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實話告訴你,咱們隊的窯爐雖說有點小問題,可只要好好干,咱們兄弟一心,一趟也能燒出幾萬塊磚,一人能多分十幾個大錢的績效工錢哩?!眲⑽辶粗蠲趮故斓哪ùu動作,眼珠子轉了轉,面上的笑容更熱情了。 “咳咳……劉大哥,磚窯又堵了!”一個被灰糊了一身的黑臉漢子咳嗽著從窯爐后面跑了出來,嚷嚷著。 正在跟李泌吹牛的劉五六老臉一紅,看了李泌一眼,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抬腳往窯爐后面走,邊走邊罵罵咧咧:“這該死的爐子,前日不才剛堵了一回……” 李泌看著罵罵咧咧的劉五六,嘴角卻不由高高揚了起來。 他知道劉五六是覺得他干活嫻熟所以想給他畫大餅忽悠他干活,可這種小心思并不讓李泌反感,李泌反而覺得可愛極了。 劉五六最煩惱的事情也就是磚窯又堵了,他不用擔心吃著這頓沒有下頓。 劉五六的腦子里會想著拉攏干活麻利的同鄉,他不會去想著造反謀逆。 李泌抬起頭看著天空,刺眼的陽光逼得他眼睛瞇成了一條細縫。 轟隆的磚窯開爐聲不絕于耳,中間還摻雜著工人的交談聲和罵罵咧咧的笑罵聲。 鼻子中充斥著的也不再是尸首的血腥氣,而是嗆鼻的灰塵氣。 恍惚間,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還沒有見到李長安,可李泌覺得他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何都受到了天災,伊川縣的現狀卻和清平縣截然不同的原因了。 李泌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這半月來壓在他心上的沉重心里負擔也松了許多。 他不怕死人,他只是怕人死了卻什么都改變不了。 劉五六依然在那罵罵咧咧,李泌走了上去,看到了惹得劉五六憤怒的原因。 這個磚窯出煙的煙道有三條,其中兩條都還能順利往外冒著灰白的煙氣,另一條卻被堵住了,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一般稀稀拉拉的往外吐氣。 劉五六正帶著幾個人拿著棍子往煙道里面捅,捅出了一堆堆沒燒干凈的灰色炭塊。 熏出的煙霧把他們籠罩住,熏的人一聲一聲停不住地咳嗽。 李泌觀察了一陣,冷不丁道:“這條煙道里面塌了,要想修好得把炭塊都清理出來重新修這條煙道?!?/br> “什么?”劉五六停下了罵聲,手里還握著前半截都被燒黑了的棍子,抬頭詫異的看向李泌。 “你會修磚窯?” 李泌矜持點點頭:“我曾經帶頭修建過十幾座磚窯?!?/br> 不是李泌吹噓,論起修磚窯,專業的師傅也未必有李泌經驗豐富,想當初他在漳縣,可是專門找師傅學過怎么修磚窯,憑著一手帶領屬下做大做強的本事才短短幾個月就升職成為了管事……若不是被李長安抓住了,他還能領著屬下再修幾十座磚窯。 劉五六打量著李泌,似乎是在評價這個新來的小年輕靠不靠譜,想到李泌那熟練的抹磚手法,加上現在反正他也修不好磚窯的現狀,劉五六心中的天平傾斜了。 反正最差也不過就是死馬當活馬醫,讓這小子試試唄。 劉五六樂了,他拍拍李泌的肩膀,蹭了他一胳膊的灰:“李兄弟,你說咋干咱們就咋干!” 忙活了一天,李泌指揮著人修好了煙道,中途還有不少其他磚窯隊伍的人“路過”這偷看一眼,終于趕在天黑前修好了煙道。 “里面點上幾塊炭熏一熏濕氣,明早應該就能用了?!崩蠲谟^察了一下磚縫里黃泥的干濕,決斷道。 雖說最好還是多放幾日讓黃泥自己風干最好,可現在時間就是銅錢,這一個隊十口人嗷嗷等著干活結算工錢,自然是越快能用越好。 第二日一早,劉五六親自點燃了柴火,本隊里面十個人加上其他隊伍里湊過來看熱鬧的十幾人一起屏息凝氣看著煙氣從煙道里面冒出來,煙氣一開始還只是細細一條,然后越來越粗、越來越粗…… “通了通了!”眾人歡呼一聲。 