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靖 17.
10月的假期,我和阿真去了一趟泰國。 彤北的天氣已經變得濕冷。從廊曼機場出來的時候,濕悶的空氣迎頭撞來,我們又一頭掉進了氣溫最高時刻的夏天。在等預定的車到來的五分鐘里,我和阿真就已經滿頭大汗了,但只消一會兒,我就開始在車內空調的冷風下打哆嗦。 這是我領會曼谷極端的初體驗。 車輛在擁堵的街道上左右穿行,傍晚藍紫色的天空像錫紙的暗面,把高樓與平房都折疊其中。立在路口的佛像,掛著白色的花環,城市高速路從他的身側分叉,好像是他用法力將長路分開。 我和阿真興奮地聊著每一處異于往常生活的地方,新鮮的念頭一個接著一個。他初中時代跟著父母來過一次,很多細節都忘記了,只記得吃榴槤吃到嘴巴生瘡,他說他這次絕對一口都不嘗了。 阿真的一位表兄在泰國辦婚禮,新娘子是曼谷人,兩人在比利時旅行的時候相識。因為跨國,新娘家包攬所有婚禮的細節,表兄則包下一家豪華酒店辦婚禮,方便國內的家人朋友來曼谷慶祝,順便度假。 阿真求我一起來,我一開始都在拒絕,但是他說:「如果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這可是我投入全職工作之前最后一次度假啊?!?/br> 還好我有和他一起。雖然掐頭去尾我們只呆了六天,但我真的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我們照例去了大皇宮與鄭王廟,在唐人街吃大排檔,在霓虹燈牌的映襯下拍照留念,累了就去做泰式按摩。雨季剛走,曼谷的游客多到塞不下街道,招攬聲起起伏伏,小吃攤的店主在一大鍋熱油里撿起油炸食物,空氣中蔓延著甜味和辣椒的香味。我們走走停停,在嘟嘟車和摩托悶雷一般的轟鳴中頭暈目眩,好像被吸入一個秩序與標準都渙散的時空。 在彤北,雖然出柜的人不在少數,但像曼谷街頭這么光明正大勾著手行走的同性情侶,還是少之又少。還有個夜晚,我們撞見兩個男人在素坤逸的街頭擁吻,我更是比當事人都覺得害羞。阿真看我這副樣子,一直在笑我。 「你沒做過這種事嗎?」阿真哈哈大笑,他笑得太大聲,以至于那對情侶都停了下來。 「快走啦!」 我扯住他的手臂逃離現場,阿真順勢抓住我的手,我們手牽著手,在臟兮兮的街道上奔跑起來,顧不得泥污飛濺,顧不得向嚇醒的幾個醉鬼道歉。 「帶你去見識見識什么叫放得開?!?/br> 阿真像是輕車熟路,把我帶去一家酒吧,守門的男人檢查了我們的背包,扣下水瓶,才將我們放行。進入那個黑洞洞的大門后,鼓噪的電子樂在耳邊爆炸,繁復的彩色燈光形成一束束射線,在潮悶的室內不停旋轉。 不遠處的舞臺上有四個男人在跳舞。他們穿著黑色的亮片三角褲,上身纏繞著細細的皮帶。猶入無人之境,撫摸自己的雙肩,裸露的胸膛,一直到隨腰部扭動的鼠蹊。舞臺下是躍動的舞池,眾人又喊又叫——當然,幾乎全是男人。 服務生領我和阿真到一處站座,在舞池的背后,小圓桌上點著一隻香薰蠟燭,插著玫瑰。飲料還沒上,就有幾個本地人頻頻朝我們看過來,又是舉酒杯,又是竊竊私語。有個大膽的男人直接走過來,用模糊不清又重音靠后的英文跟我搭訕,搞了半天,我也只聽懂他問我們從哪里來。 那人流著汗,似乎是剛跳完一支舞回來,他長得不高但很結實,皮膚的顏色像牛奶巧克力一樣好看。他看看我,又看著阿真,說了一長串「密碼」,露出曖昧的笑。 我問阿真他們在講什么。 「他好像以為你是我男友,說你長得可愛?!?/br> 「哪有可愛......」 我們都笑起來,碰了碰杯。 那人又叫來兩個朋友,和我們交流「身體語言」,我也不再害羞,和他們嘰哩咕嚕地比劃著手勢,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會錯意,但大家都「聊」得很開心。他們幾個本地人拉著我和阿真,執意要我們加入舞池,叫我們一起跳舞。 幾乎透明的上衣,看得見rutou,還有貼在暴漲肌rou上的白襯衫,敞著深深的領子。緊緊的短褲,毫不掩飾地描摹出性器的形狀。他們扭動的時候,和另一個人的身體緊緊貼著,眼神又在找尋另一位性感漂亮的陌生人。