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111節
楊玉蘇知道輕重,收整心情毫不猶豫出了門。 章佩佩獨自留在這間屋子,抹了半日淚,最終在黃錦的催促下離開。 彭瑜這廂當然沒能帶來好消息。 他確定烏先生帶著鳳寧進了蒙兀地界,蒙??刹槐却髸x,大晉處處設有關卡,必須過所方能通行,蒙兀是游牧民族,除了少數幾座城池,其余廣袤之地均是茫茫草原,一旦進去,那便是天大地大,杳無音信了。 烏先生斷定裴浚一定會大肆搜捕,所以他以最快的速度進了蒙兀,滯留在蒙兀腹地深處一個不起眼的河畔,與一堆牧民依水而居,師徒二人擅長蒙語,與當地百姓交流毫無障礙,鳳寧做男裝打扮,旁人只當她是個年輕小伙。 沒有恨,就沒有痛。 玉蘇和佩佩皆有歸宿,她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烏先生出境后給她尋了一匹馬,鳳寧時不時在山脊肆意馳騁,有一種久違的痛快。 裴浚萬沒想到,是他教會了鳳寧騎馬,而如今這位姑娘卻騎馬離開了他。 烏先生極為聰明,他壓根不急著帶鳳寧前往烏城,他決定先給裴浚一年時間,到一年后,他對鳳寧那份執著會慢慢淡去,等到朝官給他送上各路美人,屆時天子三宮六院,鳳寧不過是歷史長流中的一粒塵埃,不足掛齒。 裴浚當然沒有放棄,他不可能放棄,蒙兀又如何?他讓彭瑜親自帶人深入蒙兀追尋。 一月后,彭瑜回來了,他一無所獲,這位指揮使擔心往北只是烏先生的煙霧彈,興許他們想法子又折往別處也未可知。 裴浚從烏先生的習性與鳳寧愛好推斷,他們最可能去的地方是西北,又加派人手前去西北伙同當地錦衣衛大肆搜查。 每過一個地兒,留下一根樁,他要在大晉所有州縣布下天羅地網,只要烏先生和鳳寧出現,他堅信遲早有一日會露出馬腳。 有了除夕前何楚生的進諫,十六開朝復印后,立后的折子浩如煙海,可每進來一份折子,柳海親自悄悄挪出去,壓根不敢叫裴浚瞅見。 短短半個月,他人顯見瘦了一圈,若再用立后去刺激他,柳海怕鬧出什么事來。 裴浚臉上再沒了笑容,人也越發變得喜怒無常。 正月過去,立后尚無半點動靜,一日視朝,都察院幾位御史再次上諫,裴浚眼神空洞地看著他們,無聲地笑了笑,這一抹笑無比陰寒,叫人莫名戰栗。 “依愛卿之言,哪一位適合為后?” 群臣立即踴躍發言,有人舉薦梁冰,有人強推王淑玉,還有其余三品以上的女官,瞧著倒是沒有幾個不適合的。 裴浚雙手搭在龍椅,漠然聽著。 每個名字都很熟悉,過去李鳳寧的名諱總被輟在末尾,但今日沒有一個人提李鳳寧。 對啊,她已經不在了,不知去了何處? 將朝臣的聲音丟在身后,他扶幾而起,一人往后宮邁去,不知怎么進了奉先殿,猶記得她在這里被人陷害,鐵骨錚錚為自己辨說,也是在這里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位女孩的與眾不同,她柔弱卻柔韌,比誰都有更強的生命力。 出了奉先殿往后走,就到了延禧宮前的延禧門。 那一年除夕,他數度從這里出入,大約也是初三那日吧,他忙完朝務過來,看著她偷偷擁著被褥躲在閣樓看煙花,他氣得抬手將人拎了回去,她躲在被褥里喋喋不休埋汰了他許久。 過延禧宮進入東二長街,幽深的紅墻一眼望不到盡頭。 余暉脈脈,晚霞鋪滿上空,裴浚獨自一人杵在一片火紅當中,仿佛這世間僅剩他一人。 這種孤單他不是第一次有。 