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8節
這樣一句話冷冷擲下,那道孤傲的身影逆著光,大步進了龍光門。 第50章 鳳寧怕楊玉蘇和章佩佩擔心她,尚未落腳前,并未聲張出宮的事,后來熟稔了學館的日子,與女學生們處得也融洽了,尋了一次休沐的機會,買了些賀儀登了楊家的門。 楊玉蘇看著她熱淚盈眶,迎著進了閨房,待問究竟,鳳寧只道自己觸怒了皇帝,被發配出宮,楊玉蘇抱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沒出宮那會兒,擔心她在宮里受委屈,被人排擠,出了宮呢,又擔心她沒法安安生生嫁人,一輩子沒著落,楊玉蘇一顆心七上八下,摟著她哭了許久,心想鳳寧為何這般命途多舛。 罷了,總算能團聚,鳳寧還年輕,往后的路還長著呢,沒準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立即領著鳳寧去拜訪楊夫人,楊夫人給二人備了解暑的烏梅醬止湯,得知鳳寧明日要去學堂,又做了兩壇木瓜醬,用小冰塊包著給她,讓她帶過去。 學堂的女孩兒從五歲至十歲不等,有的性情靦腆內斂,有的活潑好動,還有人格外乖巧認真,會把鳳寧教的每一句話都記在書冊上。不一樣的面孔,鳳寧卻是一樣的疼愛。 遇見溫吞的女孩子,鳳寧更能感同身受,總是耐心鼓勵開導。偶爾也有調皮的姑娘耍些惡作劇,悄悄往她桌案底下塞個螞蚱,鳳寧虎著臉要教訓,可她模樣兒太好,無論怎么生氣,孩子們也不怕她。 卻也著實喜歡她。 課堂上不認真聽講,下了堂,卻悄悄往鳳寧兜里塞糖果,“棠棠給夫子吃糖哦,夫子別跟我爹娘告狀?!?/br> 棠棠是夷商會會長的女兒,今年八歲,被家里寵壞了,她是個混血兒,生得一雙漂亮的眼睛,她還告訴鳳寧,“我家里有兩位哥哥,大哥哥在西州,娶了嫂子安了家,小哥哥跟著爹爹住在京城,我小哥哥可漂亮了哦,夫子若是沒嫁人,能不能給棠棠做嫂子?” 鳳寧哭笑不得。 一日傍晚放了學,到了休沐之日,鳳寧未急著離開,坐在長案批閱學生課業,幾個頑童繞著院子里那顆銀杏扔手絹,孩子們大多住在附近的胡同里,有的巷子里窄,有的嫌爹娘約束多,均賴在寬闊的學堂不肯走。 不一會,那手絹被悄悄扔在了鳳寧身上,幾個小調皮鬼躲在鳳寧身后,想嚇唬她,就在這時,一道敞亮的聲音喝了過來, “你們躲在夫子身后鬼鬼祟祟作甚!” 孩子們眼看一行人風風火火進門,嚇得做鳥獸散。 鳳寧被這道嗓音唬了一跳,轉過眸來,只見章佩佩和楊玉蘇相攜沿石徑上了廳堂,而在她們身后,有兩位年輕高大的男子,一個便是前不久方趕回京的燕承,一位則是章佩佩的兄長章云璧。 鳳寧瞧見她們喜極而泣,拉著這個,抱著那個, “你們怎么來了?” 章佩佩撲入她懷里,狠狠錘了她胳膊幾下, “你個沒良心的丫頭,若非玉蘇告訴我,我還不知你出了宮....”章佩佩含著淚拉住她的手,“出了宮好,自我離開,心心念念都是你,如今你得解脫,我也遂心?!?/br> 與楊玉蘇不同,章佩佩被裴浚傷過,太明白那個男人是什么脾性,鳳寧留在皇宮不是長久之計。 三位姑娘哭了一陣,鳳寧又與燕承和章云璧見禮,再然后,還有一道懶洋洋的身影不情不愿跟了進來,遠遠地倚在廊廡轉角,朝鳳寧頷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章佩佩見程鞍這副德行,氣不打一處來,“哎,有你這樣見客的嗎?你過來,我引薦你認識認識鳳寧,這一帶隸屬西城兵馬司,那兵馬司指揮使不是你爹爹麾下大將么?正好你去打個招呼,回頭可要照看我們鳳寧?!?/br> 那程鞍一聽李鳳寧三字便頭大,俊臉往旁邊一撇,似在掙扎要不要過來。 鳳寧納悶,問楊玉蘇,“這是怎么回事?” 