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6節
明先雪聽得銀翹來了,便說:“請她到正堂吧?!?/br> 說完,明先雪正了正衣冠,便要到前頭去,狐子七垂頭跟上。 明先雪回頭看了看狐子七,道:“小七,便在耳房待著?!?/br> 狐子七聞言挑了挑眉,然后垂首應是。 明先雪去了正堂,見寶書已給銀翹上了茶。 銀翹見明先雪出來了,站起來欠身行禮,態度倒是比四年前好多了:“請公子雪安?!?/br> 四年前銀翹對明先雪問好時,只是嘴上說說,膝蓋都不帶屈一下的,下巴微抬,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長輩。 現在明先雪成了御前的紅人,銀翹的禮數便周全得多了。 但明先雪的態度絲毫沒變,一樣的謙和。 “銀翹姑姑不必多禮?!泵飨妊┗囟Y道,“不知姑姑突然來訪,有何要事?” 銀翹姑姑見明先雪問及來意,便收斂了心神,正色道:“公子雪,王爺和王妃想念您了,想請您回去小住一段日子?!?/br> 茶水上過后,寶書便退回耳房,與狐子七并肩站著,耳朵緊貼著門板,偷聽著正堂內的對話。當聽到銀翹提及邀請明先雪回府時,寶書心中一陣不安,忍不住搖頭嘆氣。 狐子七見狀,裝作好奇地問道:“怎么了?回王府小住不好嗎?” 寶書嘆了口氣,壓低聲音道:“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厲害!”他一向是個嘴巴藏不住事兒的人,又已把狐子七當自己人,此時便忍不住向狐子七透露了一些內幕,“那王妃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每次派人來找公子雪回去小住,不是要他抄十萬字的經文,就是要他磨什么石頭,說是祭祖祈福用的。這些倒也罷了,若是方丈不在的時候,就更兇險了,回回都出事,嚴重的甚至能出人命?!?/br> “還能出人命?”狐子七故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寶書。 寶書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說:“可不是嘛。上回方丈云游去了,王妃硬是把公子雪請去幫王府的下人祈福。結果你猜怎么著?竟然剛好有一個外門伺候的下人感染了天花,這人剛好被安排去伺候公子雪了?!?/br> “那可了不得,公子雪可沒有感染吧?”狐子七問道。 寶書搖了搖頭,說:“公子雪吉人天相,自然沒事??刹恢醯?,王妃親近的一個管事竟然也染上了天花?!?/br> “下人遭殃了,管事得病不也很正常嗎?”狐子七問。 “自然不是,”狐子七回答,“那管事是專伺候里頭的,和外門的粗活下人并不相干?!?/br> 狐子七頷首,心想:之前聽到王妃跟銀翹說,次次陷害公子雪都反而把自己人折進去了,看來是真有其事啊。只是這王妃越挫越勇、屢敗屢戰、從不氣餒,這樣的心性,用來干點好事兒都要成菩薩了,偏偏要干這種缺德事兒。凡人可真有意思。 寶書繼續道:“更糟糕的是,那管事竟然還把世子爺給感染了。世子爺雖然僥幸治好了病,但相貌卻被毀了。他從小養尊處優,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打擊?也不知是哪里來的想法,他竟覺得自己是替公子雪擋了災,因此十分記恨公子雪,時常派人刁難。直到最近公子雪在御前得了臉,世子爺才稍微收斂了些?!?/br> 狐子七心下暗笑:世子懷疑自己替公子雪擋了災,恐怕也不是無稽之談。 狐子七嘴上卻說:“這也太無理了。世子爺怎么會想這樣的事兒?” 寶書深思片刻,緩緩道:“此類事情,以前也確實發生過?!苯又?,他放低了聲音,繼續道:“記得有一次,方丈外出,恰逢王妃壽辰,特邀公子雪去山亭宴飲。不料,那日竟有刺客混入其中。刺客本來正一劍刺向公子雪,卻不料腳下打滑,竟然誤傷了世子爺。世子爺因此臥床半個月之久,據說還因此留下了難以根治的隱疾?!?/br> 狐子七心里越發好笑,差點憋不出笑出來,卻故意裝作很驚訝的樣子,捂著嘴巴說:“還有這等事?”說著,狐子七蹙眉道,“可是,公子雪為人慈善,怎么會有人想行刺他呢?” 寶書卻道:“這就不得而知了,據說刺客被抓進天牢后不久就自盡而亡了,也成了一樁懸案?!?/br> 狐子七便道:“這王府內宅的事情可真復雜啊?!?/br> 寶書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擔憂之色:“如今王妃又派人請公子雪回去,我真怕會再生事端?!?