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67節
他莫名生出恐懼,露在裙裾外的腳踝,仿佛又被那蒼白冰冷的手握住了。 那種觸感是如此真實,以至于狐子七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下意識地想要掙脫那只冰冷的手,但他猛然一動后,才驚覺那只是一種幻覺,他的腳踝并沒有被任何實體所觸碰——然而,那種被握住的錯覺卻揮之不去,仿佛被一條看不見的蛇緊緊纏繞。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冰冷、滑膩的觸感,沿著他的肌膚緩緩蠕動,仿佛隨時都會猛然收緊,毫無憐憫地將他吞入腹中。 地平線漸漸泛起亮光,熹微的光芒照在路過的那片影子上。 在這朦朧的晨光中,狐子七的視線逐漸聚焦,他看到了明先雪的輪廓——那身影如同一棵屹立在夜色中的黑色大樹,被新生的陽光輕輕描上了一層銀灰色的光邊。 狐子七注視著這道身影,心中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 明先雪卻并無在這兒駐足,甚至沒有給予狐子七一個眼神,只是緩緩走過,目不斜視地行出殿外,在眾人的恭迎中上了轎輦,前去早朝。 狐子七未曾受過明先雪這等漠視。 這種不被放在眼內的感覺,既叫狐子七下意識松了一口氣,連著腳踝上那種古怪的幻覺都消散了,卻又叫他無端的失落,仿佛心口缺了一塊。 他轉頭撫上那澄心木枕,心念漂?。嚎磥?,他或許真的是我最深的魔擾。 狐子七站在冷清的殿前,望著明先雪離去的方向,惘然若失。 明明是他先出手,先去招惹明先雪。 這原是出于他精進修行的私心,卻不想,反倒成了他修行路上的魔擾。 倒是明先雪…… 還真應了九尾說的,明先雪這等天之驕子完全不會受到影響。 十年過去,心境澄明,更勝從前,道行越發精進,都快要升仙了。 唉! 狐子七都不知該笑還是該哭:虧我還自作多情,十分愧疚,唯恐傷了他的心,叫他余生不安,倒是我想多了。 困在原地的,竟是我這千年狐貍。 天剛擦亮,就另有兩位祭侍來與狐子七交班了。 狐子七方抱著枕頭回到臥室。 狐子七疲憊地躺在床上,身體深陷在被褥之中,又轉頭看到那個澄心枕,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詭異的夢境,心中仍然有余悸。 那個夢境太過真實,叫他不禁對澄心枕產生些許畏懼。 他便把澄心枕收起,用回普通枕頭。 果然,一睡無夢,倒是舒坦得很。 狐子七一連幾天,便都只用普通枕頭,便是安然無夢。 如是,他更提不起勁去用澄心枕,索性把澄心枕束之高閣。 這日,狐子七一覺起來,便碰上了師哥。 師哥吩咐他去花房取供奉神像的鮮花。 這活兒很輕巧,狐子七自然不會推拒。 他到了花房,又和那兒的宮人談笑了幾句。 他才當上祭侍不久,卻已和宮人們混了個熟面,沒有人不喜歡他這樣愛說愛笑的小年輕的。 看花的宮人折了新鮮的桃枝,用花瓶裝好,叫狐子七帶走。 狐子七捧著花在宮廷緩步前行。 那花瓶中插著幾枝新鮮的桃枝,粉嫩的花瓣在陽光下微微顫動,如帶笑的婀娜美人。 狐子七莫名卻想起十二歲時的明先雪——那個時候的明先雪鮮嫩得像個小湯圓子,一個人穿著單薄的衣衫去相國寺后山為王妃摘桃花。 狐子七也是多心地跟著,還怕這小娃娃被王妃的死士傷了。 現在想來,真是又好笑,又唏噓。 狐子七看著這桃花,卻竟發現,記憶中十二歲的明先雪的容貌已經十分模糊。 仿佛隔霧看花。 他不禁感慨:都說凡人忘性大, 其實我這個妖精也不濟。 果然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偏在此時,狐子七耳朵一動,聽得熟悉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眸,雙手緊緊抱住懷中的花瓶,仿佛這樣就可以平復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果然,一抹黑色的身影從宮墻間緩緩轉出。 那人身姿挺拔,如同玉山般威嚴,長長的影子拖在背后,如龍如蛇。 “拜見——”狐子七下意識行禮。 明先雪卻攔?。骸安皇钦f了,你非凡人,不必對我行虛禮?!?/br> 狐子七剛剛行禮也是意思意思,膝蓋都沒打彎,如今聽得明先雪說這話,越發不做樣子了,只笑著道:“圣上神威莫測,叫小妖心生敬畏,忍不住俯首稱臣??!”狐子七說完這堆rou麻話,都佩服自己:十年沒做人了,馬屁還是拍得這么響,不愧是我啊。 明先雪輕輕一笑:“不敢當?!?/br> 狐子七微微抬頭,出于某種莫名的原因,他不敢直視天顏,而是隔著瓶子延伸的花影去觀賞明先雪的容貌。 昨晚殿內昏暗,也沒看得這么清楚。 如今是敞亮的日光洋洋灑灑地照在明先雪臉上,卻顯得他的衣裳越發的黑,膚色又是驚人的白。 若說十一二歲的明先雪,白的是一團糯米丸子似的。 而十七八歲的明先雪,則是空山新雪那樣的白。 