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7節
大約是太累,沾枕即眠。 李巍立即回到后院,將鳳寧所言告知李夫人,李夫人唬得臉都白了,一面罵李鳳寧是個災星竟給家里惹禍,一面收拾了金銀細軟,將睡熟的李云英也給叫起,再捎上小兒子,三人連夜往娘家避風頭去了。 再說鳳寧,人一旦放松,身子便垮下來,又兼月事之故,足足在床榻躺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雨過天晴,天氣也不那么悶熱,她便往烏先生的學堂來,彼時下午申時末,學堂剛歇課,暑氣消退,正是白日最涼快的時候,烏先生在竹林邊上的慢幽亭切涼瓜,鳳寧靠著廊柱看著他弄。 “回來后睡得好嗎?”烏先生一面忙一面問她。 鳳寧笑著說,“挺好的?!?/br> 烏先生沒有說話,離開那日她哭著說,她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吃人的地兒,到底在宮里受了怎樣的傷害才會讓她覺得回來也挺好。 烏先生一會兒給她切瓜,一會兒備茶,鳳寧待要起身,他便抬手攔著, “你歇著吧,我去給你做晚膳。想吃什么?油潑面還是刀削面?” 鳳竹聲動,搖曳一地霞光,他就那么清清朗朗立在斜陽里,茶白的寬衫,清瘦的身形,眉眼說不出的柔和。 大約是在宮里習慣了那人居高臨下的強勢,再看無微不至照料她的烏先生,鳳寧心里忽然有些繃不住。 “什么都好,先生做什么鳳寧吃什么?!?/br> 原來有些好,不用去討好。 烏先生看著她微紅的眼眶,沒再多問,轉身進了廚房。 片刻,各人一碗油潑面,吃得一根不剩。 飲茶時,烏先生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鳳寧這幾日也琢磨了出路,留在李府不是長久之計,她得尋一門營生。 “我想去女學館做夫子,先生以為如何?待站穩腳跟,我便搬去學館住,不回來了?!?/br> “不回來”三字在烏先生心里微微劃起一絲漣漪,但他支持她,“這個主意好,為師明日陪你出門?!?/br> 次日清晨,師徒二人趕著馬車,往城北駛去。 鳳寧御前女官的身份還真是打眼,女學館的教長就沒有不驚艷的,可真正要收容卻得一番慎重考慮,有人擔心廟小容不下這尊佛,有人嫌她容貌過于出眾,恐招來一些浮浪子弟,均客氣地拒絕。 師徒二人連著跑了兩日,第三日總算在阜財坊西便門附近尋到一家學館。 這間學館十分特殊,半官半商,原來西便門附近住著不少來大晉做買賣的夷商,這些夷商漸漸在大晉安居樂業,所生幼兒要習中原話,要認字習書怎么辦,禮部主客司為了安頓這些夷民,主建了一所學館,禮部出面安排教習,夷商會組織大家伙出資。 學館就這么建成了,專給十歲以下稚兒念書,后來規模越來越大,便男女分席設學,女學館的教長請來了一位喪夫的老安人,人稱歐陽夫人,家里是伯爵出身,極有體面,見了鳳寧十分喜歡,先讓她試教一堂,鳳寧耐心細致,不僅學生喜歡,歐陽夫人也贊不絕口。 只是這一回,鳳寧學聰明了,只道自己自小學夷語,只字不提入宮的事。 歐陽夫人見她是妙齡少女,心存顧慮,這一處鳳寧也想好了,她笑呵呵回道, “夫人,我自幼與人訂婚,后來未婚夫君出征戰死,我決意替他守節,這輩子就不嫁人哪。我與您一樣,也算個守節的寡婦?!?/br> 去哪兒尋到精通夷語的女夫子,歐陽夫人簡直是若獲至寶,月例也談好了,一月三兩銀子,雖比不得御前女官,鳳寧也很滿意。 畢竟在宮里歷練過,一身氣度不俗,就連說話的腔調也不疾不徐,行事甚有章法,歐陽夫人看在眼里,有意將鳳寧當接班人培養。 