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81節
鳳寧失笑,大方承認,“確實挺好的,自自在在?!?/br> 這話就是說宮里不自在了。 柳海抿著唇沉笑未語。 滯留太久,恐前院的歐陽夫人撞見,鳳寧便主動問他, “不知公公駕到,有何指教?” 柳海這樣的人物,平日便是三品大員見著了都得對他點頭哈腰,有內相之稱,鳳寧可不敢怠慢他。 柳海笑容漸開,徐徐回道,“倒也沒旁的事,姑娘落了些東西在養心殿,萬歲爺囑咐送來?!?/br> “萬歲爺”三字跟針似的猛得刺了鳳寧一下。 這些日子,刻意回避不去想他,如今提起,倒有一番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的惘然。 不是問罪而來,鳳寧暗自也松了一口氣。 她那日走得匆忙,著實有些東西落在養心殿,有兩冊烏先生的校對本,一盒湖筆,甚至于他賞她的書法繪畫,以及他親自替她作的畫像。 “確實留了些書冊在養心殿,不知公公可給我捎來了?” 柳海拍了拍掌,兩位小內使抬著些箱籠錦盒進了屋。 鳳寧看著那原封不動的箱子,臉色就變了,猛地站起了身。 “公公,這....” 柳海知道她想說什么,慢騰騰起身,籠著袖道, “姑娘,圣賜之物可沒有退回的道理,那樁事萬歲爺沒能與您計較,已然是大造化,若是連這些都不收,那便是欺君之罪再加一成,姑娘如今在學堂任著職,也不好牽連人家吧?!?/br> 今日這東西再抬回去,他這腦袋就保不住了。 沒法子,只能軟硬兼施,逼著鳳寧收下。 鳳寧指了指這逼仄的屋子,苦笑道, “您瞧我,原本利落利落一個人,帶著這些便是累贅,您即便擱下,我也用不著?!?/br> 柳海笑道,“萬歲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說一不二?!?/br> 鳳寧愣了愣,倒也無話可說。 大抵是厭惡她,連著賜下的東西也覺礙眼。 鳳寧也能理解,“對了公公,我旁的東西呢,我還有些書冊遺落在值房,還有我養的那只貓,您見過嗎?” 柳海不動聲色一笑,“喲,看來姑娘對宮里還挺記掛的嘛,實在不成,可以回去走一趟?!?/br> 鳳寧聞言打了個激靈,連忙說不用, “也罷,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扔了就扔了?!?/br> 至于卷卷,再拜托佩佩吧。 柳海走了這一趟,摸清鳳寧的心思,是真的想留在宮外,沒有回宮的打算了。 這可就麻煩了。 可憐他這堂堂司禮監掌印,如今成了個兩頭跑的掮客,回了宮還得哄著皇帝, “陛下,鳳姑娘高高興興收了呢?!?/br> 裴浚倚在躺椅,涼涼覷了他一眼。 當他不知李鳳寧的脾氣? 若真樂意要,至于分文不動嗎? 裴浚所料不錯,翌日錦衣衛報訊給他,李鳳寧將那些賞賜全部送去戶部捐贈國庫,充作軍資,揮揮手深藏功與名走了。 可憐戶部的記事官收得美滋滋,壓根不知自己往皇帝心里捅了一刀。 裴浚給氣的一宿沒睡著。 閉上眼全是李鳳寧那張臉,婀娜身段,綿軟吐息,舌尖甜美的滋味,甚至于最后一陣哆嗦猛咬他胳膊一口的糜艷。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挫敗,他從來沒有被一個人左右過喜怒哀樂,這是第一回,第一回將一個女人擱在心上,她卻跑了,從來修養極好如雪顛之松的男人于夤夜罵了一句粗話。 連淋了兩次冷浴,才消停。 次日清晨,發起高熱,強撐著上了早朝,連養心殿都沒能回去,就這么病倒在文華殿的東配殿。 裴浚自小習武,年輕精壯,從小到大幾乎不生病,可這一回來勢洶洶,嘴唇發烏,連著柳海也唬得七上八下,歸根究底是心里嘔著氣,上不去下不來,急火攻心催發了病癥。 這病得從根子上治。 柳海吩咐韓玉和黃錦二人在文華殿伺候,拿著拂塵急急跨出殿。 韓玉見狀追過來, “老祖宗,您這是要去哪兒,陛下不許通報內閣,里頭沒個主事人,您若再走,小的跟黃公公可看不住?!?/br> 柳海將他胳膊推開,罵他道,“你個小兔崽子,解鈴還須系鈴人,我這就去請解藥,保管藥到病除?!?/br> 第53章 雖說裴浚病勢洶洶,柳海也并非真的擔心得下不來地,狡詐jian滑的司禮監掌印意識到這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沒準便能破冰,于是他連忙出文華殿往宮外去,下意識往東華門走了一段,猛地想起西華門更近,又往西折。 趕到夷學館時已是下午申時初刻。 