汗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然后是肆無忌憚的嘴唇,在rou體上來回游走的雙手...... 我受到的衝擊的心臟在巨大的音樂聲中掩藏得很好,阿真攬著我的肩膀,在舞池的邊緣搖動身體,看著舞臺上越來越露骨的表演。 大多數人并不屬于這個行業,他們只是來尋歡作樂——我想像他們白天換上上班族的衣褲,在公司樓下的佛龕前參拜的模樣。 曼谷表面的浮夸和開放,與它與生俱來的傳統優雅割裂,形成外來客無法參透的神秘感。一個套著西方皮囊的東方靈魂,和我們這群孽子如此契合,如此能夠相互理解。 「還不錯嗎?」 我和阿真像逃走似的離開那家gaybar,那些人太熱情,太主動,讓我有些吃不消。我們靠在一家關掉的炸雞店門前喘著氣,感覺身體已經被汗水泡透。 「你怎么知道這個地方,來過嗎?」我問阿真。 「隨便查到的,這樣的酒吧要多少有多少,所以曼谷才是同性戀的天堂啊?!?/br> 「哈哈,天堂,為什么感覺像進了地獄?!?/br> 「口是心非的傢伙,你不要讓我抓到你偷偷來玩喔!」 我拿胳膊捅了捅他的肋骨,他跳起來模仿剛才在臺上跳舞的男人,扭得又怪又丑,最后我們笑得坐在地上。 阿真信誓旦旦地說,「雖然現在看起來可能性不大......不過呢,以后真的有了穩定的伴侶,我就和他一起搬來?!?/br> 我很羨慕阿真的家庭對他性向的接受程度,據他講,他母親也只是有過微弱的抗議,后來要他保證和伴侶好好領養小孩就放過了他。藝術家居多的家庭,也許就是不一樣,充斥開放性的心靈的家,「不同」剛好是一種美。 「真羨慕啊......未來,我是想都不敢想?!刮艺f。 阿真問我:「你真不打算早一點出柜嗎?」 「我和你每天混在一起,這已經算是自動出柜了吧!」 「那不一樣哦,我也有很多直男直女朋友啊,」阿真說,「出柜還是為了自己的認同感吧。不再懷疑自己,排斥自己的屬性......」 「接納?!刮尹c點頭,我說也許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能給我一點勇氣去構想未來,好像別人怎么看我,怎么理解我的性取向,都不那么重要了。 阿真看著我,「所以你打算告訴我嗎?你和周遠洋到底怎么回事?!?/br> 對他隱瞞真相的愧疚都集中在一刻,搞得我鼻子發酸。其實我也能感覺到,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尊重我,保護我的自尊,所以沒有問。 「我不知道怎么講,」我說,「我們分開了?!?/br> 我開始嘗試給阿真一點細節,或者向他抒發一遍我的怨恨。但我發現周遠洋留下的線索太多了,突然不知從哪里說起。我就像個追蹤他痕跡的偵探,收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片段:照片、書信、一雙鞋印、一個留在便利店門口的煙頭、一個被車聲偷走一半的句子......最后等我想要呈堂供證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陷在這些回憶里出不來。 我告發不了他。 阿真摟住我的肩膀,我們坐在丟著垃圾的地上,可能還有點濕,但是我們不在乎。 「我會照顧你的,我會比所有人做的都好?!拱⒄嬲f。 「傻氣?!刮亦咧蹨I。 「你懂我的,在我這里,朋友和戀人沒有那么大的區別。愛就是愛?!?/br> 他灑脫地說。 我和阿真緊緊靠在一起,微微搖晃著離開那個躁動的地帶。雖然那里自由又奔放,每個人都有機會釋放壓抑到疼痛的羞恥、遺憾和夢,但不知為什么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的關係:一個親密的朋友,一個知曉我全部,仍能接受我,愛我的戀人,如果再奢望一步——一個小小的溫馨的家。 我在無止境的夏夜中渴求的太多了。不過還好我能緊緊牽住阿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