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6節
皇帝只叫她滾,沒說要將她如何,柳海一時拿不定主意,暫且吩咐宮人把鳳寧送回延禧宮。 天色漸開,西邊天云層突然炸開一個巨大的窟窿,烏云退散,幽藍閃現,鳳寧望著那一抹藍云,腦海不?;匦脑?,“有多遠滾多遠,朕再也不要看到你?!?/br> 有多遠滾多遠....那她能滾出皇宮嗎? 這個念頭一起,鳳寧便按捺不住了,她只是女官,平日歸宮正司轄制,犯了錯該去宮正司領罰。無論如何得試一試,當下顧不上腳下積水,心開闊了,腳步也變得輕盈,她就這般提著裙擺來到延禧宮后面的六宮局,六宮局最東面一個院落便是宮正司的值房。 宮正司主糾察宮闈,責罰戒令,平日凌駕六宮局之上。 眼下正是傍晚酉時三刻,宮正司三位管事交班,輪到司正趙嬤嬤夜值。 鳳寧帶著小宮人來到趙嬤嬤跟前,徑直跪下道, “嬤嬤容稟,臣女今日在養心殿冒犯了陛下,令陛下發了好大的火,聲稱是讓臣女滾出去,有多遠滾多遠,再也不必見著...” 鳳寧說到這里,淚如雨下,委屈地哽咽,“故而,臣女特來嬤嬤跟前領罪,請嬤嬤按律發落臣女出宮吧?!?/br> 趙嬤嬤聞言明顯愣了愣。 皇帝不是挺喜歡李鳳寧么,怎么突然要趕她出宮? “敢問姑娘,是因何事觸了圣怒?” 鳳寧尷尬道,“具體的嬤嬤就別問了,總之,陛下是再也不會待見我了...”言罷又抽抽搭搭。 趙嬤嬤滿臉狐疑,今日萬壽節,闔宮上下謹小慎微,不敢犯忌諱,李鳳寧不可能無緣無故鬧這一出,大抵是確有其事,至于具體緣故不方便說,那便是涉及天子之私。 皇妃受罰需皇帝親自下旨,女官不用,只消有錯,宮正司便可發落。更何況,趙嬤嬤不是一般人,她是太后的心腹,太后因國璽一事對李鳳寧厭惡在心,身為太后的馬前卒,撞見處置李鳳寧的機會又豈會輕易放過。 趙嬤嬤便問鳳寧身側的小宮女,“陛下確有此旨?” 小宮人當時被柳海斥得遠遠的,具體端地聽不真切,但皇帝最后咆出的那句話卻是震耳欲聾,她如實道,“稟嬤嬤,陛下原話是‘滾,有多遠滾多遠,朕再也不要見到你’?!?/br> 趙嬤嬤滿意了,循例遣人去了一趟司禮監,柳海與黃錦不在,是另外一位秉筆在值,趙嬤嬤的人詢問經過,那位秉筆就回了,李鳳寧確實犯了皇帝忌諱。 既如此,按章程辦事便可,換做是尋常的宮人,得了這樣一句話,即便不死也得沒入冷宮,但這批女官不同,因著是官宦貴女出身,預備著給皇帝做妃子的,萬不能真當宮人對待,禮部明言,只要沒犯誅九族的大罪,那么這批女官最嚴的處罰也不過是發落回府。 真正的罪名柳海瞞的死死的,鳳寧也絕口不提,趙嬤嬤不知內情,便按尋常罪行處置。 趙嬤嬤決心替太后出氣,除掉這顆眼中釘,毫不猶豫便給了鳳寧一塊白牙牌,任何一位被遣出皇宮的宮人均領白牙牌出宮,鳳寧看著那塊出宮的通行令,納罕地眼淚都滑出來了,趙嬤嬤只當她舍不得出宮,便笑道, “姑娘別耽擱了,宮門馬上要落鑰,趁著天色還沒徹底暗下,回了府還能趕上一口熱飯吃?!?/br> 鳳寧拿著牙牌回到了延禧宮。 萬壽節結束,忙了一陣的女官被許休沐一日,這會兒姑娘們早走空了,鳳寧回到自己的廂房,收拾行裝。 入宮時本就沒帶多少衣物,收拾起來倒是簡單,貴重物品全部鎖去了養心殿西圍房,延禧宮只留有幾身換洗的衣裳和幾冊書。 時辰不早,容不得鳳寧耽擱,官服換下,整整齊齊疊于一旁,只撿著尋常愛穿的幾身舊衫,將烏先生贈予她的幾冊書綁好,囫圇塞入一個包袱,就這么出了門,尋了一遭,不見卷卷,鳳寧顧不上了,塞些銀子給守門的小內使, “還請公公幫我照料卷卷,待得了機會,我請佩佩將它帶出來?!?/br> 鳳寧人美心善,守門的小內使沒少得她的好處,自然是欣然應允。 就這樣,鳳寧迫不及待往東華門奔,趕在天黑落鑰時,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鳳寧跑得急快,她一口氣從東華門奔至前面的東安門,快到甬道口子時,險些要撲一跤,她扶著紅墻張望東安門外的光景,今日是萬壽節,沿街四處掛滿了大紅燈籠,一盞盞錯落有致照得長街如流光溢彩的燈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張張笑臉從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溫融的笑, “姑娘,住店嗎?