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觀 第7節
夜色愈發深沉,而火勢卻愈發張狂,猶如一頭失控的猛獸,在祠堂四周肆意狂舞。烈焰無情地舔舐著木梁,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可燃之物,熱浪猶如狂風巨浪般翻涌,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這肆虐的火海之中,明先雪仍如同一座孤峰不動。 火焰雖猛,卻未能動搖他分毫;熱浪雖烈,卻未能撼動他一絲。 就在此刻,一根被火焰燒得焦黑、搖搖欲墜的橫梁,猶如一把即將落下的巨錘,直逼他的頭頂。 火焰在梁上跳躍,發出刺耳的噼啪聲,而明先雪卻仿佛充耳不聞,仍垂頭跪著,既似虔誠的信徒,又像就死的囚犯。 橫梁在空中劃過一道焦黑的弧線,帶著熊熊烈火,向著明先雪狠狠地砸去。 就在這一剎那,一個身影從背后迅速接近明先雪,一雙手臂緊緊抱住他,將他從原地拉起。 二人翻滾著避開了砸下來的橫梁,火焰與熱浪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 明先雪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他的身前,為他遮擋住了大部分的火焰與熱浪——正是狐子七。 “小七?!泵飨妊┡P在地上,卻絲毫不顯狼狽,白衣如雪,烈火不侵,仍是神像一般的典雅尊貴。 而用身體保護著他的狐子七倒沒這樣的風度,肩上已被灼出一道焦痕。 狐子七卻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反而瀟灑地笑了一聲:“那么大一道橫梁掉下來,公子雪怎么都不躲?” 明先雪目光掠過狐子七肩上傷痕,溫聲笑答:“我若躲了,小七如何報恩?” 狐子七倒說不出話來了,只是輕輕一揮手。 瞬間周圍景象一變,那火光沖天的祠堂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的夜色。 原來,瞬息之間,狐子七已把明先雪帶到王府之外。 二人此刻正站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四周樹木蔥蘢,月色如水靜謐。 夜空中飛滿了螢火蟲。這些小小的生命在黑暗中發出微弱卻堅定的光芒,像是無數的星星墜入了這片林間,微弱的光芒與月光交相輝映,神秘而又夢幻。 明先雪抬頭四望,卻見一只螢火蟲輕輕地落在他的肩上,那微弱的光芒在他的白衣上閃爍,仿佛是在訴說著什么。 明先雪抬頭看著熒光,耳邊是狐子七的聲音:“瞧,公子雪,這是你喜歡的飛螢?!?/br> 這是明先雪,頭一次從狐子七的聲音里聽到了獨屬于狐妖的魅惑。 輕柔而纏綿,像從遠遠從水邊吹來的不知為誰而唱的歌聲,但這音節里的情絲蕩漾,卻是聽者有份。 任何人聽了,都會似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悄然纏繞上心頭,輕輕一拉,整個心都為之或顫抖、或捆綁、或破碎,全看他拉的時候用了幾分力。 然而,明先雪的心卻是磐石,憑什么絲線,都是拉不動的。 他依舊是那么冰冷,又那么溫和,嘴角含笑,說道:“謝謝?!?/br> 明先雪的聲音那么溫柔,目光映著螢火,更顯動人,卻讓人覺得毫無感情:“只不過,這幻術還是收了吧?!?/br> “公子真是慧眼如炬?!焙悠甙咽忠粨],滿天螢火頓時消散無蹤——這果然只是狐子七捏就的幻術。 明先雪卻笑道:“我說的不是這個?!?/br> “嗯?”狐子七微怔。 明先雪的目光落在狐子七肩上的傷痕上。 “你是說這個傷口嗎?”狐子七又笑了,“這個是真的?!?/br> 第6章 光與影 明先雪不信。 狐子七知道明先雪不信。 明先雪不信,是對的。 這燒傷的確是幻術變的。 