鳳寧與歐陽夫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回府的路上,她頗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暢快,掀開車簾告訴趕車的烏先生, “旁的都好,就是暫時不能安排住宿,說是人滿了,等遲一些時候給我收拾一間屋子來。先生,我這也算安身立業了吧?” 烏先生看著興奮的鳳寧,仿佛看著一朵朝花慢慢肆意盛放, “對,鳳寧這是安身立業了?!?/br> 他朗朗一笑,驅車前行,“在你搬過來之前,為師每日接送?!?/br> 鳳寧看著他清瘦的背影,暖到了心里。 就這樣,以寡婦自稱的鳳寧在女學館安頓了下來。 適應一個新環境不容易,鳳寧早出晚歸,沒有歇息的時候,白日上課鉆磨學館的規制章程,熟悉每一位女學生,夜里又要挑燈夜戰,準備明日的課業。 鳳寧做任何一件事都很認真,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她沒有閑暇想那個人。 * 忘卻是皇宮的常態,每日均有人悄無聲息離開,甚至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鳳寧也像是皇宮里一道不怎么起眼的漣漪,劃過之后沉入湖底,漸漸不為人知。 宮里都是聰明人,尤其是養心殿的宮人,格外敏銳,該問的不敢問,不該問的打死也不問,哪怕如楊婉,發現鳳寧幾日不曾來御前伺候,也不敢多言。 倒是梁冰,一日夜里當值,實在按捺不住,踵跡柳海進了他的值房,開門見山問, “李鳳寧哪兒去了,整整五日不見她蹤影,延禧宮也沒了她的動靜,公公,陛下是不是處置了鳳寧?” 別看梁冰性子悶,不茍言笑,一旦那個人放在心里,便輕易拔不出來。 柳海神色嚴肅盯著她回, “梁冰,別的事咱家不管你,但李鳳寧三字,往后養心殿再也不許提?!?/br> 梁冰一呆,心頭郁郁回了西圍房,一抬眼,那張熟悉的長條桌案還在,一左一右與她并排,她嫌擠,那丫頭卻非說喜歡跟她挨在一塊,新一冊《詩經》譯了兩頁開頭,小狼毫還沾著未褪的墨汁,那盞新發放的紫紗宮燈換了蠟炬,案后空空如也。 再無人在她忙得抬不起眼時,給她遞來一盞溫茶。 再無人俏生生蹲在她身側,軟綿綿喚她一聲jiejie,蹭進來一頁賬目讓她指點。 再無人在她不得空用膳時,嬉皮笑臉強塞一記點心入嘴。 梁冰不知裴浚心里如何。 總之她很難受。 空執杯盞張望窗外。 明月依舊,蟬鳴越幽,不見來時人。 * 裴浚連著五日不曾回養心殿,那一夜養心殿杯盞碎了一地,雨停后,他去了乾清宮,一個堂而皇之吃避子丸的女人,他沒有處死她便已是最大的仁德,不值當他動怒,更不值當他失態。 回到寂靜的乾清宮,這里二十七架床,隨他選臥,他是天子,坐擁四海,背負江山社稷,一個女人于他而言算什么? 有的是愿意給他生孩子的女人。 裴浚自嘲地笑了一聲,將這樁事從腦海拂去,重新投入公務。 錦衣衛和東廠每日均有浩如煙海的邸報送來皇宮,兩廂應照,相互牽制,裴??恐@些邸報掌控朝堂的動態。 他太忙了,乾坤在握,登基那日頒布的宏偉藍圖是時候一樁樁去拓行。 及冠禮后,新政徹底鋪開。 先帝在世,窮兵黷武,冗兵冗員,民不聊生,裴浚登基便下旨“準兩京十三府,掌印官員,僉書,公侯伯都督,都指揮,及各部衙門自請裁員”。 這一條最初雖是他與楊元正共同商定,楊元正畢竟身居朝廷多年,裙帶關系錯綜復雜,真正推行時備受掣肘,如今裴浚當政就沒那么多顧慮,正好清算楊黨人員,大刀闊斧消減冗員。 廣開言路。 過去先帝不聽勸告,言路避塞,就連登聞鼓也棄之不用,裴浚重啟登聞鼓,許巡城御史與各科給事中輪流坐鎮,又召集三法司衙門,完善各級訴訟規章,修補增訂律法,令有法可依,有冤可訴。 