咱店住一晚贈一疊鹽水花生,住兩晚,贈一小碟牛rou干?!?/br> 不等他說完,對面那人扔帕擲聲, “去去去,你看這位姑娘氣度不俗,該是打皇宮里出來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對面一梳著長辮子的叫賣,熱情朝鳳寧招手,“姑娘誒,快些來我家店里,時辰不早,五臟廟餓壞了吧,咱店有新鮮出爐的餛飩,刀削面,rou夾饃,一個管飽,您盡管嘗一嘗,不好吃不要錢?!?/br> 鳳寧靦腆地抱著包袱,像是誤闖繁華的林間小鹿,茫然地張望四方。 仿佛不知從哪來,也不知要往哪兒去。 甭管了,這個時候能吃上一碗熱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著叫賣重重誒了一聲,叫賣將人迎入廳內,鳳寧尋了個靠窗的席位。 不一會,一碗熱騰騰的刀削面呈上來。 唯恐鳳寧熱,叫賣用碗裝了幾塊冰塊擱她面前,還溫聲囑咐道, “燙,姑娘慢些用?!?/br> 天暗了,燈市的繁燈夜景給青云鑲了個邊,她隱約瞧見深幽蒼穹下云卷云舒。 人這一生哪,就該像云,自在由心。 出宮了,學了一身本事出來,該她李鳳寧闖天下的時候了。 邊吃,淚落了一臉,guntang的淚珠滑下隨著面條被嗦入嘴里,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還是咸的。 快慰亦有,難過也不少,朝夕相處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說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鳳寧而言,已經不那么重要了,從吃下那顆避子丸開始,她便已做好離開他的準備,至于傷口,交予時間,會慢慢愈合。 不,不能稱之為傷口,她愿稱之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際遇。 面嗦至嘴里,慢慢熨燙著五臟六腑,鳳寧含著淚花填飽肚子,啟程出發。 店家的掌柜見她年輕貌美,恐夜里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車行租車,鳳寧花了一角銀子這就么回了喜鵲胡同。 照舊先去了烏先生的學堂。 第一下沒敲開門扉,等到第二聲脆生生的先生喚出口時,門扉忽被人從里頭重重拉開,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從烏先生驚愕的模樣看得出,他幾乎是沖出來的,看著半夜而歸的鳳寧,臉色數變, “鳳寧,你怎么這個時辰回來了?出什么事了?” 連忙側身將她往里讓。 鳳寧抱著包袱進了門檻,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發配出宮了?!?/br> 她這話說得輕松,可眼底沁著那抹悲傷卻濃郁地化不開。 烏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細細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罰你?” 鳳寧知道烏先生擔心什么,搖頭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別問了,總之,我回了府,往后再也不會入宮了?!?/br> 烏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么都沒說,先將門栓插上,領著她上了橫廳。 許多事看破不說破,前段時日鳳寧沒日沒夜譯書,烏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也猜得出來,必定是與皇帝有關。 