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瘸女磕磕巴巴道:“付……付完了?!?/br> “這兩位郎君是我的友人,今夜就跟我先走了?!崩铋L安道。 “是?!比撑暼缥抿笐艘宦?。 李長安又扭頭跟嚴挺之解釋道:“今夜已經過了申時,雖說還沒有過完整夜,可房間已經算是住過就退不了房錢了?!?/br> 這些東西就要先當作條例說好,要不然總會有些胡攪蠻纏的人住了一半有事要離開非要讓客棧退錢。 沒受過義務教育的大唐百姓總體素質比一千三百年后的人可低多了,能先寫在條例中避免的事情還是先寫在條例上的好。 “理當如此?!眹劳χc頭道。 李長安的馬車就比嚴挺之今日白天所坐的那一趟公共馬車要舒服太多了,里面甚至還用琉璃燈罩籠著兩盞蠟燈照明,車廂內的條凳都用棉花跟軟布包裹著,上面還放著幾只軟乎乎的靠枕。 嚴挺之率先打破了車廂內的寂靜:“臣看到客棧內的柜臺是一個瘸女,公主為何要用瘸女?” “她雖然腿瘸但是瘸腿也不影響工作,她能記下住客名字能拿門牌,我為何不能用她?”李長安反問嚴挺之。 嚴挺之沉默了片刻,方道:“雇一個好手好腳的人也多花不了幾文錢?!?/br> “好手好腳的人能去做其他活計,她做不了其他活計?!崩铋L安輕聲道。 往往從最下層的百姓身上才能更看出統治者的態度。 嚴挺之從李長安身上看到了仁君的影子。 從那個抱著破破爛爛二手書高興賣票上學的孤兒趙二狗身上,從這個瘸了一條腿面色蠟黃的女柜臺身上,嚴挺之看到了李長安對百姓的態度。 嚴挺之覺得李長安的目標并不僅僅是當皇帝,她要是只想當皇帝,就應當待在長安城,與權貴交游,去拉攏文武百官,去與世家大族交好,然后像大唐的諸位先君一樣發動政變…… 而不是待在這被當今帝王放棄的洛陽城里想辦法給孤兒和瘸子一條活路,也不是提供兩文錢的飯菜和住宿給貧苦百姓。 貧苦百姓、孤兒和瘸子哪里比得上穿著朱紫官袍的滿朝諸公,又哪里比得上延續了三五百年底蘊深厚的世家大族呢? 怎么才能當上大唐的皇帝?要有宰相支持,要有御林軍支持,還要有世家支持……反正不需要孤兒和瘸子。 可先賢所描繪的大同盛世,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的盛世,而不是滿朝公卿、世家大族的盛世啊。 借助著那兩盞昏黃的琉璃燈,嚴挺之抬起干瘦的手指擦拭了一下眼角,摸到了兩滴濕潤的淚水。 從八歲開蒙,第一次捧起《禮記》,爾來六十有二年矣。 今日,他終于找到了他的明主。 第123章 伊川縣的夜晚并不算寧靜,天色已經全黑了,道路上還能聽到人聲和車輪聲。 許多人三五成群摸黑往各個村子走,這些都是附近村子里到工廠做工的百姓,村子沒有宵禁,人多也不怕遇到野獸,他們大多都會再多干一會活再結伴回家。 馬車又走了一會,周遭才安靜了下來,最后穿過了一所宅院的側門,在院子中停了下來。 李長安先從馬車上跳下來,怕嚴挺之年紀大了不好下馬車,又轉身回來攙扶嚴挺之。 嚴挺之動作卻很利落,沒用李長安攙扶自己踩著腳蹬就下了馬車,然后扭頭看了看周遭。 院子內頗為亮堂,高高低低的琉璃蠟燭架錯落有致,三五步一個,將院子蒙上了一層橘黃的亮光,天色雖然已經黑透了,可在燭光映襯下依然能看到檐頭趴著的那只琉璃金色脊獸生光。 “公主的車輦倒是用駿馬拉車?!眹劳χ粗R車前面那兩只高大俊美的玄黑色高頭大馬,打趣道,“臣還以為洛陽的馬車都是騾子拉車呢?!?/br> 李長安臉一紅,公共馬車雖名為馬車,可的確一大半都是騾子和驢拉車,其實嚴挺之能坐到騾子車已經不錯了,更偏僻的村子里馬車都是用驢拉車。 “用騾子拉車是為了降低本錢,騾子的價格只有草馬價格的一半,而且騾子耐力和負重能力更強,雖然速度差了一點但是好養活……” “臣知曉公主心念百姓,是為了給予百姓方便,臣欽佩不已?!眹劳χ牪惶铋L安說的“雜交優勢”這些,不過他知道李長安是為了方便百姓。 李長安眨眨眼,嚴挺之這就知道她心念百姓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跟嚴挺之推心置腹促膝長談呢,不得先聊一聊志向,談一談抱負嗎? 可嚴挺之說完一句話以后就閉口不言,李長安只能接著開口。 “今日天色已晚,嚴公不如暫且到客房休息一夜,其余事情等明日再說?嚴公若是需要給嚴公家眷送信說一聲您的行蹤,直接吩咐下仆便可?!?/br> 嚴挺之捋了捋胡子,道了一聲好便跟著婢女去客房休息了。 他這夜睡得卻不安穩。 “我與王元琰并無私情,我為他說情,是因為我認為朝廷對他的處置不公?!眹劳χ谕⒅信c李林甫對峙。 嚴挺之慷慨激昂,怒斥李林甫:“我乃是刑部侍郎,王元琰有罪,罪卻并不至流放……” 畫面一轉,又轉到了朝堂上。 李林甫站在李隆基身前,面帶譏諷道:“嚴挺之乃是因為私情才為王元琰說情,王元琰之妻乃是嚴挺之的前妻,朝廷大臣為罪官開脫,臣認為嚴挺之與王元琰實乃結黨營私?!?/br> 張九齡為他辯解:“嚴挺之已經和前妻和離多年,不合有情,他為王元琰囑請,并非是為了私情?!?/br> “雖離亦有私情?!崩盥』皇堑?。 畫面再轉,卻已經是大明宮前滿地的鮮血。 太子李瑛被繩子捆著從他身邊被侍衛拖過去,他的衣衫已經被鮮血打濕了,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旁人的血。 “嚴公救救我,阿爺要殺了我!”往日儀態端莊的李瑛一點風度也沒有了,他被侍衛拖著,衣衫破爛,滿臉污垢,頭發散亂,兩只手抓著地面,被侍衛拖出了兩條長長的血痕,一遍又一遍地喊救命。 床榻上的嚴挺之呼吸急促他努力想從這個可怕的夢中醒來,卻無濟于事。 那是一紙詔書。 夢中比如今要年輕一些的嚴挺之不受控制的走到詔書前面,他低下頭試圖看清照詔書上的字,卻在看清內容的瞬間向后跌坐在地,雙手撐著地面胸膛劇烈起伏。 [罷張九齡、裴耀卿宰相之職,貶嚴挺之為洛州刺史,以李林甫兼中書令] 詔書的一角儼然蓋著一個鮮紅的朱印,再仔細一看,卻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字。 “不!” 嚴挺之驟然從夢中驚醒,劇烈喘著粗氣,瞳孔縮成一個小點,冷汗順著他的發尾滴落在床褥上。 過了許久,嚴挺之才緩過神來。 他扭頭看了看窗外的圓月,今日是十七,十五才過兩日,月亮依然很圓。 像花燈。 先天二年正月十五,當時剛登基不久的圣人下令在皇城安福門外組織花燈歌舞,做了一座高達二十丈、由五萬盞花燈組成的巨型花燈,還讓數千舞姬身穿綾羅綢緞在下舞蹈,又從民間選女數千人一并歌舞。 上元節后,又與當時的太上皇睿宗一同與百官宴飲,夜以繼日作樂,持續了一月不止。 他當時還只是個官位不高的小官,他上疏勸諫請求停止奢靡活動,圣人采納了他的建議,還褒獎了他,給他升了官職。 嚴挺之當時以為李隆基就是值得他為之付出一生的明主。 可如今看來,或許當初的奢靡才是這位天子的本性,虛心納諫只是他裝出的樣子。 如今已經是天寶年間了,圣人老了,他也不想再裝下去了,他認為天下已經是太平盛世,他做的足夠好了。 可嚴挺之覺得,大唐正在盛極而衰。 租庸調、府兵募兵、節度使……稅賦一年比一年更多,從開元二十四年以后,李隆基再也沒有減輕過賦稅,李林甫上臺后,更是增加了許多不在租庸調內的稅賦。 