先帝朝濫用官宦,積弊已久,不少宦官打著皇帝的名義奔赴各地,搜取民脂民膏,令當地官員商戶與百姓苦不堪言。裴浚于是輕簡各省駐地內侍,還政于民。 再有東南倭寇頻擾,裴浚下令大力cao練水軍,整頓海防。 就這么沒日沒夜忙了一個多月,一日月明星稀他去奉先殿給父母上了香,路過延禧宮附近,隔著數道宮門遙遙往延禧宮望了一眼。 延禧宮內有一座三層樓的亭臺,他恍惚記起,新年伊始,李鳳寧病重,他曾陪著她在頂樓看過一會兒煙花,那段時日她大病初愈,吹不得風,姑娘在屋子里悶了幾日,非鬧著爬上了樓臺看煙花,他無奈陪她看了一會兒,后來見風大,愣是將人拎進了屋,她沒看盡興,窩在被褥里埋怨了他許久,正因為此,后來才有了城墻那一場盛放的焰火。 裴浚立在咸和左門沒動。 夜深,知了歇了,整座皇城寂靜無人,月色被云層遮去大半,灑落幽黯的光影,他背對著人,挺拔身影,模糊的輪廓,眉眼藏著無可撼動的逆流, 柳海陪著他站了許久,腰酸了背駝了,那人終于冷清地問了一句, “她身子怎么樣了?” 那夜他叫她滾,她冒雨而來,又是月事,又是避子丸,腹痛不止。 柳海聽了這話,猛然抬起眼,眼底覆過一陣陰霾, “萬歲爺....” 他倉惶往下一跪,冷汗沿著毛孔炸出來,整個人抖如篩糠。 裴浚聞聲驀地回頭,眼神又冷又黯,像是照不透的溝渠,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柳海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巨大的錯誤,從來對帝心揣摩無二的人,這回馬前失蹄。 他硬著頭皮解釋,“那日姑娘得了萬歲爺的訓,便去了宮正司,宮正司的嬤嬤循例將她發配出宮了?!?/br> 空氣無端凝滯,背著的那只手緩緩垂了下來。 柳海只覺頭頂仿佛壓了一座巨山,急得滿頭大汗。 裴浚任用女官之時,行的便是制衡宦官的路子,所以女官與內宦隸屬不同,內宦歸司禮監管,女官分屬宮正司,趙嬤嬤流程是沒錯的,可御前女官豈可隨意發配,趙嬤嬤明顯假公濟私/處置了李鳳寧。 “萬歲爺,論理御前的女官離宮好歹也得經過司禮監,可那位趙嬤嬤估摸著是記恨上回鳳姑娘幫忙偷國璽的事,便裝聾作啞把鳳姑娘送出宮了,她手續辦的快,鳳姑娘走得也急,牙牌放出,宮牒也除了名,老奴發現時已來不及了....” 柳海伏在地上,目光所及之處是那雙黑地繡金龍紋的烏靴,山河日月紋蔽膝幽幽蕩蕩,他仿佛看到那雙健碩有力的腿,只消抬一腳,他必死無疑。 那夜裴浚盛怒之下,依然沒處罰李鳳寧,柳海便咂摸出該是留有余地的,可哪知李鳳寧順驢下坡這么干脆利落離開了呢,他得知消息時,已暗叫不好,可那時裴浚還在氣頭上,他哪敢觸霉頭,旁觀些許日子,見裴浚仿佛忘了那個人,也就不再提了。 可萬沒料到,只是往延禧宮邊上路過,便勾起了他的念頭。 想來,若是當初給個名分,如今也不至于尋不到人。 柳海這會兒差點將頭磕破。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請旨將李鳳寧宣回來時,上頭陰沉落下一字,“斬!” 好在這回柳海精準地揣透圣意,知道要斬的是趙嬤嬤,他應了一句是。 龍靴調轉方向,往乾清宮去了,柳?;琶ζ鹕?,追了過去,小心翼翼在他身側問, “陛下,您看老奴要不要將鳳姑娘宣進來....” 裴浚一個眼風劈過去,“朕沒她不行?朕缺女人嗎?” 雖說趙嬤嬤有徇私之嫌,可真正要走的是她。 走了好,走得越遠越好,最好一輩子不要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