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5節
只見他衣擺幾乎濕透,面頰仿若被汗雨洗過,沁著一層鉛白,烏帽被風吹歪,露出眉宇那一抹濃重的陰霾。 正是素來給鳳寧看診的那位程老太醫。 柳海見他面色不虞,心頭猛地一沉,擔心鳳寧出了什么事,趕忙掀簾迎出來, “程太醫,可是鳳姑娘出事了?” 程太醫深深看他一眼,并未回他,在門口收了傘,匆忙撲了撲身上的雨汽,疾步入內,也不敢進御書房,只在紗簾外跪著, “啟稟陛下,臣有要事稟報?!?/br> 關乎李鳳寧,裴浚嗓音顯見沉重,“進來回話?!?/br> 而這時,程太醫看了一眼侍奉在四周的小內使,柳海意識到非同小可,擺手將其余人給遣散,親自掀簾讓程太醫進去,程太醫顧不上起身,直接挪著膝蓋跪進門口,抬起眸時,幾乎是滿目倉皇, “陛下,老臣今日奉命給鳳姑娘看診,姑娘來了月事,下腹脹痛,臣便給她開了一記方子,除寒散淤,藥熬好給姑娘服下,沒多久姑娘便睡下了,臣也打算擰著醫箱離開延禧宮,可就在這時,一只雪貓突然叼出來一塊帕子給臣,臣覺得實在蹊蹺,接過那帕子一聞,這可不得了,那帕子上竟有一味麝香!” 裴浚聞言幾乎是拔身而起,那張俊臉頃刻寒如凝鐵,居高臨下問他, “你說什么?有一味麝香?有人謀害鳳寧?” 程太醫說到此處,咽了咽嘴沫,露出幾分苦澀, “臣當時也與陛下一般猜測,于是立即折回姑娘的廂房,欲尋證物,姑娘在內室躺著,臣不便進,那雪貓也極其激靈,很快從里屋叼出一顆烏黑的藥丸來,臣接在手里,剛一聞,便覺不對勁,可不待細勘,緊接著,那雪貓叼出一顆又一顆....” 每說一字,程太醫心便往下沉一分,到最后幾乎帶著戰戰兢兢的哭腔, “總共九顆藥丸...臣嘗了一嘗,確認此丸為...避子丸!” 只聽見咣當一聲,似有什么東西重重地砸落在地。 柳海傻眼了,全身的毛孔仿佛在此刻炸開,密密麻麻的汗拼命往外頭涌,衣裳濕了一層又一層,他嘴微微張大,一口氣幾乎要喘不上來。 皇帝這邊歡天地喜要給晉封宸妃,那頭的傻姑娘竟然悄悄服用避子丸? 倘若是一顆,尚且還有旁人毒害之可能,可從她屋子里搜出九顆藥丸,這就是蓄謀已久。 天哪,柳海只覺頭頂陰雨密布,這養心殿怕是要塌了。 可這個時候,柳海還是穩了一把, “陛下,此事未經細查,不可輕斷,鳳姑娘嬌憨天真,被人哄騙了也未可知,您看,要不要宣她來親自問問?!?/br> 這話一落,上頭久久無人回應。 烏云過境,天黑透了,宮燈尚不及點燃,雷突然從當空劈下,照得整個御書房如陰森鬼怖之地。 柳海悄悄將視線移過去,電閃雷鳴,閃電間歇劈亮御書房,那道巍峻的身影也如光影一般,時而投遞在御案之后,時而陷入一團黑暗中辨不出蹤跡。 冷白的面龐被銀光覆著恍若罩著一層寒霜,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眼神是平靜的,極度平靜,平靜到腦海只??瞻?。 他無法將避子丸與李鳳寧聯系在一處,他已不止一次告訴她,他想要她給他生個孩子,這不僅承載著他的期望,也關乎她的興衰榮寵,她心里有他,她沒有理由回避。 腦海不由閃現那張玉柔花軟的面容,那般嬌憨率真,她怎么可能背著他偷偷吃避子丸。 這是誅九族的大罪,她不可能。 裴浚第一反應是不相信。 他也不想相信。 “你說得對,你立即遣人去延禧宮,用轎子將她抬來?!?/br> 沒有確鑿的證據,他不信李鳳寧會吃避子丸。 這簡直是找死! 死這個字從他腦海里迸出來時,他已覺察到自己唇齒里的寒氣。 手重重捏住案頭一只狼毫,頃刻那只狼毫在他掌心化為齏粉。 “誒,奴婢遵旨?!绷;琶ν顺鲇鶗?,著黃錦點了武藝最強的幾名侍衛前去延禧宮宣人。 交待完畢柳海立即折返御書房,恐事情泄露,除了老太醫外,所有人都被清退離開,他不得不親自點了一盞琉璃燈,擱在御案之上,只是風太大了,外頭濃云滾滾,那抹光亮微弱,不足以驅散御書房的陰沉。 看得出裴浚臉色極為難看,已是竭盡全力維持鎮靜,柳海巔著一顆心替他斟了一杯茶, “萬歲爺,您潤潤嘴?!?/br> 裴浚確實有些口干舌燥,不是渴的,是怒的。 他心里還存著老太醫弄錯的可能,一只蠢貓可信嗎? 他抓著茶盞往嘴里一倒,茶盞撞在桌案發出一聲銳響,他滿臉戾氣質問, “你確定那只貓是從她寢房里叼出來的?” 老太醫被裴浚一再詰問,也忍不住生出幾分不確定,“是...是如此?!?/br> 裴浚那雙幽沉的眼跟旋渦似的,凝著老太醫,聲線像是拉緊的弓,“你見過她,她性子最是單純,被人哄騙當補藥吃了也不是不可能,對吧?” 裴浚從來不會征求旁人的意見,他對自己的直覺和判斷極其篤定,這是第一次,他問旁人“對吧”。 “對吧”兩個字壓在老太醫面門,他甚至不知自己該點頭還是搖頭。 這兩字若是旨意,他只能點頭。 若是征詢,那這個可能性幾乎沒有。 誰會蠢到堂而皇之送一盒避子丸給皇帝寵妃?闔家九族的命不要了嗎? 回想他給李鳳寧把脈時,她明顯緊張的神色,再到當時的脈象和這顆避子丸,一切疑竇迎刃而解。 若是她不知避子丸的存在,何以緊張? 但人家皇帝明顯不想聽真相,老太醫行走后宮多年,不至于連這點城府也沒有,于是他含糊回道,“是有可能,不過老臣可以確信的是,一旦九顆避子丸全部吃下去,鳳姑娘這輩子都不可能懷有子嗣?!?/br> 叮的一聲,那只胳膊就這么滑了下來,連帶茶盞被掃落在地,青花瓷四分五裂砸在他腳周,驚得柳海戰戰兢兢跪下,含著淚小心翼翼替他撿。 頭頂那串呼吸聲越來越粗。 沉沉的氣壓罩著柳海,他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慢吞吞將碎片拾起退開,余光往窗外瞥去,仿佛是惹了天怒,那暴雨不要命地往養心殿倒,每一滴雨聲都像是催命的音符壓在心頭。 就這么靜默一陣后,裴浚忽然掀了掀蔽膝,語氣干硬地問老太醫, “你給她把過脈,可有異象?” 這話一問,老太醫便知皇帝這是冷靜下來開始串聯前因后果。 比起顧忌皇帝的心情,欺君的罪名更嚴重,所以老太醫據實已告, “脈象顯示宮寒有復發的跡象,如果老臣沒猜錯的話,鳳姑娘應該是吃過一顆避子丸,故而這一月月事推遲,以至小腹脹痛不堪,此外....” 老太醫深吸一口氣,頓首道,“臣給姑娘把脈時,她十分緊張.....”說到最后,他頭額點地,已不再抬眸。 真相已呼之欲出。 裴浚重重閉上眼,修長的脊梁往后撞在背搭,整個人陷入一種詭異的靜默。 那張臉白中泛青,那一層鋒刃般的青色下仿若深流過淵,涌動巨大的暗流,光看了一眼,柳海心底滋生一種窒息的可怕,可惜此情此境,他愣是搜腸刮肚也尋不出半個安慰的字眼。 雨如注如瀑,仿佛在天際掛下一幅巨大的水簾,而水簾就在這時被破開一道口子,只見一行人影從雨幕中闖進養心殿。 