/br> 狐子七卻絲毫不擔心:刺客要捅明先雪,結果腳滑捅了世子;下人要把天花感染給明先雪,最后是世子爺得病毀容…… 這么一想,公子雪回王府,最該擔心的人不該是世子爺嗎? 如果我是世子爺,一聽到公子雪要回來,大概會嚇得覺都睡不好吧! 狐子七倒是好奇:明先雪既有辦法,能讓刺殺他的人以及世子爺倒大霉,卻怎么一直不對王妃和銀翹動手?反而給王妃那么多刁難自己的機會呢? 寶書和狐子七正聊著這些王府內宅秘事,正房那里銀翹和明先雪已相談完畢。 明先雪答應了收拾一下便去王府,銀翹便離開了。 寶書和狐子七伴著明先雪上了馬車,一徑往王府駛去。車輪滾滾,馬蹄聲聲,不久便抵達了王府。 明先雪身份雖高,但卻只能從側門進入。 此處已有管事候著,他見明先雪等人到來,立刻迎上前來。這位管事年歲已高,但精神矍鑠,他早已見過明先雪和寶書多次,但今日卻是第一次見到狐子七。 當他的目光落在狐子七身上時,不禁為之一驚。既是驚訝明先雪身邊怎的多了一個伺候的人,更是驚訝這個人長得如此光彩奪目、顧盼生情。 然而,他并未多言,只是領明先雪一行人穿過曲折的回廊,來到王府的內宅。 卻見院落內,亭臺樓閣錯落有致,檐角飛揚,花木扶疏,四時花卉,五彩斑斕,香氣四溢。 小徑間,一陣微風輕拂,花影搖曳間,忽然走出一個男子。 此人正是王府世子明先霆。 他本非俊朗之人,五官平平,并無什么過人之處。遭遇了那場劍傷,氣血大損,臉色從此變得蠟黃如紙,毫無生氣。更倒霉的是,天花之疾又在他臉上留下疤痕,如同幾條蜿蜒的小蛇,使得他本就不起眼的眉目更添了幾分猙獰。如今他這張臉,已是斑駁不堪,實在叫人不忍細看。 他與明先雪年紀相仿,打扮風格卻大不一樣,滿身錦繡,頭戴金冠,仿佛要將世間的繁華都穿戴在身上。 然而,越是這般堆砌珠光寶氣,反而越顯出其容貌不堪、氣度不佳。 他遠遠望見明先雪,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嫉恨。 在他看來,明先雪那清雅的氣質、尊貴的儀態,原本都該是屬于他的。 而憔悴毀容的人應該是明先雪才是! 每當回想起那場意外,他都覺得是明先雪害得他變成這樣。那本該刺向明先雪的劍,卻陰差陽錯地傷了自己;那天花之疾,也本該是明先雪承受的痛苦,如今卻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這叫他如何不恨? 明先霆用淬了毒的眼神盯著明先雪,明先雪察覺到了,卻微微一笑,溫和行禮:“見過世子爺?!?/br> 明先霆看到明先雪如此淡然,心中的嫉恨更甚,冷笑一聲,目光轉移到明先雪身后,自然而然被狐子七的臉龐吸引了過去。 明先霆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之色,他身為世子,見過的美人無數,但狐子七這樣的絕色,卻是他生平僅見。 察覺到明先霆的目光,狐子七只是淡淡一笑。 明先霆被狐子七這一笑亂了心神,他怔怔地盯著狐子七,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與恍惚。但隨即,他的目光又轉向了明先雪,冷笑道:“先雪,我說你帶發修行,卻帶一個這樣的美人兒在身旁,可見是凡心未了啊?!?/br> 明先雪早習慣了明先霆處處針對,并不感到生氣,也不覺得困擾,只是笑笑,道:“世子爺教訓得是,我的修行確實還需更多的智慧。只不過,這小七是我新雇的書童,并非旁的?!?/br> 明先霆卻嘲笑道:“什么書童?白日侍書,晚上孌童?” 狐子七可不是好脾氣,直接冷笑道:“世子爺怕是誤會了,公子雪觀美人如觀白骨,不至于像個色中餓鬼似的,看見一個略標致的人,也不管男的女的,便要弄到手糟蹋。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長得什么樣兒?!?/br> 明先霆一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顯然是被戳中了痛處。 明先雪微微側頭,對狐子七搖頭,說:“小七,不可無禮?!?/br> 狐子七卻道:“我對有禮者自然有禮,對無禮者便無禮?!?/br> 明先霆霸道慣了,又早對明先雪不滿,只覺得狐子七敢這樣不敬自己,必然是仗著明先雪,心中越發憤怒:這明先雪裝得跟孫子似的恭順,卻挑唆一個下人給我沒臉,這簡直是惡心至極! 明先霆氣笑了,對狐子七道:“你是什么東西?也敢對本世子無禮?” 明先霆那張原就疤痕交錯的臉孔因為憤怒更顯猙獰。他的雙眼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著狐子七,似要將他生吞活剝。 