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82節
鳳寧一聽裴浚病到這個田地,人都慌了,臉白得跟什么似的,“太醫呢,還沒給陛下退熱嗎?” 柳海又急得橫鼻子豎眼,“太醫是太醫,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這病是自那日避子丸始,嘔了足足兩月,給嘔出來的。姑娘啊,不是老奴說您,這事換任何一人都是誅九族的下場,可您見陛下把您如何了?氣成這樣,也沒把您怎么著,您倒是好,一聲不吭就跑了,陛下這輩子,也就在姑娘您這栽跟頭了....” 鳳寧雙目如同覆了一場秋雨,蒼蒼茫茫,漸而落在心里,實在是泥濘不堪。 他雖給不了她想要的,可對著她實在稱得上好,稱得上優容。 那日消息一出,她從被褥里混混沌沌起身,以為要落大罪的,熟知還陰差陽錯出了宮。 只是,他女人多的是,又何至于耿耿于懷? 大抵是帝王威嚴被她挑釁,不稱意罷了。 鳳寧心里著實很難過,也替他憂心,可進宮還是免了吧。 好不容易出來,不必再趟那淌渾水。 鳳寧頭額點地,愧聲道,“臣女無狀,惹了陛下動怒,實在是死不足惜,違背陛下旨意進宮叩見,興許適得其反,且不如就這么著吧,陛下洪福齊天,很快便能痊愈,至于那檔子事,等陛下立后封妃,便無足掛齒了?!?/br> 柳海見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了。 他慢慢踱步至鳳寧跟前,蹲在她身側道, “鳳姑娘,咱家說句不客氣的話,陛下若真要你,你能躲去哪兒了?” 他細長的嗓音跟蛇一般直往人心里竄,嚇得鳳寧渾身一震, 清凌凌的目光挪上來對上柳海那雙幽沉的眸,臉色一點點發白。 不等她嚇哭,柳海又語重心長道, “您聽咱家一句勸,進宮見陛下一面,認認真真磕頭陪個罪,跟陛下說點掏心窩子的話,給他一個解釋,行事得有始有終不是?” 這話倒是撼動了鳳寧。 確實,她確實欠他一句賠罪,他們之間該好好道別。 “只是....” “哎呀別只是了,”柳海哪能沒看出她那份顧慮,“姑娘安心跟咱家去,咱家必定全須全尾將您送回來,萬歲爺可不是強求的性子,說開了,心里舒坦了,什么事都沒了?!?/br> 柳海這話說得半真半假,萬一裴浚真要將鳳寧怎么著,誰也攔不住,可事實是,即便鳳寧不進宮,皇帝要她,照舊也攔不住。 但這話鳳寧卻信以為真。 他那么驕傲,既然由著她出了宮,絕不會反爾。 打定主意,鳳寧撲撲膝蓋起身,吩咐婆子說有事出去一遭,叫李府的人來了先回去,就登上馬車,隨柳海往西華門去。 涌動的云霓從車窗外一疊疊覆過,晚霞給城墻鑲了邊,像是天際一道徽章。 鳳寧心里空空的,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當初走得看似灑脫,實則不過是一場逃離。 逃離感情對她的圈禁。 出宮這兩月,在學館教書育人,令她眼界大開,那種萬事由自己做主的感覺真好,歐陽夫人很信任她,每日上什么課程,與孩子們講述什么故事,皆由她定,沒有任何繁文縟節,也沒有人橫加干涉。 今日路過前朝市買一束喜歡的鮮花,明日回程捎個香噴噴的rou夾饃,偶爾還能與先生在酒肆飽食一頓,怡然自得。 這種自得讓她覺著自己像是一棵樹,無論在哪兒都能扎根,而不是一葉浮萍。 而孩子與歐陽夫人那份信任,及這份自得,恰恰源于在皇宮魔鬼般的歷練,所以她要感恩這份相遇,勇敢跟他道別。 這么一想,跨進西華門時,鳳寧眉梢微揚。 二人穿過武英殿前的三座橋,過內金水橋,打左順門進文華殿,跨過文華門,瞥見廊廡下幾位臣子與內侍在站班,終究是驚動了閣老,禮部尚書袁士宏親自坐鎮,正詢問太醫病情。 這廂瞧見柳海領了個姑娘入宮,均有些好奇。 不過袁士宏并未過問,只與柳海相互見了禮,便道, “方才服下一碗藥,陛下已退燒了,總算平穩地躺下?!?/br> 柳海攏著拂塵回了一禮,“辛苦閣老了?!?/br> 領著鳳寧進殿。 殿內安安靜靜,落針可聞,過一扇半開的折門,柳海先一步進去,鳳寧在門口踟躕了一會兒,方提著衣擺跟入。 裴浚這廂剛發了汗,換了一身干凈的寢衣,捂著額正躺著呢,聽到柳海一陣喜笑顏開道, “萬歲爺,您快瞧誰來了?” 還能有誰值當他這般歡天喜地,裴浚闔著眼已然知道那道身影漸漸靠近。 他沒動,也沒睜眼,顯得他多期待她似的。 柳海擺手示意鳳寧往前,自個兒悄悄掩門退下。 天色漸昏,東墻下的長幾早燃了一盞八面玲瓏紗燈,鳳寧慢慢踱著步子靠近,探頭一眼,瞧見裴浚微微側身靠在引枕假寐,昏黃的光傾瀉他一身,罩著他周身都柔軟了些。 