總算來了。 柳??粗闪艘豢跉?,也同時懸起了心。 腳步聲伴隨水聲潑濺窸窸窣窣傳入御書房,老太醫猜到李鳳寧到了,連忙側開身子跪于一旁。 小轎擱下,侍衛急退離開,兩位小宮女攙著李鳳寧立在廊廡。 御書房的紗簾被撩起,柳海杵在屏風邊上,望了一眼門檻處那道娉婷身影,她想是意識到了什么,面色白透如蟬翼,眸光幽渺,被顛了一路,她呼吸略有不穩,直愣愣立了一會兒,緩緩掀起衣擺往下跪定。 柳海朝著御書房內弓腰,“陛下,鳳姑娘到了?!?/br> 他偷偷看了一眼裴浚,只見他冷白的眼角已緊緊繃住,雙手搭在御案,修長脊背彎似滿弓,那凌厲的氣勢襯著整個人像即將出鞘的箭,怒火一觸即發。 “你問她,避子丸是不是她親自所服?” 裴浚開口,一字一句有如千鈞。 柳海心頭說不出的苦澀,硬著頭皮調轉視線落在門檻外邊的李鳳寧,顫巍問,“鳳姑娘,程太醫在您的廂房發現了避子丸,萬歲爺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您自個兒備的?” 狂風驀地停了停,天地靜極了,靜到一點微末的動靜都足以掀起兵荒馬亂。 只見那絕色的美人,端端正正跪著,身姿筆直挑不出半點錯,涼意順著膝蓋竄入四肢五骸,也不曾叫她變一絲神色,唯有泛白的唇輕輕蠕動一下,極淡地說出一個字, “是?!?/br> 那根繃緊的弦無聲而斷。 柳海心里存的最后一點僥幸也沒了,他惶惶偏過眸眼,壓根不敢去看裴浚的臉色。 暴風雨再次席卷而下,那震耳的雷聲雨聲徹底將他整個人包裹住,沉抑在丹田的怒火終于沖破閘口順著五臟六腑流竄。 裴浚深吸一口氣,面頰的青色幾乎要炸開。 對著李鳳寧近來的反常,裴浚不是沒有察覺,她不愛往他跟前湊,也不再跟他撒嬌賣乖,他只當她為章佩佩之事心懷怨憤,跟他鬧脾氣罷了,可萬沒料到她竟然生出絕嗣的心思。 他那么寵她,萬事縱著她,教她為人處世,陪她騎馬放煙花,這輩子所有耐心都給了她一人,她竟不知好歹,敢服用避子丸? 這世上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一個不字。 也從來沒有什么人和事真正惹怒過他,沒有,他堅信世間任何艱難險阻皆可被他踏平,事實也是如此,而今日他獨獨對一個女人生出極致的怒意,乃至挫敗。感情對每個人皆是平等的,哪怕他是天子,強迫得了一個女人的身卻也強迫不了她的心。 裴浚從未覺得這般可笑,他第一回 那么真心對一個人,恨不得將她往手心里捧,就在方才還細致入微替她謀劃將來,她卻狠狠給他當頭一棒,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尊嚴得到巨大挑釁,被欺瞞的惱恨,不甘,可笑甚至無奈,再伴隨一絲對她摧殘身子的痛憤,種種情緒在胸膛動蕩研磨,最終只剩巖漿般的怒火從喉嚨迸出, “滾!” 他從齒縫里擠出這一字。 御案上的折子筆架硯臺被掃落一地, “有多遠滾多遠,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第49章 這一陣急雷過后,雨勢漸止。 鳳寧被兩名小宮人攙著往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