楊玉蘇來過學堂一次,大大方方招呼大家伙在西墻下的四方桌落座,隨后與鳳寧解釋道, “你別怪程公子,這是佩佩惹得禍,程公子不是求娶佩佩么,佩佩便提了要求,其中一條便是‘你不僅要罩著我,還要罩著我姐妹’,那程公子不干了,說是‘你要我照看哪個哥哥弟弟我沒有二話,若是照看什么女人,堅決不干?!?/br> 鳳寧快要被章佩佩給氣暈了,將方才那幾拳給還了回去, “你這叫胡攪蠻纏,你再拿我說事,那我干脆離京,離得你們遠遠的,你們就安生了?!?/br> 章佩佩慌忙摟住她,“那可別,你離開京城,我可就鞭長莫及了?!?/br> 章佩佩骨子里有一股江湖俠氣,鳳寧出宮后她最高興的便是,她又可以罩著寧寧了。 笑過一陣,鳳寧替章佩佩給程鞍賠不是, “少公子別跟佩佩計較,她不過說著玩的?!?/br> “我可不是說著玩的...”章佩佩立馬反駁。 楊玉蘇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少說兩句吧?!?/br> 后來還是章云璧出面平息了這場“爭端”。 燕承倒是沒有程鞍這般“小心眼”,楊玉蘇的meimei便是他的meimei,“往后在學堂遇到什么事,遣人去燕國公府遞個聲兒,我必定幫你料理?!?/br> 這話楊玉蘇愛聽,拉著鳳寧道,“燕家就在隔壁的大時庸坊,離著你們學堂不過兩條街,方才我們試過了,騎馬過來一盞茶功夫都不用?!?/br> 鳳寧看著他們一個個提心吊膽的樣子,啼笑皆非, “我能有什么事,這學堂內有粗使婆子,外有護衛,你們說的好像我入了狼窩似的?!?/br> 章佩佩看著她暗自搖頭,她能擔心什么,可不就擔心鳳寧生得好看被人覬覦么。 “至于每日往返,皆是先生接送,就更不用擔心了?!?/br> 章云璧聽這話時,輕輕瞥了一眼鳳寧,茶盞捏在掌心遲遲沒動。 章佩佩替他問了,“什么先生,就是那位教你讀書的烏先生么?” 鳳寧點頭,“就是我們府上的西席?!?/br> 章佩佩明顯帶著戒備,“他什么年紀了,成親了沒有?” 楊玉蘇猜到章佩佩顧念什么,替鳳寧答道,“三十上下的年紀,也是我的夫子,人可好了,在李府很多年了,如鳳寧長輩一般。過去我娘親有意給烏先生做媒,烏先生說少時訂婚的青梅竹馬過世,心中傷痛沒有娶妻的打算?!?/br> 章佩佩心稍稍回落,“還是我安排兩個婆子護送你吧?!?/br> 鳳寧急了,“瞧,你可知我為何不告訴你我出宮了,我就知道你要費這些功夫,你既然這般閑,干脆去皇宮幫我把卷卷帶回來吧,我可想它了?!?/br> 自那盒避子丸拿回來,她便悄悄藏于塌旁矮柜的屜子里,可卷卷不喜歡那股味,總總要往那個矮柜拱啊拱的,沒成想那日她喝了藥睡著后,卷卷便把那藥丸給拱出來了。 它該是心疼她吧,舍不得她吃這些,也多虧了卷卷,陰差陽錯,讓她出了宮。 她舍不得將卷卷扔在皇宮。 “說起卷卷,我正要告訴你呢,”章佩佩氣道,“那只傻貓不知去哪兒了,我幾番尋它不見蹤影?!?/br> 鳳寧聞言眼眶都紅了,“你什么時候去的,我不是拜托小林子照看它嗎?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章佩佩見她憂心忡忡,又連忙安撫,“你別急,皇宮那么大,餓不死它,等我下回入宮,托黃公公替我尋,我保管幫你將它帶出來?!?/br> 黃公公是慈寧宮的掌事太監,人脈廣,尋個貓不在話下。 消息連夜遞去皇宮,翌日皇宮便幫著章佩佩尋貓,可尋了一圈也沒消息。 事實上,黃公公全宮都尋遍了,唯獨一個地方沒去,那就是養心殿。 哪兒都可能養小動物,唯獨養心殿不可能。 但卷卷就到了養心殿。 過去鳳寧不是每日都在延禧宮,卷卷想她怎么辦,它便悄悄追到遵義門的角落,等著鳳寧出來喂它。