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66節
狐子七雙手接過澄心枕,口中稱謝,又要行禮,卻見明先雪伸手一攔。 明先雪的手從寬大的黑袍里伸出,那五指蒼白如雪,透出一種冷峻的美感。雖然毫無血色,卻流露出一種沉靜而強大的力量感,仿佛掌握著世間萬物的奧秘,讓人想起高聳的石山和不息的川流。 狐子七光看這一只手,就已心生難言敬畏。 要說這樣的一只手,能徒手把十年前那惡蛟的頭擰下來,狐子七都是信的。 狐子七再次驚詫于明先雪的修行速度。 他旋即又想:怪不得剛剛他問我“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是修行者?” 只要是稍有道行的妖怪,都能本能地感受到明先雪身上散發出的磅礴威能。 就如同老鼠見了貓一樣,是本能地想要繞著走的。 然而,總有些得了病的老鼠,卻會丟掉這救命的恐懼感,忍不住去親近貓,愉快地被拆吞入腹。 狐子七捧著澄心枕,思緒翻飛,又聽得明先雪說:“你既非凡人,我自然也不是你的皇,你不必用凡間的繁文縟節對待我。從此以后,這些跪拜之禮能免則免罷?!?/br> 狐子七諾諾稱是。 明先雪看了看更漏,便說:“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歇著罷?!?/br> 狐子七答道:“這兒燈火太多,是離不開人的。我不能歇著?!?/br> 明先雪微微頷首:“辛苦了?!?/br> 狐子七只道:“不、不辛苦的?!?/br> 狐子七這話倒不是客套,對于野狐而言,晚上不睡覺真的不辛苦。 客套話也說過了,明先雪轉身便走。 狐子七愣愣站在神龕前,看著一襲黑袍的明先雪邁步而出,輕盈得如一團烏云,仿佛隨時就要散掉。 狐子七忍不住拿起一盞宮燈,上前說道:“圣上,夜里殿內昏暗,我提燈送您回去罷?!?/br> 明先雪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著狐子七手中的燈光,微笑道:“你有心了,那便一起走吧?!?/br> 于是,狐子七提著燈,小心翼翼地跟在明先雪身旁,兩人一同走出了大殿。夜色中,宮殿的廊道顯得格外幽長,但有了燈光的照耀,卻也多了一份溫暖與安寧。 一路上,兩人并未多言,只是靜靜地走著。 行到木梯前,狐子七提燈走在前面,為明先雪照亮每一級臺階。 燈光搖曳中,狐子七的身影在木梯上投下溫暖的暗影,覆蓋著明先雪踏上的每一步。 兩人一前一后,默契地攀登著,在這靜謐的夜晚,木梯上回蕩的只有他們輕穩的腳步聲。 二人走到木梯的盡頭,靈氛閣那扇厚重的門緊閉著,如同守護著某個秘密。 狐子七凝視著這扇熟悉的門扉,回想起過去無數個日日夜夜,鼻尖微微翕動,嗅得門縫中不時透露出雪中春信的淡淡香氣,心魂不覺一蕩。 明先雪把手按在門扉上,卻沒打開,只是轉頭看著狐子七,友善而淡漠地說:“謝謝,我已到了,你也早回去吧。神堂那兒一時也離不了人?!?/br> 狐子七迎上明先雪的目光,深深地望進那一雙深邃而烏黑的眸子。 他發現,那雙眼睛雖然看著自己,但其中并未流露出特別的情感,儼然是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狐子七心下不覺一動,此刻,他才算真正確認了明先雪沒有認出自己。 因為,明先雪從來是這樣溫和友善而又拒之千里——這是明先雪對除了狐子七之外一切人的態度。 如今,這態度原封不動地放到狐子七身上。 狐子七便也禮貌告退,提著燈一級一級地原路返回。 他不敢回頭,只是垂首注視著腳下的木梯。 這段路,他曾經走過無數次,但今夜,卻感覺格外漫長。 每走一級臺階,他的心中便涌起一股詭異的酸。 終于,他走完了這段路,回到了神堂的入口。 他抬起頭,看到神龕前還燃燒著明先雪剛剛點燃的那一柱香。 狐子七靜靜地站在神龕前,目光深邃地注視著那一柱香。 他看著香煙在空氣中緩緩升騰,火光在香頭上跳躍閃爍,逐漸縮短,緩緩地露出深色的香桿。 狐子七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然而,他的臉上卻保持著平靜,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看著線香完全化作灰燼。 他坐回蒲團上,抱起明先雪所贈的澄心枕。 他把木枕貼近臉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枕上還殘留著雪中春信的香氣,那種淡淡的、獨特的香味,像是明先雪的氣息,溫柔而持久。這種香氣對他而言,早已超越了嗅覺的感知,像一陣霧一樣,將他渾身籠住,走脫不出。 狐子七心內一緊,側臥在地上,頭擱在澄心枕之上。 他原只是想躺一躺,卻不想,在這飄渺香氣中,竟然緩緩入夢。 狐子七昏沉入夢,夢中他深深陷入混沌的思緒,時間的流轉似乎在此刻停滯,忘卻了今夕何夕。 突然,他猛地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大婚的那一天。 在那場風云變幻的決戰之中,他身著一套華麗非凡的婚服,鳳冠之上,珠翠搖曳,流光溢彩,霞帔輕揚,隨風舞動,如同晨曦中絢爛的云霞。 