狐子七可是千年狐妖,都能移形換影、縮地成寸了,怎么可能被一根橫梁砸傷呢? 但狐子七說得是那么的篤定,眼里透出一股認真的勁兒,讓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 或許,這就是狐妖天生的技能吧——一雙動人的眼睛。 狐子七的眼睛就是這樣,不僅美麗,更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讓人在與之對視時,不自覺地放下心中的防備。 然而,明先雪卻也天生具備一種或能成為能力又或能稱為缺憾的特質——他不相信任何人。 因此, 即便是對著千年狐貍那雙清透動人的眼睛,明先雪還是保持著極致的冷靜。 但他的冷靜總是很溫柔的,不像冰水叫人不適,更似一張冰涼的席子,讓人皮膚沁出爽快。 “原來是這樣?!泵飨妊芈暤?,“那敞著也是不妥,我替你包扎罷?!?/br> 說罷,明先雪拉起大袖,露出里頭里衣的云袖,果斷扯下一條布條,要替狐子七包扎。 狐子七反應過來,說:“用衣擺就好了,怎么好用里頭衣服,這可是蠶絲?!?/br> 明先雪笑道:“里頭的衣服干凈?!?/br> 狐子七微怔,嘴上笑笑,也沒多說話。 二人都知道這傷口是假的,但明先雪卻也當真的一樣對待,小心翼翼地繞纏。 而狐子七也作出吃疼的樣子,眉頭皺著,不時“嘶嘶”地抽著冷氣。 明先雪便越發放輕手腳,又道:“這只是臨時包扎,回去還得請個醫者好好看看?!?/br> 狐子七不接這話,只對明先雪道:“公子雪在火場里不逃生,恐怕不是等死,而是知道我會來救你的?!?/br> 明先雪笑道:“你既然說了是為了報恩而來的,我豈可辜負?如今你功德圓滿,我心也甚慰?!?/br> 狐子七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歪頭笑道:“王府可是龍潭虎xue,今日放火,明日就敢下毒,一味的嚴防死守,也不是辦法。我雖然是狐貍,也聽說過這話:只有千日做賊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明先雪聽了這話,還是淡淡的,只笑道:“這是什么話?” 狐子七卻道:“我的意思是,我既要報恩,總不能只圖松快,只救你這一回,那是治標不治本的。不若讓我釜底抽薪,也算是成全你我的緣分了?!?/br> “釜底抽薪?”明先雪問,“這是何解?” “公子雪何等聰明,難道還要我把話說得這么明白?”狐子七嘴角勾起一抹又美麗又冰冷的笑容,“我把罪魁禍首給解決了,從此你能得一生安樂富貴,我也能全了我的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明先雪卻說:“你所言,莫非是指要行兇殺人?若是這樣,我斷然是不能茍同的。無論如何,殺生都是惡業。你若為我而開殺戒,我是寧死也不愿接受的?!?/br> 狐子七聽得明先雪這樣義正辭嚴,也是一陣好笑,只道:都是千年的狐貍,演什么聊齋?也不嫌累得慌! 狐子七徑自說道:“我從前曾遇到一個人……” 明先雪不知狐子七為何突然說起故事來,卻也嘴角含笑地耐心傾聽。 狐子七繼續道:“那位小公子,原本在山崖邊悠然地采摘著桃花,卻不料有一個人突然從背后襲來,意圖將他推下懸崖。幸運的是,那位小公子機警過人,一側身便躲過了這一劫,反而讓那行兇者自己失足跌落懸崖?!?/br> 這說的,顯然是明先雪的故事。 明先雪聽了這一段話,卻眉頭都沒動一下,表情是無懈可擊的完美。 狐子七真佩服他,笑問道:“請問這位小公子,算不算犯了殺戒,生了惡業?” 明先雪微笑道:“無意殺生、自衛急迫、以自然法養生取食,此等殺業皆屬無大過之行?!?/br> 狐子七聞言,略感驚訝:“還有這樣的空子可以鉆呢?” “這怎么能算是空子?這乃自然之理。世間萬物,皆有定律。殺生固然是惡業,但無意殺生,乃是心中無惡念,行為無殺意。自衛急迫,乃是在危急關頭,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必要反應。