李泌正看著煙氣,忽然就被一群人團團圍住,李泌一抬眼,對上了幾張滿是激動的臉。 “李兄弟,我一見你便覺得親切……我們的窯爐近來有點毛病,那個黑炭放進去怎么都點不著?!币粋€笑容滿面的中年男人握住了李泌的手。 “去一邊去?!币粋€精瘦老頭一屁·股拱開了男人,轉而握著李泌的手直接把他從人群里扯了出來,“俺那個爐子也有點毛病,李郎君先幫俺們看看哩?!?/br> “呸,不要臉的老孫頭,李郎君是我們第六大隊的人,該先給我們隊修窯爐才對?!币粋€身高七尺的男人拉住了李泌的另一只胳膊。 等劉五六從磚窯里面出來之后,外面已經沒有了李泌的人影,他懵逼看著自己隊伍里面那幾個縮在角落的人:“李十七人呢?” “被搶走了?!币粋€弱弱的聲音回應道。 劉五六一跺腳,哀嚎:“哎呀這群天殺的壞才,李十七是咱們的人啊,咋能就這么被搶走……” 三天后,忙得腳不沾地的李泌終于有時間坐下來好好歇一歇了。 這幾天他連軸轉,一天要修十幾個窯爐。沒辦法,這些窯爐都是臨時搭建起來的窯爐,用了也有四個月了,從早到晚的時候就沒有停歇過,自然會出一點小問題。 會修窯爐的師父又就那么兩三個人,根本忙不過來,大問題他們來修,小問題就只能靠這些工人自己搗鼓。 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會修窯爐的李十七,當然是可勁壓榨了。 連軸轉了三天的李泌精神卻比剛來的時候要好上十倍,李泌如今滿腦子都是修窯爐修窯爐,每日兩眼一睜就已經有十幾個人在他床邊排隊拉他去修窯爐。 一張張充滿了希望的臉漸漸代替了李泌記憶中那張充滿了仇恨和絕望的陳大刀的臉。 只是偶爾,李泌會覺得可惜。 他還是忍不住想,要是陳大刀沒有孤注一擲叛亂,而是逃難逃到伊川縣,是不是今日這些在廠房中穿梭的忙碌身影中也會有陳大刀一個呢? 倘若李長安能把磚窯開在清平縣,或許清平縣的百姓也能有吃不完的胡餅,喝不盡的熱湯吧。 要是陳大刀也能跟著李娘子,他肯定舍不得拋出命去造反。 “李十七,管事找你?!?/br> 一道聲音將李泌從回憶中拉了出來,李泌連忙回應:“這就來” 李泌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快步走了出去。 身在長安城的李長安打了個阿嚏,揉了揉鼻子。 “誰在惦記我……”李長安嘟囔了一陣,又重新將視線投向擺在她面前桌案上的那份詔令上。 她在長安逗留這么久,一直遲遲不回洛陽,就是為了等這個消息。 這是幾日前剛剛頒布的詔令。 李隆基首先分封了四位道教真人。 [莊子號為南華真人,文子號為通玄真人,列子號為沖虛真人,庚桑子號為洞虛真人。其四子所著書改為真經。1] 這倒是沒什么,她那個怕死的渣爹李隆基這兩年是越來越沉迷修道了,不但沉迷修道,而且還迷信…… 李長安注重的是后面緊跟著的這幾句。 [改侍中為左相,中書令為右相,左右丞相依舊為仆射,又黃門侍郎為門下侍郎。東都為東京,北都為北京,天下諸州改為郡,刺史改為太守。2] 她在長安這幾個月就是為了等這半句話天下諸州改為郡,刺史改為太守。 第103章 以郡代州,其實從實際意義來看也就只是換了個名字,天下的各個州變成郡,刺史變成太守,除了名字變了其他什么都沒變。 但是要真的是什么都不變,那朝廷大費周章改名字干什么呢?一個人要改名字尚且會帶來許多麻煩,何況天下每一個州都改名字呢。 州郡之間的區別這個還得追溯到漢朝,她們大唐是出了名的喜歡唐承漢制,李長安覺得李隆基要把州改成郡應該也有效仿漢朝的意思。 漢又承秦制,所以一開始漢朝實行的制度是郡縣制,朝廷-郡-縣這樣的制度,在地方實行郡-縣兩級制度。 可后來漢朝北擊匈奴,土地多了,郡就多了,這時候皇帝就管不過來這么多郡了,所以就在郡之上再置州,變成了州-郡-縣三級制度,數個郡屬于一州,州設置州牧,皇帝只需要管州牧,然后州牧再去管郡守。 而大唐目前實行的是朝廷-州-縣制度,也就是在地方上實行州-縣兩級制度,可大唐又比漢朝更喜歡對外擴張,所以目前大唐有三百五十八個州,是漢朝郡數的兩倍有余,漢朝郡太多都管不過來,更別提唐朝了。 