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 第71節
章佩佩吩咐她不許跟皇帝置氣。 她做不到。 韓玉還能沒看明白她的心思嘛,急得彎下腰,苦勸道, “您快別難過了,前頭遞來消息,萬歲爺快要回來了,昨夜他一宿沒合眼,今日又處理了不少堆積的政務,好不容易回來歇一會兒,您這樣,豈不又惹惱了他?!?/br> 鳳寧無動于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盯著韓玉, “我吃不下?!?/br> 韓玉無話可說。 她吃不下,總不能硬塞。 “那奴婢先去溫著,等您有胃口再送過來?!痹掚m這么說,韓玉卻知鳳寧是不會吃了,可實情是無論如何不能往上報的。 他將那碗燕窩粥重新裝入食盒,掩門離開。 兩刻鐘后,裴浚果然回到養心殿,柳海在他身后捧著那沉甸甸的國璽,將之奉在御案上。 裴浚轉身凈手,睨了國璽一眼。 天子六璽,傳國玉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史書上但凡沒有傳國玉璽的天子,均被稱之為“白板天子”,這一枚破了一角的玩意兒,他雖看不起眼,可百官認,天下百姓認,人人將之奉為華夏正統。 國璽到手,連楊元正那個老東西對著他都肅敬了幾分。 裴浚心頭冷笑,吩咐一句,“收匣吧?!北闳雰鹊钽逶「?。 換了一身雪白的寢衣出來,目光落在塌旁矮柜上的那盞宮燈,柔麗的少婦那一抹淺笑像極了嬌嗔的李鳳寧,裴浚按著眉心,深吸一口氣,揚聲道, “來人?!?/br> 進來的是韓玉,裴浚側著眸問,“李鳳寧呢?!?/br> 韓玉眼底閃過一絲苦惱,忐忑回道,“鳳姑娘一刻鐘前忙完,回延禧宮去了?!?/br> 裴浚眼底一抹鋒銳一閃而逝,嚇得韓玉直磕頭。 話是自己說出口的,讓她回延禧宮冷靜冷靜,眼下人不在跟頭,也怨不得誰。 但誰叫他是皇帝呢,有資格喜怒無常,深深看了韓玉一眼,讓他滾出去。 韓玉慌忙退出內殿,一回頭,撞見柳海打茶水間方向來,頓時滿臉苦楚。 柳??粗荒X門官司還能不明白了,拎著他耳朵至廊廡角,低聲呵斥, “你個混賬東西,腦子這么不靈光,怎么在御前當差?陛下讓姑娘回延禧宮,是昨夜的事,今個兒主子意氣風發,在朝堂大展君威,心情好著呢,一回來見不著鳳寧姑娘,能高興?你要不是個死驢腦子,哭也得把鳳寧姑娘留下?!?/br> 韓玉勝在乖順聽命忠心,從不敢有半點花花腸子,可毛病便是沒那么機靈。 韓玉也悔得跟什么似的, “還請老祖宗教我,陛下方才叫我滾出來,可見是動了怒,小的該如何行事才好?!?/br> 柳海深深望了一眼宮門方向,“今日我先替你頂著,明個兒,無論如何得把人留下來?!?/br> 可惜第二日鳳寧身子不適告假,柳海不信,只當鳳寧鬧脾氣,心想這姑娘膽子也忒大了,敢明目張膽跟天子唱反調,結果悄悄往延禧宮去瞧,卻見鳳寧一面打著噴嚏,一面強打精神在譯書,這一下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回來稟報給裴浚,裴浚沉著眉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李鳳寧在置氣,過去她身子不好尚且削尖腦袋往他跟前蹭,如今一聲不吭不見人影。 但他沒有動怒,倘若她若無其事來當差,那就不是李鳳寧了。 裴浚驟然發現他居然還有些吃李鳳寧這套,“讓太醫好好伺候著,別落了病根,” 停頓片刻,又道,“待好了,讓她來見朕?!?/br> 鳳寧病得并不嚴重,只是有些流鼻水,老太醫鞍前馬后看顧,三日后便痊愈了。 她來到養心殿見裴浚。 照舊穿著那身絳紅的女官服,頭戴烏紗帽,眉眼低垂,恭敬地請安。 與平日的鮮活明快,判若兩人。 裴浚覺著他能被李鳳寧給氣死。 過去見他,她從不戴烏紗帽,怎么好看怎么打扮,而眼前這頂烏紗帽又寬又大,能將她發髻額尖遮住,唯露出那張雪白的小臉,顯得人刻板無趣。 他將手中狼毫一扔,凈了手,大步往羅漢床上坐下,隨后朝她冷聲吩咐, “過來?!?/br> 鳳寧余光瞥見他的動作,慢騰騰挪了幾步。 裴浚伸手將她整個人拽過來,另一只手從她腰下穿過,將人扣在了懷里。 “還生氣呢?”動作雖有些強橫,落在耳邊的語氣卻還算溫柔。 鳳寧拘謹地坐在他腿上,長睫傾覆遮住水杏眼,像是不再流淌的山泉,人還是清澈的,就是不靈動了。 “臣女也不想生氣,生氣對身子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br> 這話倒是像她。 裴浚忽然沒脾氣了,抬手拂了拂她發紅的眼尾,語氣放軟,“朕沒想把你牽扯進來,是你恰好撞上此事,至于章佩佩,既要逼太后讓步,又要名正言順,且斷了她為后的念頭,這是最便捷的法子。朕是天子,當以大局為重,你可明白?” 得知李鳳寧幫著章佩佩奪國璽時,他有過那么一瞬的遲疑,但那一線遲疑轉瞬即逝,在他看來,即便事后李鳳寧生氣,也不要緊,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女孩子心里眼里都是他,生一會兒氣,哄一哄便好。 裴浚抬手將那頂礙眼的烏紗帽取下扔開,慢慢將人往懷里擁,溫聲道, “鳳寧,想要什么,朕準你?!?/br> “要不朕明日帶你去上林苑騎馬?” 他這樣低頭哄她,是從未有過的事。 換作過去她一定很高興吧,但此時此刻,她發現自己的心跟古井似的,已經撥不動了。 她慢慢側過頭,避開他指腹的摩挲,額尖靠在他胸膛,低聲哽咽, “鳳寧什么都不想要....” 裴浚有些無奈了,看來他還是低估了章佩佩在她心里的分量。 “李鳳寧,你難道就樂意看著朕娶她為妻?” 鳳寧紅著眼反駁,“我不樂意,您難道就不娶別人了?” 裴浚被她堵得啞口無言。 他撫了撫她通紅的鼻尖,軟聲下來,“朕現在沒有這樣的心思,朕現在只有你一人?!?/br> 現在不娶,不意味著將來不娶。 有一就有二,漸漸的她容顏老去,他怕是不記得她是誰了。 這皇宮誒,忒沒意思。 “陛下.....”鳳寧在他懷里抬起眸,慢慢與那沉湛的視線相交,“臣女想跟梁jiejie那樣,一直做女官,不想進后宮,可以嗎?” 女官至少行走自由,偶爾還能出宮,入了后宮,無論是永壽宮還是延禧宮,哪個又不是一座華麗的牢籠。 她不想進去,一點都不想。 什么位分名分現在于她而言是束縛。 她能甩脫一些是一些。 裴浚臉色顯見沉下來,眼神像是攫人的旋渦,深不可測。 “李鳳寧,若有了孩子呢?” 鳳寧突然噤聲了,眼神也跟著定了下。 孩子? 那夜在城墻,他告訴她,想讓她生個孩兒。 那顆向往自由的心突然被一座山壓住似的,連著呼吸也停頓一剎。 裴??粗H坏哪?,心里一時不是滋味, “鳳寧,你難道不想有個跟朕的孩子?”他看出她眼底的猶豫。 鳳寧閉上眼,淚花隱隱在眼眶涌動。 她的孩子,不能與旁人一般得到父親獨一無二的眷戀,即便她誕下長子,也不是他的嫡長子,往后要面臨嫡子的猜忌,一枚玉璽不過是將章佩佩送出皇宮,太子之位就可能斷送了孩兒的性命。 抵觸就在這個時候綿綿不絕往上涌。 鳳寧垂下眸一時不知該怎么回他,雙手胡亂絞著,有些無措。 裴??闯鏊裆锏纳s,重重將她摟入懷里, “不怕鳳寧,你要相信朕,朕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和孩子?!?/br> 鳳寧依著他胸膛,在心里嗤了一聲。 前段時日譯注《左傳》,史書上天家父子殘殺之事還少嗎? 屆時不僅是她,恐怕連孩子也不過是他手中的棋子罷了。 鳳寧細軟的雙臂慢慢圈住他,潮熱的掌心一點點在他寬闊的背脊描繪。 這么一具活生生的身子呀,他為什么就是冷血無情的天子呢。 鳳寧在他懷里崩潰大哭。 裴浚不喜歡聽李鳳寧哭,聽得他莫名心慌,柔軟的舌渡過去,堵住了她的哭腔,從御書房至內殿的路走了許久,忽明忽暗的光影交織在他面頰,像是要吞噬她心靈的暗獸,一點點剝去她的外殼,往她心房撞擊。 這一夜他要得格外兇。 他心緒沉沉,存了心要弄她。 鳳寧避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偏轉過眸。 他越看她,她越捂住臉。 捂住臉也沒用。 身子比心要誠實,快到的時候,那一瞬的哆嗦能要他的命。 明明快活,她卻死咬貝齒,不肯給出一點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