以自然法養生取食,更是遵循天地間的法則,與萬物共生共息?!?/br> 明先雪的話語如春風拂過枯枝,滋潤而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透露出一種深刻的信念感。 得聞此音,原本總是一臉戲謔的狐子七也流露出了一絲動容。 他忽而明白:王妃和銀翹一直沒有受傷,也解釋得通了。因為明先雪只在自衛急迫的時候出手。 王妃和銀翹從不親自動手,自然也不會到明先雪眼前來,遭到什么傷害。 狐子七倒一時不知該怎么評判明先雪了:難道明先雪其實也沒那么黑心,是真正一心向佛?那刺客死了,也是明先雪緊迫自衛罷了。 我竟然誤會了他? 明先雪緩緩開口,聲音里透露出一種從容不迫的鎮定:“還是先回吧,估計王府已經亂成一鍋粥了?!?/br> 狐子七頷首,拈了一個訣,二人轉眼回到了祠堂外。 只見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映照著一張張焦急而忙碌的臉龐。 眾人手持水桶,著急忙慌地救著火。 管事的看見明先雪完好無損地站在墻外,不覺一怔,隨后又疾步走上來,滿臉驚訝地說:“公子雪,您在這兒??!我們都以為您在里面呢!原來您沒事兒,那可太好了!” 明先雪淡淡一笑,說:“火勢剛起的時候,小七就沖進來救了我?!闭f著,明先雪又指著狐子七肩上包扎處,“他為救我受了傷,還得請府醫來看看?!?/br> 管事說道:“這原是應該的,只是今日王妃的姑丈突發惡疾,王爺、王妃和世子都去探望了,由于事態緊急,他們順道把府醫也帶去了,以備不時之需。所以現下府里并無醫者啊?!?/br> 狐子七聽得王爺王妃和世子都出去了,連著府醫也帶走,想來也是故意而為之。 為的就是火災發生的時候,王妃和世子都不在場,方便撇清關系,順道把王爺也支走,好讓事態混亂,無人做主,更有一層,把府醫帶走,便是打定主意,即便明先雪僥幸能逃生,也無人能醫治。 真是打得一手歹毒的算盤啊。 談話間,狐子七的目光卻落在了兩個躺在席上的身影上。 那兩人被燒傷得頗為嚴重,皮膚焦黑,痛苦地呻吟著。 狐子七倒是認得他們,這兩人便是在祠堂外行兇縱火、把明先雪反鎖門內的人。 狐子七挑眉,對管事問道:“那兩人是怎么回事?” 管事解釋道:“火勢剛起的時候,我們就急忙趕到了,發現這兩個人在離火場很近的地方,正想去問一問他們情況,卻突然刮來一陣大風,火星子濺落到他們身上……然后他們身上就燒起來了!” 狐子七故作訝異道:“一般沾到火星子何至于整個人燒成這樣?” “救火的人說,他們衣衫上估計是沾了火油一類的易燃物,一碰火星子,就整個燒起來了?!惫芗一卮?,“府醫不在,現在兵荒馬亂的,也沒請來個好的郎中?!?/br> 狐子七聽后挑眉,對管事道:“這火油之事倒是蹊蹺,難道他們二人身上會無緣無故帶著火油?何況,火油乃易燃之物,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禍,他們怎敢輕易攜帶?” 管事面露難色,答道:“這……我也不甚清楚?;蛟S是他們二人不小心沾染上了,又或是有人故意為之。如今事態緊急,也來不及細查?!?/br> 狐子七心中已有計較,面上卻故作訝異道:“這般說來,確實可疑。不知這二人是何來歷?與府上可有瓜葛?” 管事回答道:“這二人是府上的門子,平時負責守衛和接待來客。他們在此已有數年,一向老實本分,從未有過差錯。只是不知為何今日會突然遭此橫禍?!?/br> 狐子七聽到這話,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明先雪如果真的慈悲為懷,緊急自衛,躲了便是,怎么偏偏第一次躲開,就讓刺客墜崖?第二次躲開,就讓他人感染天花?第三次躲開,剛好讓世子中劍?這回躲開,就更妙了,恰好有大風把縱火者燒得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