臉色果然有些發白,人也瘦了一圈。 鳳寧手指掐了掐衣袖,緩緩下拜,“罪女李鳳寧叩見陛下?!笨牧藗€頭,半晌不見上頭有動靜,忍不住抬起眼,這下那人已坐起身,手捏著帕子覆在頭額,目視前方沒有看她,只冷淡說了一字,“起?!?/br> 鳳寧小心翼翼起身,垂著眸不敢看他。 空氣恍惚凝滯,只見些許塵因在燈芒下翻騰。 裴浚隨意靠著引枕,身姿半躺,面色深沉,眼底暗藏鋒芒。 明明前一夜還倚在他懷里情意綿綿,次日便曝出避子丸一事,當時情緒反差過于強烈,以至于眼下二人還沒法面對彼此。 那日口口聲聲放話,這輩子再也不見她。 裴浚視線就沒往她身上瞄,維持著自己最后的倔強。 “為什么吃避子丸?”冗長的靜默后,裴浚率先發問。 大約是燒剛退,嗓音冷中發啞,仿佛撕裂的帛,帶著幾分澀。 鳳寧再次跪下來,知道他容不得人糊弄,也不再做遮掩,便如實道, “回陛下,臣女見了宮墻內爾虞我詐,心生懼意,不敢入后宮,不敢生孩子,當時的念頭只想留在您身邊做女官,遂出此下策?!?/br> 裴浚其實也料到了這個緣故,可聽到耳朵里,還是燃起一陣鉆心的怒火。 “你就這么不信任朕?”每個字跟從齒縫里擠出來,泛酸犯狠。 鳳寧目光落在榻沿,眼眶脹痛一瞬又漸漸回神,堅定不移地回他, “陛下能保證一輩子愛護臣女嗎?等臣女老了,您后宮佳麗三千時,您還記得臣女嗎?您以前總教導臣女,人要靠自己,可臣女實在沒有那等能耐保護好自己和孩子,也沒有那份城府足夠在后宮爭得一席之地?!?/br> 這話一落,驀然像是有根弦同時將二人的心給揪住。 可鳳寧大抵是被這份無可企及的期待折磨得太久,久到已習以為常,很快吁了一口氣,漸漸退出那份弩張的情緒。 她這端一松,裴浚那頭的緊繃感戛然而止,剩下的反而是無可填平的空落。 每個字都令他無比憤怒,可真正拼起來,又不得不承認,她所慮并非沒有道理。 曾幾何時,他告誡過她,不要將期待落在別人身上,唯有自己才可信,而現在那枚梭鏢真正捅到他身上時,才知道有多難受。 裴浚啞口無言。 他從不許毫無意義的空諾,“一生一世”這樣的字眼,他說不出口。 鳳寧閉上眼,鼻尖掠進久違的奇楠香,清冽依舊,是那么的好聞,她甚至忍不住沉浸其中,不是為了貪戀,而是為了將來某日漫天秋葉飄下時,能有一片滋味令她回念。 她從來沒想過要遺忘他,只是她的腳步再也不會為他而停留。 又是一陣冗長的靜默,氣氛像是鑿在深淵的湖,無波無瀾。 直到窗外有晚風拂掠進來,漸漸吹起一陣漣漪。 “朕渴了?!彼捎驳卣f出三字。 “哦...”鳳寧連忙提著裙擺起身,折去一側高幾給他倒茶。 倒了滿滿一杯溫水,遞至他跟前,男人清雋的眸眼垂下,信手接過,指尖不經意地觸到她指腹,鳳寧下意識一縮,看著她避嫌的樣子,裴浚喉結猛地一陣翻滾,捏著茶盞一飲而盡,擱在一旁,面罩冷霜。 她那日人雖走得匆忙,可碧紗櫥里的箱子卻早早整理齊全,可見她已隨時準備從他身邊撤退。 沒心沒肺的丫頭。 鳳寧不知為何惹怒他,繼而退至一旁。 逗大的汗珠一顆顆覆在他腦門,他鬢角顯見濕了。 鳳寧四下張望,瞥見案后羅漢床上疊著干凈的衣物,又捧過來,輕聲問他, “陛下,您發汗了,要換一身嗎?” 裴??囍槍⒁挛飶乃种薪舆^,抬手將腰封一解,結實的胸膛就這么裸露出來,鳳寧慌忙側過身,視線直往門口邊上瞄,眼下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再侍奉他,他不讓她走,鳳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兩廂尷尬著。 高挑的身姿亭亭玉立,柔軟的腰肢像是柳條,雙手絞在一處,明明是拘謹的樣子,他卻莫名看出幾分勾人。 是沒看過,還是沒摸過? 拽著他手腕非要往他懷里撲的樣子,她忘了嗎? 裴浚嗤的一聲笑,悶了一肚子邪火。 片刻,鳳寧瞥見他似沒動靜了,麻溜上前將濕汗的衣裳給收拾好,擱去羅漢床。 案頭小幾擱著一碗不曾動過的粥,鳳寧看著他冷峻的模樣,心有不忍,便溫聲勸道, “陛下,您餓了嗎,要不臣女請人再溫一溫粥?” “不必?!迸峥@渎暣?。 抬起手,手掌寬厚,指節分明白皙干凈。 鳳寧將粥碗擱在他掌心,看著他食用。 裴浚自始至終沒往她臉上瞄一眼,悶聲不吭吃了粥,腹部好受一些,繼續躺下。 鳳寧看著他像是要安寢,那她是不是可以告退了? “陛下....” 叫第一聲沒回。 “陛下....”語氣加重,還是沒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