所以大唐有學有樣,太宗將天下劃分為十道,李隆基有在前幾年分天下為十五道,各道設置監察使監督各州刺史。 這次改州為郡,就是正式將州-縣兩級制度改成了道-郡-縣三級制度,據李長安所知,朝廷也的確要在各個道設置穩定的監察使,而不是像先前一般監察使兩三年一換了。 而監察使,就是節度使的前身,監察使只要能獲得朝廷給予的“節”,就能升級成節度使。 李隆基在政治上是個天才,李長安一直相信這一點。 比如這回改州為郡,就切實解決了現在大唐的許多問題。 緩解了朝廷的財政壓力,以后各道區域的中小型工程建設就不用再上奏朝廷了,比如往后要是荊州再想要大興水利也不用再上奏朝廷,等朝廷再統一順便撥一筆錢了,荊州太守可以直接告訴監察使一聲,然后就能動工了,朝廷也不必再撥一筆錢了。 還能讓各個地方遇到事情反應更快,比如邊關想要發動小型戰爭不必再稟告朝廷當然在邊關不用從監察使往上升,而是直接設置了十節度使制度,給邊鎮節度使的自主權更大。 先前洛陽水災,想要開倉賑災就需要上報長安城,朝廷同意后才能開倉放糧,改州為郡后,洛陽要是再發生水災可以告知都畿道監察使,監察使同意后就能直接開倉放糧了。 改州為郡,將地方兩級制度變成地方三級制度,既能減少朝廷財政開支,還能讓各地根據自己轄區內情況靈活治理自己轄區。 看上去很完美。 可惜在大唐只實行了十六年,天寶元年改州為郡,至德元年,也就是李亨一登基就又改郡為州了。 這么好的制度怎么就不用了呢? 當然是因為到那時候大唐的公卿王侯們才發現東漢滅亡群雄割據不僅僅是因為王朝末路、帝王昏庸無道了……這個政策最大的問題就是地方自主性太強了,時間一長,地方割據,朝廷根本管不了地方了。 李長安覺得大唐的王侯公卿們真是會裝傻啊,安史之亂發生之前,租庸調合適,節度使合適,改州為郡各道監察使權力增大也合適,就連安祿山兼任三鎮節度使也合適,滿朝文武無一人反對。安史之亂一發生,兩稅法瞬間就代替了租庸調,郡又改回了州,也知道安祿山是反賊了,甚至還開始想方設法削弱節度使權力了,雖說最后一點想做也沒能做成吧。 似乎安史之亂后,滿朝公卿就瞬間從瞎子變成了賢才。 不過顯然滿朝公卿不會是瞎子,瞎子可當不了官,為什么那么多聰明人,就沒有一個想要在大廈傾倒之前修一修大唐這座屋子呢? 李長安歪歪頭,心想也不是沒有人想修屋子,只是那些“不識時務的蠢人”都被李林甫和楊國忠陷害了。 就跟顏真卿一樣,安史之亂前被楊國忠排擠貶官沒人替他說話,說顏真卿是個人才他說得對,等到安史之亂爆發,顏真卿一家子抗敵死沒了,他自己也組織人手救唐抗安了,皇帝太子和公卿們才發現原來大唐還有顏真卿這么個忠臣啊。 也不能說是李林甫和楊國忠的問題,畢竟任用這兩位jian相的人是她英明神武的父皇李隆基。李楊只是從犯,主犯是李隆基。 不過這些事情如今和李長安也沒有關系,她就算是湊到李隆基面前勸諫他不要實行這些政策,李隆基也不會搭理她一下。 既然改變不了帝王的決定,那就只能利用這些事情為自己牟利。 李長安將詔令放到一側,從另一側拿出了大唐行政區劃分圖。 “山南東道,主要是漢水流域的江漢地區,治所在襄州……”李長安指尖在地圖上停在了襄州和荊州之間,襄州和荊州挨著。 而且襄州就是從荊州分出來的州。 李長安想要山南東道,江漢地區水系發達,雖然不如河南道河北道地形那么平坦,也不像淮南江南地區那么適合產糧,可總體上來說,也屬于主要產糧地。 而且山南東道北邊緊挨著都畿道,都畿道就是洛陽所在的道,治所在洛陽。 一旦發生戰事,山南東道就可以源源不斷通過漕運給洛陽提供將士和糧草。 如今已經改州為郡,監察官員就從監察職位變成行政官員,也就是從監察使變成了節度使。 永王就是憑借他擔任的山南東路、嶺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節度使造反,史稱“永王之亂”。當然永王之亂最有名氣的一件事不是他造反而是永王邀請了李白,平亂后李白被他連累,李白被赦免后寫了一首《早發白帝城》……