嚴挺之抬手摸了把臉,方才的噩夢將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將就躺下,嚴挺之以為自己今夜會睡不著了,可過了不久他就漸漸睡了過去……在他意識陷入深眠之前,他眼前浮現的是他年少時讀過的《孟子》。 孟子曾告訴過齊宣王:“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br> 嚴挺之又做了一個夢。 是在太極宮大殿上,他手中拿著刀劍,身后跟著侍衛,夢中李隆基大怒著訓斥他要造反。 嚴挺之本應害怕,可夢中他非但不畏懼,反而上去就給了李隆基一腳,大罵:“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我已經找到了新主,你算個什么東西?” 李隆基大驚失色:“誰是你的新主?” “當然是朕啦!”李長安忽然蹦了出來,她身上穿著新君登基的袞服,頭上戴著冕旒,手中也提著劍。 只是看著年紀還有點小…… “喔噶!” 一道戛然而止的雞叫聲將嚴挺之從美夢中喚醒,嚴挺之瞇著眼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經亮了。 因著昨夜是和衣而眠,所以嚴挺之也不需再更衣,他一向也不賴床,當下就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推開了屋門。 這座宅院并不算大,甚至沒有單獨的院子,嚴挺之一出門就看到了院子中的一人一雞。 李長安一把掐住公雞的脖子威脅它:“今天家里來客人,你等會再叫聽見了嗎?要是吵到了客人我今晚就讓廚娘把你燉成公雞湯!” 嚴挺之哭笑不得,從李長安手下救出了公雞:“臣已經醒了?!?/br> “這么早?今日又無事,嚴公不妨再回去睡一個時辰?!崩铋L安松開了公雞,站起身來。 嚴挺之這才看見李長安另一只手上還拎著弓箭,看著應當是早起練武。 “臣年紀大了覺少?!眹劳χ膊缓谜f自己一晚上噩夢與美夢交加,鬧得他一整夜都沒睡好,只能隨口扯了一個理由。 只是瞧見李長安手中拎的是弓箭而不是劍時,嚴挺之心中忽然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用過了早膳,李長安告訴嚴挺之若是無聊可以在伊川縣逛一逛,隨后自己便起身往書房走去。 她還得回信,每日都會有數封至數十封從四面八方送過來的信放到她的桌案上,李長安的習慣就是上午處理這些事務,下午出門在周遭逛一逛,視察一下工地和工廠。 嚴挺之卻不發一言跟上了李長安。 二人先后腳進入了書房,李長安雖然略有些詫異嚴挺之會跟著她到書房,卻也沒多說什么。 剛坐下,嚴挺之忍不住率先開口:“臣敢問公主日后是如何打算?” 一上來就談這個嗎?是不是進度太快了? 李長安被嚴挺之的直球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還有些懵。 她跟張九齡當了五年的師徒,一直到今年才聊到這么深入的話題呢。她跟嚴挺之昨天才第一次見面,今天就聊這個嗎? 李長安如實道:“我本來是打算等嚴公上任之后請嚴公主持修一修洛陽城幾道關卡的城墻,再以官商合辦的名義開幾所學校,最好再組織一支剿匪的軍隊……” 既然打算將安祿山的叛軍攔在洛陽城外逼迫叛軍改道,那當然要在這安祿山造反之前整修好洛陽軍備,將洛陽城包成一只鐵桶了。 嚴挺之打斷了李長安的五年計劃講述,他著急問:“臣是想知道公主對皇位有何看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