這會兒鳳寧正在學堂講學,講的正是“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柳海聽到這句,示意身后的小內使往后退,安安靜靜立在廊廡轉角聽了。 上午是歐陽夫人的課,下午輪到鳳寧,講了一堂三字經,便領著孩子們習字,柳海遠遠地瞧著,就看到那溫柔嫻靜的姑娘嫻熟地切換不同的語言,行事越發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淡雅寧遠。 這與做女官時又不同,鳳寧更自信大方了。 腔調柔軟,如山泉般的空靈,別說孩子們,就是他都愿意聽,她有一種能讓人靜下心聽她說話的魅力。 熬到孩子們下課,瞥見鳳寧進了學堂西端的值房,柳海抖了抖拂塵這才挪著僵硬的步伐跟了過去。 鳳寧正講得口干舌燥,迫不及待飲了一盞茶,便瞧見柳海雍容地踱進了門檻。 鳳寧微微一愣,怎么又來了。 莫不是曉得她捐贈的事? 心知肚明便好,何必搬到臺面上來叫人難堪呢。 暗自腹誹著,鳳寧還是笑吟吟迎了過去。 “給公公請安?!?/br> 沒問他怎么又來了,可神情卻透著幾分不愿應付的倦怠。 柳海心里那個叫苦,天可憐見,他這身份去哪兒不被人捧著供著,偏要來這受不待見。 果然,他先發制人,拿住鳳寧的錯, “姑娘可真是會辦事,您得了名兒,朝廷得了好處,反倒是咱家給落了個不是?!?/br> 鳳寧聞言頓時害躁來,“公公,我也是無可奈何,”她指了指這簡樸的值房,“您瞧我們這學堂,兩個粗使婆子,一個端茶的小丫頭,二十來個半大的孩子,那么多貴重之物擱這,實在是容易生禍,您老是個德高恩厚的,就當心疼咱們,這樁事于國有利,也有您一份功勞?!?/br> 柳海彈了彈拂塵上的灰塵,沒接這茬,涼聲道, “可萬歲爺氣病了?!?/br> “什么?”鳳寧大吃一驚,震驚之余眼底隱隱閃過一絲擔憂。 怎么可能,怎么會? 何至于此? 柳海將臉一板,“萬歲爺自個兒氣病了不說,連著我也被斥了一頓狠的?!?/br> 鳳寧始料不及,露出幾分不自在,訕訕道,“那鳳寧給您賠不是了?!?/br> 柳海緊接著又無奈一笑,“給我賠不是倒是不必,就是萬歲爺那頭....哎,”他扶著額嘆了一聲,像是無計可施的模樣,“姑娘隨咱家入宮給陛下磕頭認個錯吧?!?/br> 鳳寧一聽“入宮”二字,臉色一變,猛地往后一退,搖頭道,“我不去?!?/br> 眼看柳海眉頭顯見蹙起,意識到這話十分失禮,她又連忙跪下來,朝柳海訴苦道, “公公,陛下有旨,這輩子都不想看到我,我觍著個臉入宮賠罪是不是太拿大了,陛下沒準瞧見我,越發動怒呢?!?/br> 這是最犯難的事,柳海也頭疼,當初話說得斬釘截鐵,如今想要轉圜就不容易了。 但柳海是什么人,豈能叫小狐貍溜出他的掌心, “陛下那日也是被姑娘氣狠了,姑娘摸摸良心,陛下那般寵愛你,一心想得個孩子,您卻悄溜溜地吃避子丸,這換誰能過得去?熱乎乎一顆心呢,被您猛澆了一盆冷水,尋常人都受不住,更何況他是天子?!?/br> “殊不知陛下今日的病實則是憋了數月給憋出來的苦呢,總之,這病因姑娘而起,咱家是沒法子了,只能請姑娘自個兒熄火?!?/br> 鳳寧回想那日的光景,心頭涌上一股無可言說的迷惘來,她失聲道,“我又算個什么,能值得陛下這般慪氣,公公怕是走錯門道了....” 柳海簡直是叫苦不迭, 您可太算什么了,這兩月來,皇帝心情不好,嚴苛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朝中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臣子人人自危,生怕惹了皇帝不快,這可都是拜您所賜。 但柳海還是舒了一口氣回道, “哎,姑娘捫心自問,當初陛下待您如何?” 鳳寧咬了咬唇,垂下眸道,“陛下待臣女恩重如山?!?/br> 教她為人處世,領她獨當一面,給與她施展才華的機會,是這輩子無可磨滅的明光。 什么恩不恩的,那是愛。 柳海急了,“那場煙花姑娘還記得吧?玄武門下一聲旨意,咱家與東廠可是跑斷腿呀,緹騎四出,在短短兩刻鐘內尋到全城所有的煙花商,命其出城燃放煙花,如此大費周章,大動干戈,只為博心上人一笑,姑娘如今拍拍身子出了宮,可就不認了?!?/br> 鳳寧窘得險些要鉆地縫, “公公,我....” 柳??墒怯幸粡埲绮粻€之舌,足以舌戰朝堂,鳳寧在他面前又算什么。 見姑娘已無招架之力,趁熱打鐵, “除夕夜您也記得吧,您發高熱是誰細心體貼照料在側?一手握著奏章,一手還要往您額尖撫一撫,怎么,如今陛下病糊涂了,嘴唇發烏,燒得連口水都喝不進,您就撒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