今日的明先雪……這種白,是一種深沉的、沒有生機的蒼白,如同古老的石碑,經歷了無數歲月的風霜侵蝕,雖然依舊保持著某種純凈,但卻透露出一種沉寂與冷漠。 全然被抽離了生命的色彩,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最本質的色調。 然而,正是這種沒有生機的白,卻讓人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 明先雪朝他微笑,說:“那澄心枕可有用處?” 說到這個,狐子七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勉勉強強地答道:“這枕頭到底是什么一個原理,是如何祛除心魔的?” “自然是叫你直面心魔,才能有破除契機?!泵飨妊睾痛鸬?,“頭一次用的話,難免是有種生了夢魘的錯覺?!?/br> “錯覺嗎……”狐子七咽了咽唾沫,心中仍有些后怕。那個夢境中的一切,仿佛還歷歷在目,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明先雪打量著狐子七,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輕聲問道:“怎么,小八夢見了什么?”狐子七聽到“小八”,一個激靈,發現自己好像還不是特別適應這個新名字。 他咳了咳,說:“夢見一些……叫人有些害怕又有些困惑的東西……” “這便對了?!泵飨妊┱f道,“你可聽說過‘無明’?” “‘無明’?”狐子七怔怔看著明先雪。 明先雪繼續道:“一念之間,無明生起,此乃萬法之始,亦是輪回之終。無明,乃是眾生心中之煩惱妄念,之顛倒夢想,一旦深陷便難以自拔。你用澄心枕入夢,卻不是真的夢,而是一次直面無明、勘破虛妄的修行。此枕引你深潛內心秘境,觸碰那些你素日避之不及的幽暗角落。此等幽暗,便是你心內的無明之障?!?/br> 狐子七:……我是蠢狐貍,我一天不能聽那么多古文,我頭會痛。 狐子七聽得迷迷糊糊的,卻又聽得入迷,大約明先雪的嗓音極迷人,談話時那微微瞇起的笑眼,也叫人想到天上的月亮。 狐子七不再隔著花葉看他,而是把腦袋從桃花枝后頭探出,眨眨眼睛望明先雪。 明先雪忍不住又朝他笑了一下,笑意很深,像是春的裂紋從冰霜上破開。 狐子七思索片刻,終于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你的意思是,我雖然害怕,但還是得繼續用那個枕頭么?” “正是?!泵飨妊┠悠?,語氣真摯而溫和,“其實,夢中的怖畏與迷惘,皆為無明幻象,無須懼怕。你需以大無畏之心,直面這些幻境,方能漸次消融內心之障,終至明澈如鏡,得見真我?!?/br> 狐子七嚅囁道:是幻象?無需懼怕?只有直面它們,才能破除迷障? 這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 狐子七感嘆道:“謝圣上點撥?!?/br> 明先雪笑道:“你我有緣,在此談論修行之道,對我也是好處,亦愿你早日開悟?!?/br> 狐子七看著明先雪這形容,越發覺得他仙風道骨。 明先雪又和狐子七并肩而行,往蓮華殿方向走去。 狐子七到底是沒規矩慣的,渾然沒覺得和皇帝并肩同行有什么問題,抱著花瓶好奇地開始問東問西。 狐子七又問道:“圣上來這御花園散步么?” “嗯?!泵飨妊┗卮?。 狐子七又問:“那散步完就要回勤政殿了?” 明先雪笑笑:“怎么?和我一起走不耐煩,想趕我回去批折子了?” 這話有些親昵,聽得狐子七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狐子七下意識退了半步,說:“小人不敢?!?/br> 明先雪見狐子七這樣,忽而嘆了口氣,說:“此情此景,我想起一位故人?!?/br> 狐子七心下“咯噔”:“故、故人?是故去的人么?” “不錯?!泵飨妊┥钌畹乜聪蚝悠邞牙锏奶一?,“他待孤恩深義重,不惜一己之身,剖心瀝膽,獻祭自己,惠及萬民,其德行如山如?!?/br> 狐子七聽得頭皮發麻,差點把手里的花瓶都摔了:我哪兒配! 明先雪長嘆一聲:“你或許知道我是在說誰?!?/br> “是……是先……”狐子七原想說“先皇后”,卻驀地想起師哥的提醒,說提及皇后不能用“先”字,忙咽了一下,改口道,“是皇后么?” “哦?”明先雪好奇問道,“你也聽說過皇后的事跡么?” “我……我……”狐子七結結巴巴,“我就是聽說過只字片語,其實也不清楚?!?/br> “嗯,這就是了?!泵飨妊┱f,“我剛剛所說的那位偉大的故人,并非皇后,而是相國寺老方丈?!?/br> “哦、哦,老方丈啊……”狐子七不知該說什么,心里卻想:那倒不錯,老方丈確實配得上這樣的評價。 狐子七摸摸鼻子:“我的確聽說過老方丈的美名,至于皇后……嗯,不太清楚?!?/br> “孤的皇后,其品德情cao,”明先雪說到這兒,頓了頓,像是在仔細琢磨措辭,最終琢磨出一句,“一言難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