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節
洛顯之微微沉吟后說道:“陛下,這件事是不能著急的,臣先前已經和陛下講過,不僅僅是排定氏族志那么簡單,我們現在需要等待一些事,任何的變革,如果沒有殺雞儆猴的話,就不能顯示出威嚴,士族多有不法,現在就是等一個足夠造成大影響的事情出現,而后讓我們順理成章的推行這些?!?/br> 蕭衍聞言沉吟了一番,然后發現自己只能略懂,大多數是聽不懂,正如當年洛有之每次在皇宮中向他匯報國朝的各種事時,他聽不太懂一般,其他官員總是簡明的將收入多少,花銷多少明明白白的講出來,但洛氏除了匯報這些東西之外,還會有很多其他東西。 這些東西感覺是很有用的,因為洛有之在匯報的時候總是很嚴肅,于是他也不得不正襟危坐的聽著,沒想到現在再次遇到了這種事情。 于是他用從來和洛有之說過的話,對洛顯之說道:“靈秀,你只管去做,朕已經明白了,待有了成果后,便進宮來向朕匯報,如果有什么難以克服的困難,來向朕說,朕來想辦法解決?!?/br> 蕭衍還是懂一些帝王心術的,皇帝可以要一些東西不太懂,畢竟術業有專攻,但不能在任何事上都表現出不懂,如果不懂的話,那就要表現出模棱兩可,讓下面的人去猜。 洛顯之一聽皇帝的話,立刻就確定,皇帝沒聽懂,那就好辦了,臣子的權力想要得到彰顯,就要欺上瞞下,皇帝不懂,那就不需要欺上了。 洛顯之向蕭衍告辭,而后一刻也不曾停留的離開了皇宮,尚書令的工作,很是繁忙,尤其是洛顯之不是一個傀儡尚書令,他還負有改制的大任,更是忙的不可開交。 …… 那日流觴曲水宴中所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梁國,瞬間激起了軒然大波,在洛顯之剛剛成為尚書令的時候,就有很多人猜測他一定會按照他父親的執政思路繼續下去,但沒想到這么快就得到了印證。 而且手段來的又快有狠,比文穆郡公狠的太多了,文穆郡公屬于在治國的時候,順手打壓一番士族,達成的效果如何,他是不甚在意的,但洛顯之不是,他完全就是沖著士族來的。 無論是當日參加了流觴曲水宴的士族,還是沒有參加的人,皆對此有無窮的憤怒,尤其是在一些最傳統的士族眼中,士庶之別,有若天塹,簡直不是一個物種,他們以和庶族通婚為恥,以和庶族相交為恥。 在這種龐大的社會壓力下,誕生了很多的類似于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悲劇。 若是其他人敢這么做,他們早就激情指著鼻子開噴,讓提出這個主意的人,知道什么叫做士族之貴。 當然,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階級,都有不同之人,就算是門閥士族最強的楚國時期,也有不少不看重門戶之見,愿意提拔寒門庶族的人。 這些人通常都會是推動歷史潮流的人。 這種人是相當可貴的。 因為人性自私。 這世上的人總是自我之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階級分明。 這世上的人總是慨他人之慷時,義正辭嚴,要分潤自己時,萬般推脫。 富有的人不愿意散去黃金珠玉,因為富有的人真的有黃金珠玉,貧窮的人不愿意散去一餐飯食,因為貧窮的人真的有一餐飯食。 庶族們正義的要求以才選士,認為士族門閥擠占了他們的位置,是國家蟲豸。 但據洛氏這么多年的觀察,這些人身居高位后,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的親戚安插,甚至就連一匹馬都要吃皇糧,他們以前被權貴欺男霸女,自己富貴后,又開始這么對待不如他們的人。 他們的嘴臉一變,唯一不變的是那副“正義”的言辭。 正是知曉這些,所以洛氏只將這些人視作工具,庶族是用來打擊士族的工具,士族是用來打擊庶族的工具,用完了就要扔掉。 所以洛氏很注意去尋找那些不變的人,這些人是能夠分辨出來的,那些不被屁股所控制腦袋的人,才是洛氏會重用的人,只有這些人才能完成未竟的大業。 變色龍。 不配。 許多士族因為洛顯之而相聚,共同商議大事,對于洛顯之所提出的修訂氏族志的事情,他們強烈反對,但讓他們覺得很難受的就是,找不到理由。 洛氏在處理這件事上,有天然的優勢,什么臭魚爛蝦,也配和我洛氏同列士族,光是這一句話就能夠搞死一個士族。 只不過洛氏不會用這句話,這屬于最終底牌之一,這句話一說出去,基本上就算是用洛氏的聲望去換。 “洛氏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們這些門閥士族的存在,難道對洛氏不是一種保護嗎?這世上哪里有自己毀滅自己的人?” 終于有人問出了這個問題,所有人都眉頭緊鎖。 這永遠都是所有人不能回答的問題,在當前的體制下,洛氏幾乎是得利最大的一方之一,江東洛氏能富貴這么多年,能地位崇高這么多年,誰敢說和現在這種士族制度沒有關系? 只要這種制度存在,以洛氏的特殊性,就能永遠的在江左逍遙下去,而且是高高在上的逍遙下去,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 只要一想想,這些人就已經羨慕到了極點,這么好的事,如果讓他們來選擇,但凡猶豫一秒,都是對數百年傳承的不尊重,都是對光宗耀祖的不尊重。這不是選擇! “但洛氏就不這樣選,他們偏偏要和皇室站在一起,偏偏要和庶族站在一起,真是瘋子,瘋子!” 在江東所有人的眼中,洛氏就是和庶族站在一起,整個江左七成的庶族官吏,都是洛氏提拔或者和洛氏有關系的,現在庶族寒門占據了這么多官位,也是因為洛氏一直都在提拔,這就是所有人的共識。 洛氏自己只不過是因為士族太多了才提拔寒門庶族,但在其他人看來,洛氏這就是在為庶族開天門。 “洛氏不一直都這樣嗎?” 突然有人說道,所有人都望向他,那是個頗為儒雅的中年人,見到所有人都望著他,沉聲道:“從邦周時代,那個洛氏最高貴的時代開始,洛氏不一直都這樣嗎? 他們是禮制的維護者,但卻從來不是守舊者,而且不斷地變幻著禮制,就在我們梁國的荊州,曾經有過一個申國,你們都沒有讀過史書嗎? 這個申國的國君,本來是個孽子,是沒有資格繼承君位的,但是洛文公最后冊封他為諸侯。 有多少洛國國君的妻子都是普通人呢? 漢朝之時,這種事就更多了,多的甚至數不勝數,他們從來就是如此,從不在乎別人的血統,因為和洛氏相比,可以忽略不計。 對一個傳承了一千四百年的大家族來說,傳承一百年、五十年和零年,有區別嗎? 洛氏為什么要做傷害自己家族的事情? 當年邦周的貴族大概也在這么想吧。 當年六國的貴族大概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但事實上呢? 最后只剩下洛氏和一直跟著洛氏走的呂氏,其他的都湮滅在了歷史的塵埃中。 征討胡人,洛氏死傷那么多,甚至幾乎要將家族毀滅,但最后還是要去做,更何況現在呢?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但心中突然有感而發,我們的想法和他們的,似乎很不同啊?!?/br> 這番話讓所有人都感覺臉色大變,這番話戳中了所有人的心。 這是個非常令人感到絕望的事實,那就是洛氏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形同自殺的政治舉動,不是第一次主動肢解自己的力量,但最終的結果是,洛氏好好的活著,而其他不愿意改變的,頑固對抗的都湮滅了。 而且在洛氏的心中,這世上是真正的存在一些無論付出什么代價,都要去做的事情的,比如廣開門路,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洛氏一直以來都反對這種世襲罔替,要不拘一格降人才,但他們不愿意去承認。 他們只會抓住表面上的洛顯之年紀輕輕就成為了尚書令來辯解,卻不去思考洛顯之為什么需要如此做。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無論洛氏如此,他們總是要有一個應對的方法,“皇帝肯定會支持他,即便是說再多,我也不愿意接受,這世上沒有這么簡單的事情?!?/br> 讓人去放棄利益,不吝于殺死他們,尤其是讓短視且貪婪的人去理性,那簡直就是做夢。 這世上有理智的人,有理性的人并不多,權力和財富不會帶來智商上的提升,他們愚蠢時,依舊愚蠢,一眾人面無表情的商議,然后各自嘆息著離開。 剛剛分別,就換了表情,有的人臉上露出了兇狠的神情,有的人臉上則出現了明顯的畏懼,還有人開始頻頻閃爍著眼神。 因為性格的不同,情勢的不同,導致這些人面對洛顯之的政策時,反應也不同。 無論是士族還是寒門,都在等待著洛顯之的具體政令出現,但是卻一直都沒有消息,這讓眾人又驚疑起來,不知道洛顯之要做什么。 直到在天光破曉時,數騎來自會稽的信使踏破了建業城的平靜。 