 她本就倔,一不高興不管不顧扭頭就走,絲毫沒想過她一個弱女子生得那般容貌,容易被人覬覦,離開京城,如同入了狼窩。 烏先生不是神,他也只是個人,一個腿受過傷的尋常人,遇見一些厲害的土匪就可能沒了招架之力。 二人遇到意外也不是沒可能。 這種恐懼纏繞在他心頭,讓他一整日都沒咽下去一口飯。 他自打出生至而今,除了少時差點被狗咬生過一次恐懼后,恐懼對于一個獨攬大權的帝王而言簡直是笑話。 再這么坐以待斃,他人都要炸了。 這一日夜里,裴浚沒睡好,半夜做了噩夢,夢到有一伙馬賊跟在李鳳寧身后追,李鳳寧拼命騎著小壯往前奔,可惜任憑怎么使勁,小壯就是跑不快,眼看那馬賊嘶牙咧嘴越逼越近,李鳳寧嚇得面上一點血色也無,裴浚的心全數系在小壯那雙腿上,恨不得替它跑。 可惜馬賊還是追了上來,其中一位滿臉胡子的粗獷男子,一條長鞭抽過來,卷住了李鳳寧的腰身,只見她驚叫一聲,人脫離馬背往茂密的草叢里栽去。 那馬賊見狀露出貪婪的表情,對著那具身子往下撲。 就在他雙手觸及李鳳寧衣領那一刻,一種巨大的驚懼沖破胸口,裴浚斷喝一聲,人猛然坐起身,雙目如炬盯著面前明黃的簾帳,渾身被汗水濕透,好半晌沒從噩夢中緩過神來。 他劇烈地喘著氣,臉色前所未有難看。 聽到動靜的韓玉匆匆奔進來,跪在他腳踏前,惶恐地喚道, “陛下,您怎么了?” 這時,皇帳緩緩被拉開,露出一張慘白陰鷙的臉,仿若九幽地獄歸來的幽魂,沒有一絲生氣,韓玉嚇了一跳,慌忙爬上前,“陛下....” 裴浚稍稍定了定神,來到窗邊落座,涼風打窗縫里灌進來,絲毫沒有拂退他面頰的熱浪,汗依舊一層一層往外冒, 他沉默地理了理蔽膝,端坐在炕床,冷聲吩咐, “宣彭瑜?!?/br> 離開不過三個時辰的彭瑜,半夜被人從被褥里挖出來,滿臉駭然匆匆入宮。 進內殿時,瞧見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凌亂地披著一件素白寬袍坐在床榻,身姿毫無優雅之態,脊梁仿佛挺不直似的,一張臉逼近他,那是一張足以喝退鬼神的臉,薄薄的皮rou在他顴骨上下翻滾,整個人看起來陰森可怖, “彭瑜,不必殺烏澤?!?/br> 他在,好歹能保護鳳寧。 彭瑜聽了這道諭旨,顯然很是意外,但皇帝的主意,他不敢妄測,只管點頭, “臣遵旨...” “若是你見到她....盡管告訴她,讓她回來....” 那人一字一頓,說得極為艱難,好似要從心里摳出血淋淋的字眼,濃密的眼睫均在打顫,“讓她盡管回來,朕準她永不入宮....” 他現在最擔心的不是能不能把李鳳寧追回來,而是擔心她的安危,沒有他護著,她被人欺負怎么辦? 他壓根沒法想象一旦她落入馬賊之手,會遭受怎樣的凌辱。 他怕自己一怒之下,浮尸千里,他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彭瑜聽了這樣的話,隱約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一時心痛如絞,是他無能,是他失職,方至如今的境地,逼著一代帝王卑微至此,他含著淚蠕動嘴角,“臣明白了....” “陛下,您放心,臣就是拼去這條命,也一定找到鳳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br> 過去裴浚從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承諾。 可今日他實打實被彭瑜這番話安撫到了,李鳳寧這輩子行善積德,連只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她一定會得好報。 慢慢轉過身,順著引枕躺下去,眼神直直望著屋梁,最終擺擺手示意彭瑜離去,自個兒側過身,悶入被褥里。 就因著這個夢,翌日裴浚去了上林苑,尋到小赤兔,將它交給彭瑜, “你帶著它去,哪日遇到了它主人,它也跑的快些?!?/br> 不至于像夢里一般,被馬賊追上。 裴浚此刻竟然有個荒誕的念頭,他怎么沒早些將小赤兔捎給李鳳寧,這樣她離京時跑得也順暢些,能及時抵達各處邸店,不至于風餐露宿。 彭瑜最終讓他失望了。 那兩個人像是從人間徹底蒸發了一般,彭瑜發誓他連每個村落的地窖都搜過,為了打探消息,他甚至孤身涉險,潛入蒙兀,把能尋的地兒都尋了,還是沒有李鳳寧二人的身影。 可憐彭瑜不知烏先生和鳳寧的能耐。 離開大晉后,這兩位精通夷語的師徒,騎著馬,背著行囊,干脆趁著這一年四處游歷,早早脫離蒙兀往西邊,去了一個叫烏蘭的國度,烏蘭的百姓也講波斯話,鳳寧甚至還在這里瞧見了自己譯注的論語,她喜極而泣,臨時在當地教堂擔任教諭,幫著教導論語。 這里的女子均帶帷帽,鳳寧也不必再女扮男裝,學著旁的少婦梳個發髻,用面紗遮臉,只露出一雙靈動的杏眼,師徒二人留在偏僻小鎮,遠離國都,倒也沒被烏蘭國的使臣發覺。 大約是自小失母,沒有家的牽絆,這讓鳳寧在哪兒都適應得極快,烏蘭國的百姓天性樂觀,深信命運自有天定,接受一切現實與世俗,每個人都過得怡然自得,鳳寧受這種氛圍影響,也漸漸寓樂其中。 深秋一過,冬寒如約而至,上京城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都要早,十月底下了一場,陸陸續續沒有間斷,至十一月中旬鵝毛大雪籠罩著整座皇城,裴浚已連著三日沒出門了。 “今年過于嚴寒,西北邊境的將士大約要受罪了...” “這是兵部之過,西北難道就只今年一個寒冬?旁的事可緩,這樁事無論如何推搡不了,早在夏日一過,就該備起冬衣,豈能等冷了再手忙腳亂?依著臣瞧,嚴斌該引咎辭官?!?/br> 今日清晨閣老來養心殿議事,吏部侍郎王琦幀就對著兵部尚書開炮。 兵部尚書也絲毫不示弱,立即反駁道,“王大人,可這不是我之過,預算早早報去了戶部,是戶部王大人以銀子緊縮為由,推遲了些時辰,導致今年冬衣備得不及時...” 如今的戶部尚書王舜便是王淑玉的父親,自從女兒出宮后,心里一直不痛快,這還不打緊,打緊的是女兒非鬧著要去跟楊婉作伴,暫時不嫁人,可沒把他給氣死,是以王舜心里有些埋怨裴浚,政務上略有懈怠。 王琦幀明面上是擠兌兵部尚書,實則長劍直指王舜。 王舜自然要給自己推脫, “陛下,非臣推搡兵部所請,實則是當時春租銀子沒上來,戶部一時調轉不開,自然要緊最要緊的公務撥款,前幾月又是水患又是蝗災,臣緊著這些地兒了,便遺落了兵部冬衣一事....不過,”他突然話鋒一轉,調至兵部尚書身上, “你們兵部有自個兒的公廨銀子,早該騰挪出來用作冬衣,而不是官員自個兒分了?!?/br> 嚴斌吸了一口涼氣,都不敢看裴浚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