然而,狐子七卻絲毫不懼,迎上明先霆的目光,淡淡地說道:“圣人有云,禮尚往來,世子爺若是以禮相待,我又豈會無禮?” “圣人也云,禮不下庶人!你一個奴仆,也敢跟我談禮?”明先霆惱怒起來,扭頭對旁邊的小廝道,“你愣著干什么?你也反了,不知道怎么護主了?” 小廝被明先霆的怒火嚇得渾身一顫,忙走上前,抬起手掌,準備給狐子七一個耳光。 狐子七看著小廝走近,臉上一陣平淡,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會被打嘴。 但事實上,狐子七的目光卻偷偷往明先雪那邊溜,觀察明先雪的反應。 明先雪既然是難得的“大善人”,自然不可能看著狐子七被掌嘴。 果然,小廝的巴掌還沒起來,明先雪就先走上前來,擋在了狐子七的面前,對明先霆說道:“世子爺,何必動怒呢?小七他只是個書童,不懂規矩,還請世子爺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一次?!?/br> 明先霆看著明先雪那淡定的面容,心中的怒火更加旺盛。他冷笑道:“明先雪,你以為你的面子有多大?在我這里,不過是個笑話罷了!今天,這個奴仆必須受到懲罰,否則,王府的規矩何在?我身為世子的威嚴何在?” 明先雪便道:“是我管教不嚴,要罰便罰我便是?!?/br> 明先霆被明先雪的話氣得臉色鐵青,他沒想到明先雪竟然會如此維護那個奴仆。 他心中一動,瞪了明先雪一眼,冷笑說道:“好啊,你替他受了這掌嘴的刑罰,我便饒了他,你道如何?” 聽了這話,明先雪還沒怎樣,寶書就先急了:“這怎么可以呢?公子雪身份貴重……” 明先霆怒視寶書:“公子雪身份自然貴重,比我還貴重了。不然怎么他養的奴仆都一個個的踩我頭上了?” 寶書聽這話不敢辯駁,忙低頭道:“小人不敢?!?/br> 作為一切導火索的狐子七卻姿態悠閑,嘴角噙笑,姿態離等著好戲登臺就差手里抓一把瓜子了。 明先雪瞧狐子七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微微一嘆,轉頭對明先霆說:“既能讓世子爺息怒,便是叫我承受鞭笞也無不可。只不過,我過兩日還要入宮面圣,若臉上受過刑,怕在御前失儀,若太后問起,只怕不好?!?/br> 明先霆聽了這話,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陰沉。他怒視著明先雪,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啊,你個明先雪,是拿太后來壓我?” 明先雪卻道:“豈敢?”說著,明先雪雙掌合十:“我御下不嚴,冒犯世子,是我之過,不若這樣,我去祠堂罰跪一晚,以作懲戒,您看如何?” 明先霆有些意外,沒想到明先雪還真的老老實實要受罰,跪一晚祠堂吃的苦頭可不輕啊。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冷冷地說道:“好,既然你如此識趣,那我就成全你。你去祠堂罰跪一晚,若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說罷,明先霆如得勝的將軍一樣大搖大擺地走了。 明先雪去罰跪,寶書只要跟著。 明先雪卻道:“你和小七先拿我的行囊隨管事去客房安置罷,不必陪著了?!?/br> 寶書雖然擔憂,但也知道此刻自己無法為明先雪分擔什么,只能默默點頭,和狐子七一道隨著管事離去。 入夜。 明先雪仍獨自跪在祠堂的冰冷石板上,即使已跪了好幾個時辰,卻絲毫不顯疲態,身姿依舊挺拔如松。 祠堂內一片靜謐,明先雪耳力極佳,在偶爾傳來的風聲和燭火搖曳的聲音中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緊接著,他聽到有人低聲說:“火燒祠堂,追究起來,可怕不怕?”聲音雖然壓得極低,但在明先雪耳中卻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很。 “怕什么?天大的事情有世子爺和王妃頂著?!绷硪粋€聲音響起:“再說,干成這票,能得黃金百兩呢!你不干,我干!” 那人頓時不講話了,悶了一息才說:“干它!” 隨后,明先雪便聽到祠堂門從外邊被鎖上的聲音。 兩個小廝把祠堂反鎖,隨后便縱火。 夜色中,火焰突起,熱浪滾滾,空氣中彌漫起焦灼的氣息。 在這熊熊烈火之中,明先雪卻巋然不動。他依舊低著頭,跪立得挺拔,仿佛一尊靜默的雕像。 他的面龐被火光映照得異常清晰,那雙緊閉的雙眸平靜得連睫毛都不曾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