遵義門進去就是養心殿,鳳寧再三警告過卷卷,決不能越過那道門檻,卷卷牢記在心,乖巧地等在遵義門,可惜一月過去,又二十日過去,它還是沒能等來鳳寧。 裴浚近來都歇在乾清宮,這一日夜里想起有一冊古籍擱在養心殿東閣的書架上,打算回來一趟,跨進遵義門前,便瞧見一雪白的圓球縮在門外的墻根下。 裴??粗砭?,眸光定了那么片刻。 那傻貓似乎認出了他,雙腿往后一蹬,做出防備的姿勢,脖子前傾朝他嗚咽一聲。 裴浚給氣笑了,有膽。跟它主子一樣敢在龍須上拔毛。 裴浚沒理它,進了養心殿。 身后跟著的小內使見此情景,慌得跟什么似的,趕忙請示柳海, “公公,您瞧著,是不是得把這貓給扔出去?!?/br> 柳海眼神掃過去,“這是鳳姑娘養的貓,陛下都沒開口,你敢扔?” 不僅如此,柳海還吩咐人悄悄送了些rou食給卷卷吃。 卷卷見裴浚沒搭理它,悄悄縮去了近光右門的檐頭下。 這是自那日暴雨過后,裴浚第一次踏入養心殿,過去她常坐的矮幾已收拾走了,元宵節那晚贈的花燈也被收入庫房,原先擺在案前那些波斯文譯著,不知所蹤,養心殿的內侍已將御書房內外徹底清掃干凈,以防留下任何李鳳寧的痕跡,惹他不快。 尋到那冊古籍后,裴浚吩咐韓玉將之送去內閣給當值的袁士宏,隨后沐浴更衣。 時辰尚早,戌時剛過,裴浚換了舒適的寬袍來到御書房繼續看折子。 柳海在一旁伺候筆墨, 裴??傆X得柳海在他跟前晃得厲害,看出他心不在焉,將朱筆一擱,冷瞅著他問, “你這是怎么了?背上長刺了,渾身不舒服?” 柳??嘈Σ灰?,自那日封妃一事因李鳳寧折戟后,但凡看到充實后宮的折子,裴浚脾氣一點就燃,有多遠扔多遠。禮部官員叫苦不迭。 “萬歲爺,方才禮部幾位堂官將老奴叫過去,狠狠訓斥了一番,說老奴這掌印當得不稱職....”柳海吞吞吐吐道,“這不,老奴便在皇宮精挑細選出兩位妙人兒,陛下您瞧著,要不今晚便挑一位來侍寢?” 李鳳寧離開后,裴浚不曾再幸過女人,那時裴浚不提,柳海也不敢貿然行動,這不前幾日他斬釘截鐵認定自己不缺女人,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當承辦到位。 是以這幾日,柳海在后宮挑出兩名姿色格外出眾的宮女,打算侍奉裴浚。 裴浚聞言冷淡地看著前方,沉默好半晌,一聲輕哼遮去眸底的幽黯,他干脆利落開口, “宣!” 柳海差點喜極而泣,立即退出去,連忙招手示意將人領進來。 裴浚就在內殿等著,明黃的簾帳從兩側撩開,他屈膝坐在架子床上,狹目低垂就這么冷冷睨著前方,珠簾浮動,一道娉婷身影裊裊娜娜挪進了殿,人伏在地上,背脊彎出優美的弧度,嘴里說什么裴浚沒聽著,也沒注意聽,目光似釘在那道身影又似放空。 大約是久久沒聽到皇帝的旨意,那姑娘大著膽子抬起眸,她微微躬身,仰著一段雪白的脖頸,胸前折出旖旎的春光,眉眼微在眼前晃過,略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待定睛一瞧,那也是一雙水杏眼,眼角酡紅含情脈脈,飽滿的紅唇比涂了胭脂還艷麗,捏了一把細顫的嗓音, “陛下....” 我見猶憐般的勾魂。 腦海偏就浮現李鳳寧那張臉,清致如玉,明澈柔潤,容顏不寡淡也不過分秾艷,明麗又鮮活,無需媚態橫生。 他忽然覺得沒意思得很,眉棱壓著一絲難耐的陰鷙, “出去?!?/br> 他偏過臉,所有情緒收得干凈。 柳??烧鏁k事,不遑多讓的容色,嫩生生的面孔,比她更善解人意,也很溫柔服帖。 可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是不行。 燈欺滅,他姿態隨意又挺闊地躺著,細如銀絲的流光,從窗外一點點滲入,沒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