十二歲那年,父親中暑病逝,王府擔子毫無預兆壓在他的脊梁,是母親陪伴身側,鼓勵他獨當一面,三年過后,母親纏綿病榻,她用整整半年時間跟他道別,裴浚永遠記得,母親握著他的手失去最后一絲溫度時,一抹空茫涌上心間。 往后只剩他一人,踽踽獨行,撐著整座王府。 他以為他足夠強大,這一輩子再也不會有這種孤獨感,帝王本就是孤獨的,一個女人又算什么? 直到今日立在這深長的宮道,他徹頭徹尾地感覺自己被遺落了。 從何時起,那個女孩不知不覺在他身心落下烙印,是他認定能陪伴他一輩子的人,是他認定可以信任一輩子的人。 他這一生經歷太多太多的告別,沒有一次像李鳳寧這般叫他刻骨銘心。 她走得太突然,走在他對她最熾熱的時候。 行至萬春亭,隱約聽到一聲貓叫,緊接著一道銀鈴般的笑聲傳來,裴浚猝不及防回過眸,身后春風獵獵,樹影婆娑,不見那時人。 天色暗淡,四下茫茫,裴?;氐金B心殿,廊廡下照舊有一群女官與內侍在站班,裴浚一眼掃過去,沒看到熟悉的倩影,忽然之間覺得無趣極了,他漫不經心步入御書房,頎長的身影陷在坐塌間,雙手撐額吩咐柳海道, “下旨,于六宮二十四局外增設審計司,命梁冰為正五品審計司郎中,其余女官悉數發配回府,自行另嫁?!?/br> 柳海聞言噗通一聲跪下來,滿臉驚愕, “陛下,您這是...”這是要遣散六宮呀,誰都知道這些女孩子未來都是入宮做妃子的,這一下全部遣出去,無疑昭告百官,他現在不立后也不封妃, “陛下,奴婢覺著這不太妥....” 裴浚陰鷙的眼風掃過來,冷冷看著他不說話。 柳海打了個寒顫,一看這模樣就知道沒了商量, “那...那王淑玉姑娘也要出宮嗎?” 這可是百官呼聲最高的皇后人選,一旦連她也被遣出宮,就是要玩完呀。 可那道冷雋的俊臉,此刻忽然陰森森笑起來, “大伴若舍不得她,自個兒留著吧?!?/br> 柳海猛嗆了一口涼氣,漲紅著臉吶聲點頭, “奴婢這就去辦....” 消息一經傳出,百官沸騰了,各個急得跳腳,紛紛上書抵制。 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裴浚突然頒布一道詔書,宣布要給獻帝與獻后上尊號,筑帝陵,這下徹底點燃了百官的怒火,不少翰林院的老學究挺身而出,當場進諫,一面要求皇帝收回旨意,一面請求皇帝立后,說什么陛下若不答應,就撞死在廊柱上以死明志。 那年輕的帝王,突然就爆發了,手中guntang的茶盞對著那人砸來, “那就去死,還愣著做甚!” 那雙眼跟一對窟窿似的,淬著寒芒,清雋的臉全是冰冷無情。 茶水燙著了老翰林的手,疼得他一聲不敢吱。 朝會散去,朝臣覺著今日皇帝之舉有些過分,紛紛來到袁士宏跟前勸戒,讓他去皇帝跟前說道說道,袁士宏心下思量,想追封獻帝情有可原,若不立后就說不過去,匆匆踵跡跟他到養心殿,眼看他身影即將沒入殿內,袁士宏喚了一句, “陛下....” 他撩袍在養心門內跪了下來, “百官盼陛下立后有如久旱盼甘霖,均是一片赤誠之心,還望陛下納諫哪...臣斗膽請陛下先下立后旨意,再追封獻帝,如此兩全其美,百官也無二話?!?/br> 說白了,用立后安撫群臣,減少追封的阻力。 那道高大的身子就這么背對著他在廊廡晃了晃,對著自己的授業恩師,終究是什么都沒說,只擺擺手示意他離開,就踏步進了御書房。 也沒去批折子,徑直一頭栽在內殿的臥榻。 可今日之舉顯見激怒了一些耿直的臣子,這些老翰林底下各有不少太學生,于是不少學生在午門外跪著替老翰林鳴不平。 