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0節
鳳寧拂了拂眼角的淚痕只道好。 韓玉無奈,又撐著油紙傘護送她到慈寧宮前司禮監的地界,前面便是南司房與外膳房,過去鳳寧陪著章佩佩來外膳房幫襯晚宴,曾到過此地。 拿著牌子進了司禮監,就在北面值房的檐廊看到了黃錦,黃錦原還頤指氣使教訓一個犯了錯的小內使,瞥見韓玉領著鳳寧過來,慌忙換了一副笑臉,熱情地迎了過來, “鳳姑娘,您怎么過來了,可是萬歲爺有旨意?” 養心殿的奴才都是人精,宮里那么多女官,至今只有鳳寧進了養心殿內殿,這份榮寵是獨一無二的。即便還未封妃,大家心里都拿鳳寧當主子看,絲毫不敢怠慢。 鳳寧心里漠然無波,面上卻是客客氣氣回禮,“黃都督,我想見佩佩一面?!?/br> 黃錦倒是沒有任何猶豫,手往前一抬,“姑娘隨咱家來?!?/br> 明間敞開著的,左右各有值房數間,西次間往里去是一間空曠的茶歇室,是平日司禮監大珰們待客之地,門口有一小內使守著,黃錦招招手示意他退開,隨后立在五步遠的距離,往里一引,沒有進去的意思。 鳳寧感激地朝他頷首,旋即掀簾而入。 屋內只點了一盞銀釭,燈芯燃了大半,光芒微弱,照不透這一室的昏暗。 鳳寧環顧一周在東北角落的羅漢床尋到了佩佩。 章佩佩還穿著那身御前絳色官服,發髻歪了,幾縷絲發垂在面頰,遮掩住她的神情,可臉色是無比蒼白的,整個人懨懨倚著墻壁,像是從水里撈出來,沒了精神氣。 她從來都是明媚張揚的,何時這般垂頭喪氣。 鳳寧心痛地撲過去, “佩佩!”立即將人往懷里摟,可惜那具身子像是爛泥一般,怎么都扶不起來,鳳寧費了好大勁方把人摟住, “佩佩....” 她不知該如何寬慰她,只用勁將她抱緊。 章佩佩聞著熟悉的安心的香氣,尋到了支撐,趴在她肩頭縱聲大哭。 “鳳寧.....” 這一下不知是委屈傷心焦慮還是無助,或者兼而有之,淚水綿綿滲入鳳寧的衣裳,也淋濕了鳳寧的心。 鳳寧幾度想開口,說抱歉好像也沒有可抱歉的地方,說她委屈了,危機解除,佩佩想要的局面似乎也達到了,可心里就是有說不出的難過。 哭過一陣,章佩佩慢慢從她懷里坐起身,兩個姑娘均紅著眼,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吱不出聲來。 到底還是章佩佩先開口, “鳳寧,我走了,你一個人在宮里該怎么辦哪?!币怀雎暅I先滑了下來。 鳳寧沒料到章佩佩第一句話,不是責問她懷疑她,也不是為自己訴苦,卻是擔憂她在宮里熬不下去,那一瞬間就仿佛天底下的雨都往她一個人身上澆來,將她淹沒了。 鳳寧哭得不能自已。 章佩佩卻以為她在自責,扶著她顫抖的雙肩,“你別難過,你別自責,我都知道的,你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會算計我,一定是陛下那個狐貍欺負咱們....” 章佩佩被關之后,已然將前因后果給想明白,恨裴浚嗎,好像恨不起來,這一切源于姑母扣押國璽,可恨姑母嗎,更恨不起來,她甚至對不起姑母一片愛重之心。 章家雖是被除了禁衛軍的軍職,可侯府門楣還在,家里人全須全尾不受牽連,太后在宮中一日,章家的風光就不會少,似乎也沒什么可擔心的。 就是她不能做皇后了......自打姑母引薦她見皇帝第一面起,她便認定自己是要給他做皇后的,心里也著實喜慕他,如今要被發配回府,章佩佩心里又怎能不難過,可轉念一想,他對她這般狠辣無情,絲毫不顧念她一番癡心,她為什么要為這樣的男人難過? 林林總總的心緒一收,最后真正擱在心坎的只剩對鳳寧的擔憂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章佩佩這廂是看得透透的。 