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80節
他是天子,賜下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的道理。 扔下這話,裴?;亓苏?。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柳海還能沒弄明白皇帝的心思么? 他明顯還惦記著李鳳寧,卻又礙于皇帝威嚴,拉不下面子。 至于送賞賜,不正是糾纏不清的最好借口么? 于是柳海連夜吩咐人將這些賞賜全部裝車,打算翌日送去學館給鳳寧。 八月初二,又是一個好晴天。 只是天涼了,晨風有些刺骨,烏先生將馬鐙從馬車上擱下來時,鳳寧明顯瞧見他腿微微有些顫,她慌忙上前一步,攔住他,“先生,這條路往返已有兩月,我很熟悉了,不需要您再送了?!?/br> 烏先生早些年腿受過傷,每到天寒時便犯病。 他搖搖頭,“路再熟悉,也得防著宵小,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謹慎為上?!?/br> 鳳寧還要堅持,門扉處突然傳來一聲輕咳。 二人循聲望去,只見李巍不知何時來到學堂,看著相互推讓的二人,臉色有些不好看,他先拱袖朝烏先生施了一禮,隨后冷著臉呵斥了鳳寧一句, “行了,時辰不早,你早些登車,為父正要去官署區,正好捎你一程?!?/br> 言罷,便與烏先生溫聲道, “辛苦先生勞累這段時日,往后我會安排婆子車夫送她?!?/br> 李巍是鳳寧的父親,他開了這個口,烏先生沒有拒絕的余地。 “如此甚好?!彼┝艘欢Y,朝鳳寧溫和看一眼,“風涼,快些上車吧?!?/br> 鳳寧狐疑地看著李巍,默默登了車,李巍這廂與烏先生告辭,隨后掀簾而入,李府管家親自驅車前往阜財坊,車廂內,父女倆各坐一端,誰也沒搭理誰。 這兩月李巍受她要挾,明面上好吃好喝招待,暗地里生了不少悶氣。 今日驟然示好,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李巍顯然昨夜睡得不怎么好,眼下有些發青,捂著頭額揉了片刻,忽然開口問她, “你怎么結識了陳康侯府的章公子?” 鳳寧微微一愣,“章云璧公子嗎?哦,我在皇宮當值時與他meimei章佩佩交好,與章公子有過數面之緣?!?/br> 李巍了然地哦了一聲,就沒再多問。 今日之所以親自送李鳳寧去學館,也有緣故。 昨日下朝后,無意中遇到章云璧,章云璧突然朝他施禮并借一步說話。 他雖見過章云璧,卻從未與他打過交道,一時莫名。 哪知那章云璧便與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鳳寧姑娘與舍妹在宮中相識,情同姊妹,屢屢擔心鳳姑娘出行不便,意在雇些婆子去接送,可在下覺著章家是章家,李家是李家,若是被有心人瞧見并不妥當,故而還請李大人顧念此事,親自安排人護送鳳姑娘出行?!?/br> 李巍當時羞愧極了,只道給章家添了麻煩,連連告罪,那章云璧修養極是出眾,反而自認唐突,請他勿怪。 李巍此人擅長察言觀色,總覺得章云璧此舉有些奇怪。 說他關心鳳寧嘛,人家興許是怕給章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連累自己。 說他不在意么,區區一樁小事何至于勞動他侯府長公子親自出面,他對鳳寧的事過于在意了些。 這位章公子還不曾娶妻吧? 李巍心里亂糟糟地想。 鳳寧見李巍明顯神色有異,頗為擔心,“章公子怎么了?您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李巍沒回她,只搖頭道,“沒什么,隨口問問?!?/br> 想起夫人柳氏昨夜回府,將鳳寧埋怨一通的事,又板起臉教訓鳳寧, “你母親畢竟是你嫡母,往后出門前得去上房給她請安,明白嗎?”眼看鳳寧雙眼鼓起,露出不情愿的眼神,他立即斥道, “你今年十七了,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沒嫡母給你cao持,哪個人家愿意娶你?” 鳳寧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怎么,您還想再賣我一次?” 李巍被她這話說得抬不起頭來,面紅耳赤駁道,“說什么胡話呢,為父送你入宮原是為你好,哪知你不爭氣,沒討得圣上的好,怎么說賣?你把圣上當什么了!” 鳳寧重重哼了一聲,“您既然知道我出自御前,怎么還敢嫁我?” 李巍理所當然道,“怎么就不能嫁了?那章姑娘不也是御前伺候過的女官嗎?人家清清白白,被城南侯府的少公子看上,剛訂了婚,再說此前出宮的陳姑娘,前不久也有了一門婚事,怎么偏偏你不成?圣上若真稀罕你,早留你在皇宮了,何至于讓你出宮,既然讓你出了宮,那就意味著你能嫁人?!?/br> 鳳寧被他說的臉一陣紅一陣青,“我不管,我話擺在這里,我不嫁人,您少折騰?!?