鳳寧出身不高,想在貴女云集的皇城站穩腳跟,幾乎不可能,而那個男人,眼高于頂,又怎么可能真心疼愛鳳寧呢,小姑娘受了情傷了就不意外了。 烏先生先去廚間給她斟了一杯茶出來,隨后溫和問她, “可用過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門廊下,還穿著入宮那日那身水紅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過了,我想先來給您請安,再回府上?!?/br> 她總是這樣信賴他。 她也沒別人可信賴了。 烏先生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見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遲疑, “我這就領你去見你爹爹?!?/br> 鳳寧被逐出皇宮,必定惹來李巍滔天怒意,他親自將人送過去,李巍多少要給些情面。 這樣的光景,烏先生經手沒有千回也有百回,過去鳳寧被主母刁難責罵,偶爾跑來他這里求救,烏先生便是這般領著她去做主,已輕車熟路。 二人一道從角門進了李府,時辰不早,李府靜謐無人,自從李巍被貶后,府內不少下人被遣散,門庭不如過往熱鬧,穿過西苑順著抄手游廊,來到李巍的書房外,幸在書房亮著燈火,烏先生囑咐鳳寧在外等候,他先進去打個前哨。 可這一回,那溫柔的姑娘卻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個兒來吧,正好,我也有話要與父親說?!?/br> 她神色鎮定平和。 烏先生愣了愣,大約是習慣替她撐腰,乍然被拒絕還有些不適應。 “鳳寧,不可兒戲?!?/br> 鳳寧不等他說完,搖頭道,“先生總不能護著我一輩子吧?!?/br> 烏先生面頰微微僵了僵,避開她明亮的視線,慢慢頷首,“你說的也對...” 轉身下了臺階,邁開幾步還是不大放心,再回首,鳳寧已俏皮地與他揮揮手,示意他回去,烏先生終是長吁一氣,離開了書房。 鳳寧繞過廊角,來到正門,守門的管事瞥見鳳寧回來,大吃一驚, “二小姐,您怎么回來了?”再看鳳寧背了個大包袱,臉色就不大好了。 想是聽到動靜,屋內的李巍疾步而出,眼見小女兒立在窗下,雙目驀然睜大, “鳳寧,你怎么回來了?今日陛下萬壽節,你怎么有功夫回府?” 李巍突然想起今日臣僚捎了口訊給他,說他小女兒在奉天殿大放異彩,為百官稱贊,莫不是鳳寧得了什么恩典回府? 鳳寧卻是收斂神色,淡淡回他道,“爹爹,我有話跟您說?!?/br>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進了書房,鳳寧旁的也沒細說,只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是被逐出皇宮的,這便把李巍嚇得直接從圈椅里滑下來。 不等他動怒,鳳寧又安撫道,“這樁事眼下還瞞著呢,百官與內廷均無人知曉?!?/br> 李巍懸著心慢騰騰從地上爬起,狐疑地盯著她問,“所以陛下放過了你?” 鳳寧賴皮地攤攤手,說出來意,“若是爹爹好吃好喝待我,自然一家人安全無虞,若是爹爹怠慢我,我少不得嚷出去,好叫錦衣衛將咱們闔家下獄,誰也別想過好日子?!?/br> 李巍一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 他指望靠李鳳寧發達,不成想反受其累。 鳳寧說完這話,便大搖大擺往閨房走。 她與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掰過手腕,這世間還有什么人和事值得她懼怕。 放開手腳的感覺真好。 李巍這個人貪生怕死,還真就被女兒給拿捏到了。 一面心驚膽戰,擔心錦衣衛連夜來拿人,一面著人去伺候那個小祖宗。 鳳寧呢,舒舒服服洗了個澡,趴在塌上歇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