沒了她撐腰,往后鳳寧像是一株沒有遮擋的嬌花,誰都可以上來欺負一腳。 裴浚這次之所以放過她,不就是顧念章家迎立之功嗎,她有家族做靠,鳳寧靠什么? 喜愛她時,他可以吩咐整座皇城的煙火商去城郊給她放煙花,不喜愛呢,哪日便可一道旨意發配冷宮。 眼下鳳寧只是一介女官,興許不會為人忌憚,他日有了孩子,皇寵之爭,奪嫡之爭,章佩佩無法想象,鳳寧留在皇宮會面臨怎樣的血雨腥風。 這一急,章佩佩用力拽緊了鳳寧的胳膊,惶惶道, “鳳寧啊,你聽jiejie的話,不要因此記恨陛下,他沒有錯,是我姑母執拗之至,逼他至此,他也沒有傷害我,他不喜歡我,由此讓我徹底斷情斷念豈不是為了我好?你可千萬不能因我與他生分.....” 章佩佩眼底的憂懼蓄成一眶淚,哆哆嗦嗦哭著道,“因為你生分不起了,你明白嗎?” 你往后榮辱興衰均系在他一人身上,你生分不起了.... 鳳寧淚痕僵在臉上,無聲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章佩佩生怕她跟裴浚置氣,捋著她凌亂的鬢發,一字一句繼續吩咐, “他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要學會掩飾情緒,不要輕易在他面前露出不滿,你要學會猜他的心思,不要違拗他的旨意....往后若是他女人多了,不再寵愛你,你也不要妒忌在心,你要學會自保.....” “玉蘇走了,我也要離開了,往后偌大的皇宮只剩你一人,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br> 每一個字都跟刀子似的,一點點割裂鳳寧對皇宮的牽念。 時辰不早,梆子聲敲至三更天,黃錦已在外頭催了,鳳寧沉默地離開了司禮監。 這一路步子邁得快,身后的雨跟了一程又一程,不大卻足夠浸濕的她的衣擺,幽深的宮墻東一廊西一巷,怎么都走不到盡頭,過去巍峨堂皇的皇宮,眼下忽如一座巨大的牢籠,困得人透不過氣來。 扶著墻總算是走到延禧宮,掌事嬤嬤早得了消息,與一宮人攙著她進去,一通伺候,鳳寧就這么上了塌,獨自一人默默聽著外頭的瀟瀟雨聲,閉上了眼。 儀式從子時籌備至凌晨卯時,太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稱譽一番新帝功德,將國璽移交,裴浚呢,也給太后面子,盛贊太后勞苦功高,往后要克謹孝順讓她頤養天年之類。 太后至此徹底退出政治舞臺,往后只安心做她的老太君,等著內外命婦朝拜了。 文武百官別提多振奮了,朝政總算得以順利開展,那些積壓的折子一日功夫便分派下去。 裴浚忙得腳不沾地。 太后這廂回了慈寧宮,見了章佩佩,什么都沒說,將她摟入懷里,姑侄二人依偎許久,太后拭了拭淚,嘆道, “也好,既然不能做皇后,還不如嫁去尋常府邸做當家夫人,你記住,在皇宮里,哪怕是皇貴妃,那也是妾,那也得在皇后跟前低頭?!?/br> 太后初入宮并非是皇后,起先得封昭儀,后晉封賢妃,往后賢貴妃,先皇后去世后,先帝見她大度能容人,提攜她為皇后,至此太后在皇后的位置穩穩當當做了十幾年,這樣的經歷讓她深知,章佩佩入宮必須做皇后,那種在別人跟前伏低做小的滋味,她受夠了。 眼下既然章佩佩不能入主坤寧宮,那不如尋個侯府勛貴嫁了,沒有國母的榮光,至少有舒舒服服的自在日子過。 章佩佩釋然一笑,“侄女已經不喜歡陛下了,侄女出宮一定好好選個人家嫁了?!?/br> 太后沒說什么,吩咐打點行裝,又賞了不少珠寶首飾,讓章佩佩風風光光出宮。 離開時,正是下午申時,昨夜的雨沒下痛快,今日天陰沉沉的,依舊燥熱不堪。 鳳寧和楊婉送章佩佩至東華門。 鳳寧雖然不見悲傷,可情緒顯見十分低落。 章佩佩將手中一個錦盒交給她拿著,又示意楊婉與她到宮門另一側說話。 