而明先雪則是一身玄色禮服,沉穩而深邃,雖不顯山露水,卻自有一股不容小覷的氣勢。 玄衣隱隱泛著淡淡的光澤,似乎暗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與他冷峻的面容相得益彰。 此刻,戰斗正酣,惡蛟見正面攻擊難以奏效,便突然張開那布滿獠牙的巨口,噴射出一股毒液。 毒液如同密集的雨點一般,帶著刺耳的破空聲,惡狠狠地灑向明先雪。 年紀尚輕、道行稍欠的明先雪猝不及防地中招,身體僵直不能動。 如此情態,狐子七心下一驚,那場景如此真實,以至于他竟然忘了自己是在夢中。他如同穿越時空,心神意念都回到了當日那場驚心動魄的事件中。 他便滿心想著借蛟龍之力策劃假死。 在這時刻,他騰空而起,全身力量迸發,綻放出八條尾巴,宛如一朵盛開的妖異之花,迅速擋在明先雪的身前,上演了那場慘烈的剖心大戲。 狐子七心中既緊張又激動——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他偷龍轉鳳,劍似剖向自己的心,實則是剖了蛇膽,但這場面也是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趁著明先雪心神大亂之際,狐子七運起秘法,作出假死之狀,化成一具枯骨。 他的魂魄帶著那顆充滿妖力的狐心離體而出,悄無聲息地漂浮在空中。 離魂一刻,如同脫去了最沉重的衣裳,狐子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盈與自由。 他沒有呼吸,魂靈卻搖動在晚風之中,隨波逐流。 惡蛟見狐子七化了白骨,只當明先雪失去了一個助力,立即發動更猛烈的進攻。 黑蛟咆哮著,巨大的身軀在空中翻滾,毒液如同暴雨般噴向明先雪。 明先雪不急不躁,輕盈穿過密雨一般的蛇毒,一劍揮下,直取蛟龍的龍首。 狐子七看得分明,明先雪出招凌厲,可謂劍出如神,其境界之高,讓狐子七瞠目結舌。 他不禁疑惑:那千年蛇膽竟然有如此神效?明先雪服用之后,竟然在短時間內變得如此強悍! 卻見惡蛟身首異處,瞬間沒了聲息。 狐子七雖然詫異,卻也放下心來,魂魄一輕,便要飄遠。 他的魂靈隨時要順風而去,卻忽而覺得腳下一緊。 狐子七猛然低頭,卻見腳腕之上,一只蒼白的手緊握著。 那只手冷白如同雕塑,在月色下流轉淡淡冷輝。 “逮到你了,”明先雪的聲音幽幽響起,“小騙子?!?/br> 第48章 無明 狐子七悚然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冷汗順著額頭潸然落下。 他抹一把冷汗,抬頭望去,只見蓮燈點點,微弱的光芒照耀著一尊尊莊嚴肅穆的神像。 這些神像目光深邃,既流露出脈脈如水的溫情,又透露出不可侵犯的威嚴,仿佛在默默地守護著他,又似在審視著他的靈魂。 直到此刻,他才驚覺,剛才只是發了一場夢。 他捧起澄心枕,仔細翻看,見枕頭底部鐫刻這一行字:“一念入夢,萬法澄心?!?/br> 他低聲吟誦著這句話,雙眸緩緩閉合。 在那一剎那,他似乎仍能感受到腳腕上那冰冷五指緊緊包裹的觸感。 狐子七攬著這個澄心木枕,一陣恍惚:“……這就是我心底最大的魔擾?” 正當狐子七心神凌亂之際,外頭突然響起了報曉的聲音,打破了這黎明前的寧靜。 天色尚未大亮,只有微弱的晨光透過窗欞,斑駁地灑在地面上。 那迎接天子前去上朝的儀仗已經緩緩到步,整齊地站在殿前,靜靜地恭候著圣駕的到來。 “噠、噠、噠”——沉穩而緩慢的腳步聲從木梯上傳來,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這腳步聲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嚴,讓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狐子七聽到這腳步聲,本能地感到一陣緊張,再次產生了那種想找個地方鉆進去躲起來的沖動。 狐子七作出祭侍守夜時應有的姿態,端正地垂頭跪坐在蒲團之上。 他低頭盯著地板,耳邊卻忍不住敏感地捕捉到天子那微弱的腳步聲——那聲音起初只是遠方的一個小點,隨后逐漸放大,從古老的木梯一步步走下,回蕩在空曠的宮殿中。 腳步聲逐漸清晰,穩定而有節奏,仿佛與心跳同步,回蕩在長廊之中。 狐子七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門前的動靜,他能感受到那股逐漸靠近的氣息,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壓迫感。 長廊的盡頭,一道長長的影子悄然出現,像是一個沉默的預言,預示著某種未知的降臨。 那影子是那么的黑,如同深淵一般吞噬著周圍的光線,即使是滿室的蓮燈也無法將其完全照亮。 它在地上緩緩移動,如同夜色中的幽靈,無聲無息卻又讓人無法忽視。 狐子七偷偷地瞥了一眼,只見那道影子在燈火的映照下顯得更加深邃。 那么黑的影子,連滿室蓮燈也照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