后來不知怎的,一傳十,十傳百,群臣激憤,干脆趁此機會來到左順門外請愿。 一則,請求皇帝立后,二則,請求皇帝收回追封旨意。 百官斗爭策略很鮮明,就是拿著追封一事要挾皇帝立后。 一百多位朝臣跪在左順門外,緋袍,青袍綠袍均有,烏鴉鴉一片人頭,可見各級官員上下齊心,除此之外兩百太學生在午門外造勢。 柳海聽到奏報,悄悄往里瞥了一眼,只見那道修長的身影臥在床榻,懷里像是揣著什么,顯見還在為李鳳寧的事過不去呢,這會兒知會就是火上澆油。 可憐的掌印親出左順門,勸告百官與太學生回去。 大約是柳海態度過于和軟,給了這些朝官信心,于是人越聚越多,這下好了,驚動了羽林衛大將軍陳平,陳平可不是柳海,沒有那么多顧忌,徑直捅去了養心殿。 裴浚是什么性子,他這輩子受過誰的要挾? 當初手無寸鐵尚且沒聽楊元正和太后擺布,如今能被幾個太學生嚇著了? “打!”那道冷戾的嗓音從被褥間悶出來, “來多少人打多少人,打到他們服為止!” 錦衣衛和羽林衛齊齊出動,揪出幾個頭頭當場笞杖。 左順門外怨聲載道,哭聲遍野,這絲毫沒動搖這位帝王的信念。 旁人都以為裴浚這是意氣用事,非要跟百官犟著來,只有坐在楊府別苑喝茶的楊元正看透了他的心思。 大晉官場素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 正因為這一點,他楊元正私下沒少栽培新人進入翰林院,他退了又如何,翰林院照舊有他的心腹,未來三十年,楊家在朝中還有人。 門生故吏遍天下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僅是他,最初被裴浚威脅離開的毛遂,打的也是這個主意。 而今日裴浚故意捏著立后與追封的事,挑起百官的火,引發翰林院這場浩劫,真正目的在于將翰林院上下清洗一遭,徹底排除異己。 這位帝王眼光真是毒辣,城府也深不可及。 楊元正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長子道, “收拾收拾,老夫要回弘農老家?!?/br> 楊元正登車離開的同一時間,翰林院老臣被貶斥者無數,被鞭笞受傷的官員和太學生不下百人,至此,裴浚徹底清除了盤根錯節的黨派勢力,以極其強硬的姿態,否決了立后的呼聲,并順利追封獻帝為“睿宗”,移牌位入太廟,尊“皇考恭穆獻皇帝”。 史稱“左順門事件”。 至此大禮議之爭徹底結束。 好長一段時間,朝中再無人提立后一事。 李鳳寧依舊沒有消息。 養心殿那道高峻的身影,沉默如鐵。 一日柳海伺候他安寢,見他癡癡盯著空蕩蕩的矮柜沒有吭聲。 柳海后知后覺意識到,李鳳寧沒出宮前,這里擱著一盞花燈,正是去年元宵送他的那盞,等著裴浚睡去,他悄悄去庫房親自將那張沾了灰的花燈給取出,小心清理干凈,重新點上。 這一日夜里忽然刮起大風,雨淅淅瀝瀝而落。 裴浚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覺著有一雙柔嫩的小手,在他前胸后背游走,他猛然驚醒,迫不及待雙手去拽她,眼前空空無人,唯有窗外電閃雷鳴。 連雨不知春去,一覺方覺夏深。 她離開時尚是瑞雪飄飄,如今養心殿外的花壇夏花爛漫,草木葳蕤,裴?;旎煦玢缱似?,目光不經意一瞟,看到矮柜那盞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