兩位姑娘相視一笑,頗有泯恩仇的意味,一時誰也沒開口,不約而同看向對面的鳳寧, 鳳寧正與一小宮女說話,原先那名婢女被太后處置了,剩下的這個是在慈寧宮一貫伺候章佩佩的小宮女,太后讓她跟著章佩佩回家,小宮女是活潑的性子,將章佩佩留給鳳寧的一盒首飾打開,如數家珍與她介紹,鳳寧勉強掛上一絲笑容,默默地聽著。 看到這樣的鳳寧,章佩佩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回過眸與楊婉道, “楊婉,咱們倆雖斗了很多年,卻也是君子之爭,不曾傷感情?!?/br> 楊婉失笑,還是那副溫婉端莊的模樣,“我從未記恨你,甚至我很欣賞你?!?/br> 確切的說是羨慕,羨慕章佩佩可隨心所欲地活著,不像她,自小被祖父嚴格要求,為世家閨范所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將那個位置視為目標,不敢行錯一步。 章佩佩也深知楊婉為人,即便有城府,卻不至毫無底線。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楊婉似乎料到她要說什么,笑了笑,“你說?!?/br> 章佩佩憂心忡忡瞥著不遠處的鳳寧, “答應我,若是將來你做了皇后,替我罩著她一輩子?!?/br> 楊婉默了默,不假思索頷首,“我答應你?!?/br> 章佩佩知道楊婉這個人,一言九鼎,從不失信。 她放心了,又重新回到鳳寧身邊,重重摟了摟她,揚起明媚的笑容, “別送了,回去吧,待我得空,便入宮看望你?!?/br> 章佩佩揮揮手,瀟灑地離開了皇宮。 鳳寧立在宮門內側,看著她慢慢走出黝黑的甬道,一點點走向光明。 那里有一片廣袤的天際,鱗次櫛比的屋舍,小橋流水人家。 真好。 第46章 剛與楊婉往回走,有一小太監匆匆奔來,請楊婉去內閣一趟,必定是楊首輔有事交待,鳳寧只得獨自回養心殿,這一路走了足足兩刻鐘還多,乏累地推開值房的門,梁冰照舊在桌案當公,手里正撥動算珠,不得空瞧她。 鳳寧無精打采坐下,看著桌案上攤開的書冊,忽然有些出神,明明昨日還興致勃勃譯得帶勁,這會兒枯坐半晌,竟不知從何處著手。 值房外的廊廡隱約有一道敞亮的嗓音,像極了章佩佩,鳳寧下意識轉身,聲音近了,是王淑玉,鳳寧心里失落片刻,又重新折回身坐好。 梁冰將她一應神情收在眼底,擱下手頭的公務,看著她道, “鳳寧,這就是皇宮,你要適應?!?/br> 鳳寧心不在焉點頭,沒有再看她,而是沾了沾墨,開始譯書,“我知道?!?/br>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沒有波瀾,也沒有生氣。 梁冰覺得她不一樣了,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將自己封閉起來,什么風兒雨兒的都飄不進去了。 梁冰忽然很難過。 過去她耳提面命,盼著李鳳寧成為這樣的人,懂得收斂情緒,懂得察言觀色,懂得默不作聲。 但當李鳳寧臉上沒了朝陽般的笑容,沒有那份活脫脫的俏皮了,她反而越發難受。 梁冰沉默良久。 鳳寧專心致志譯書,天黑了都未曾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那碗雷打不動的燕窩粥擱在桌案時,人才回過神來,手僵了,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顫抖著,慢慢將那碗燕窩粥往回推, “不必用了,還請回稟陛下,我如今身子已大好,無需進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