這下所有人都會知道洛顯之到底是在等待著什么了。 這些信使帶來了一個消息,是會稽郡守親自匯報。 “郡公,根據排查,現在會稽郡中的的士族造假現象,竟然有驚人的四起! 而且這還是有確鑿證據的,沒有確鑿證據的,還不知道有幾個?!?/br> 洛府中,信使向洛顯之匯報著這個驚人的消息。 士族造假! 縱然早就知道肯定有這種事出現,但事實真的出現在眼前,還是給了洛顯之重大沖擊,一個郡中就有四件士族造假的事情,那大梁幾十個郡中,該有多少? 洛顯之回過神來之后,搖搖頭,明白不至于有那么多,會稽郡多是有客觀原因的,其他許多州郡中,沒有會稽郡的條件。 尤其是揚州其他各郡,幾乎不可能有,倒是徐州和荊州各郡中,這種事恐怕不會少見。 會稽郡守自然是洛氏的人,洛顯之選擇會稽郡去查,不是隨便選的,而是因為會稽郡中曾經爆發過一次大亂,許多家族的譜系都有丟失。 編造士族譜系,可不是那么簡單的,正如在一個嚴密的系統中,任何的不恰當都非常容易被發現,而在一個已經半損的系統中,添加幾筆,甚至能夠成為新的底層架構。 實際上從后漢末年開始,各種大亂導致士族出逃,這種冒充士族的事情就屢見不鮮,但那個時候沒有譜匠這種專業人士的幫助,可以說是錯漏百出,畢竟士族是個集體,各種姻親關系,以及族中的關系,沒有那么簡單就能夠冒充。 但是到了現在就不同了,有專業的譜匠給編造完美無缺的關系,甚至就連社會關系,都能夠編出來。 但! 譜匠再強,難道還能強的過洛氏嗎?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從士族誕生的那一刻,洛氏就知道最后士族一定會站在家族的對立面上,這是從久遠的歷史上所得到的經驗,每一個漸漸走向巔峰的階層,最后都會走向反面。 從先進走向落后。 從引領歷史潮流的弄潮兒變成阻礙歷史進步的河中磐石。 當年的邦周貴族何等偉大,為開拓諸夏做出了堪稱卓絕的貢獻,但是最后卻成為了只知道醉生夢死之輩。 當年先祖歷經千難萬險,后輩子孫卻連骨氣都沒有。 最后被從底層崛起的軍功勛貴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軍功勛貴也沒有笑到最后,只知道打仗的一幫人,最后被經學士族取代,士人在曾經的歲月中,將知識向下層轉移,讓更多的人識字,能夠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到了現在,卻漸漸走回了貴族的道路,開始壟斷這一切。 整個發展的過程,完全印證了洛氏對士族的一切猜測。 “他們甚至都不愿意出乎意料一點?!?/br> 洛顯之想起了自己所曾經讀過的《士族論》,這是洛氏所著的書籍,只有少數的抄寫版,不曾放出去,畢竟這本書足以讓洛氏成為眾矢之的,不過這本書在洛氏內部的流傳卻很廣,基本上是必學的書籍,畢竟如此鞭辟入里分析的書籍,不多見。 士族造假這件事,洛顯之暫時還不準備去通知其他人,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大地震,面對滿臉驚駭之色的信使,洛顯之認真的寫下一封信,然后讓信使帶回去。 在信中,洛顯之讓會稽郡守繼續關注這件事,并且收集更多的證據,他很快就會主持這件事,在合適的時間,將這件事引爆,進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 會稽郡中,會稽郡守摩挲著手中的物件,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平靜下來,從接到洛顯之的信開始調查這件事,到真的調查出來這件事,他整個人都傻了。 他萬萬想不到會有這種事,也萬萬想不到洛顯之會知道這件事。 這兩個事情無論哪一個都是毀滅性的。 如果出現了造假的士族,那其他士族首先要做的就是證明自己不是假的,其中有完整譜系的嫡系,一般來說是沒事的,畢竟誰生了生,又有什么親友,這都是騙不了人的,但是這依舊會造成人心惶惶。 至于洛顯之知道了這件事,會稽郡守就算是用豬腦子去想也知道,洛顯之一定會借題發揮,用這件事大大打擊士族的聲望。 從建業返回的信使給會稽郡守帶來了洛顯之的信件,他展開后讀罷,臉上的神色很是復雜,這封信件中的內容讓他知道,他的猜測果然沒錯,洛顯之要借題發揮。 他直接將這封信焚毀,以防止泄露。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