/br> 李巍沉著臉沒說話。 昨夜夫人的意思是,趁早把李鳳寧給嫁出去,也省了一樁閑事。 李巍也如是作想,京城嫁不了,便擇一外地的人家。 “這學堂的事,你早些辭去,莫要拋頭露面?!?/br> 鳳寧沒好氣堵他,“我在皇宮時,陛下準我去番經廠印書,我早與那些工匠打成一片,早拋頭露面過了,我告訴您,您若是與我說親,我就把我犯欺君之罪的事抖出去?!?/br> 可惜這回,李巍無動于衷。 他雙手搭在膝蓋冷笑道“這都過去兩月了,若是圣上真要治你的罪,早發落了,你可別再誆我?!?/br> 鳳寧也有恃無恐,“那是因為沒抖落出去,一旦抖落出去,天子顧忌顏面也得發配李家?!?/br> 李巍給氣紅了眼,“你個混賬東西,你與李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以為發落了我們,你能獨善其身?你少拿這一處挾持我,為父不吃你這一套?!?/br> 見小女兒跟個刺頭似的,難馴服地很,李巍越發存了早早把這個禍害嫁出去的心思。 頭疼也讓別人頭疼去。 鳳寧輕笑一聲,她決定治治這個混賬父親,待他真要說親做媒,再把皇帝臨幸她的事告訴他,讓他左支右絀下不了臺吃啞巴虧,看他還有沒有膽量嫁她。 下車時,李巍盯著她背影罵,“你再不服管教,為父將你嫁得越遠越好?!?/br> 鳳寧扭頭睨了他一眼,“若能一輩子見不著您,也算我的造化了?!?/br> 李巍被嘔了一口血,憤憤甩車離去。 鳳寧雖說在李巍跟前不饒嘴,心里實則有些犯難。 還是得早些搬出李府才好。 可惜她與李巍是親生父女,若能得機會讓她徹底擺脫這一家人,立個女戶就踏實了。 進了學堂,先與歐陽夫人問個好,循例問起住宿的事。 “夫人,先前您說給我騰挪屋子的事可有眉目了?如今天越發見冷,來回奔波著實為難?!?/br> 歐陽夫人嘆了一聲,“在你之前我不是請了一位女教習么?她原是在學館當個差得了銀子貼補家用,可惜顧這頭顧不著那頭,那丈夫在外頭養了外室,婆婆罵她生不出孩子要將她掃地出門,她無家可歸,求我容她一時,我答應了,可眼下她那頭官司弄不明白,整日哭哭啼啼,若這么趕她,我也于心不忍。要不這樣,鳳寧,你先住我家里,這樣來往也方便?!?/br> 歐陽夫人府邸就在隔壁不遠,府上有兩個兒子,長子已成親,小兒子尚在國子監求學,她住進去算什么事。 鳳寧咧嘴一笑,“那再等等吧?!?/br> 上午教了一堂三字經,帶著孩子們臨摹了一會兒書法,午時在后院用了午膳打算歇一會兒,夷學館規模并不小,可女學卻不大,總共二十來位孩子,前堂后院,后院左廂房住著粗使的婆子,右廂房用作膳堂,梢間放著些雜物,并無多余的房間。 廂房與后罩房的夾道過去有一個小跨院。 正院住著原先那位姓周的教習,東面書房,西面待客間。 每日午時,鳳寧便在書房歇晌。 院子狹窄,卻極其清幽,等那位周娘子搬走,這便是她的地兒了。 從宮里出來,林林總總手里余了四十兩銀子,這段時日她與附近夷商接觸,有人得知她精通蒙語與波斯語,私下請她譯些文告書信之類,也有譯書籍的,鳳寧接一接私活,每月額外還有五六兩銀子的收成。 這么一來,一月也有十兩上下的進帳,等攢個幾年,回頭置辦個鋪子什么的,一輩子吃穿也有著落。 鳳寧想著美美地睡著了。 下午是歐陽夫人執教,鳳寧睡得踏實,這一覺睡到日頭偏西,模模糊糊起身,隱約瞧見廊廡站著一人,那人穿戴倒是極其低調,可那低眉順眼躬身臨立的模樣卻叫人刻在骨子里。 不是柳海又是誰? 鳳寧心險些從嗓眼抖出來,慌忙起身,推門而開,果然瞧見柳海帶著兩位小內使恭敬地侯在廊下。 短短兩月,她在這學堂忙前忙后,體會人生百態,再見柳?;腥舾羰?, 足足愣了半晌,她方朝他施禮,“柳公公,您怎么來了?” 柳海還如同在宮里的模樣,笑瞇瞇給她請安, “喲,姑娘出宮時,招呼都不打,害老奴惦記著,這不得了機會便來探望姑娘?!?/br> 這是暗指她不告而別。 鳳寧臉一紅,悄悄地打量他幾眼,看著也不像興師問罪的,心里稍稍回落片刻, “勞您記掛,還請入屋喝茶?!?/br> 先一步跨進書房,見柳海跟進來四下打量,微微苦笑,“這兒簡陋,還請公公海涵?!?/br> 一面示意他在正北的圈椅落座,一面去倒茶。 柳海心里拿她當宮里的主子,可不敢造次,立在西邊的椅凳不動,等著鳳寧斟了茶,催他落座,他指著對面讓鳳寧先坐,兩廂推讓一番,最后面對面坐下了。 “您來多久了,怎么不喚我一聲?” 柳海笑笑沒說話,沒告訴鳳寧他在外頭侯了足足半個時辰。 隨后便意味深長道,“您如今可是混得風生水起?!?/br> 御前的人辦事講究雷厲風行,裴浚那頭一松口,鳳寧的底細柳海便打聽得清清楚楚。 這家女學館由歐陽夫人一手cao辦,歐陽夫人十分看重鳳寧,有意讓她接班。 這姑娘性子好,心誠人善,踏實肯干,沒有什么事做不好。 就連孩子們都圍著她轉。 更要命的是遠近夷商,有不少人相中鳳寧,爭相給她說親呢。 這些消息一旦被龍椅上那位聽見,還不知要氣成什么樣。 柳海光想一想,額尖發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